3.
舅舅所在村宋家拗,有個他的本家叔叔在王村河中學當副校長。媽媽一直在猶豫是因為,外公和這位本家叔叔有些舊時積怨。本質上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說到底只是個面子問題。可是鄉村就這樣,面子永遠是最重要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已經過去十多年,積怨依然殘存,兩家一直不怎麼往來。現在有事求人家,對愛面子的舅舅來說可是難事。他在民兵連長的位置做的極為賣力,一定程度上也是為了和這位本家叔叔較勁,決一高低,掙回面子。 博兒一個人走走玩玩,到外公家時已近中午。被從水田裡喊回的舅舅,在門前的水塘里洗了一會,走進屋子時小腿上還有明顯的泥水印。接過舅媽遞來的水杯,邊喝邊安靜聽完要點後,舅舅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會。看着舅舅的表情,博兒有點心灰意冷:這可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連舅舅都不願意幫忙,自己只能跟着山哥一起修地球。坐在旁的外公說:這個忙一定得幫,要不然我去求。不就是個老臉,值不了幾個錢。 哪能讓您被打臉,可能還不是臉不臉的問題。低聲的嘆了口氣之後,舅舅若有所思地繼續說:我馬上就去,你在這住幾天,我很快就有消息的。 博兒兩眼望着舅舅,帶着淒涼和無望。舅媽安慰說,不要難過,會有辦法的。 外婆已經過世六七年。昔日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現在有外公,舅舅、舅媽和他們兩個還年幼的小孩,外加初中畢業後一直在家干農活的小姨六口,也不算冷清。 只大博兒六歲的小姨,對他很是喜愛,每次他來,她都會張羅着給弄好吃的。今天,她擅自做主,跑去鄰居家借了幾個雞蛋回來,又說要去後山自家的菜地里弄點新鮮蔬菜,給自己的外甥做頓好吃的。他喜歡跟在小姨的後面,像個小尾巴,感覺她更像個疼愛自己的大姐姐。 山區的平地不多,顯得極為珍貴,有的都做了水田、旱地。最瘋狂的那幾年,大山深處幾百米高的山腰,都散散落落的出現過山地,結果,種植的植物都成為野獸的口糧。隨後又被雜草和小灌木叢覆蓋,淹沒。人們只記得扛着鋤頭開墾、種植的日子,卻記不起收穫的時刻。 有一陣子了,大大小小的政府幹部一直將蔬菜、蔥蒜的種植,作為資本主義尾巴對待,割來割去,它們自然不被允許享用良田。於是乎,這些生活之中極為重要的種植物,只能躲在邊邊角角,不被人待見的地方,暗暗的生長。它們生長的地方山高坡陡,到來的幹部們都知道村里人在做着掩耳盜鈴之事,時不時的光顧,時不時的美食招待、享受,也樂觀其成,視而不見。 村子沿着一座坡度高達七十多的高山山腳而建,站在對面的山頂看,一字扭扭歪歪排開的房子,像在一個不寬的帶子上擺放的積木,屋子門前兩仗多遠外,就是一堵用山石堆砌的石牆,石牆的下面是水田。村子的宅基地,是炸山、填凹,費盡力氣後造出的。就此節省下來的田地,是不是能彌補造地基付出的代價,沒有人在乎。人們需要的,只是數字上的滿足。 山腳下,村子背後,有條人造水渠,最窄的地方只有一米多,流着來自水庫的水。水渠的水清澈見底,一年四季冷冰冰的,水有稍微的甘甜味道,博兒很喜歡喝裡面的水。外公說,水好喝,但是不可多喝,太冰,對身體不好。 站在山腳向上仰望,山坡上沒有多少樹,一片綠油油的,是大小、規則不一的小菜田。 博兒已經忘了來時的憂愁,被好奇心糾纏:這麼高的地方,還有如此鬱鬱蔥蔥的種植,澆水問題怎麼解決。在村子裡,澆水是最讓他受累的一份活計。老遠的挑着水擔,赤腳或者穿着草鞋在石子路上,好幾個小時不停的來來去去,很累,還起不了多少作用。秋天時的收穫並不好。大家做着無用功,卻樂此不疲。 一直覺得自己走山路厲害的博兒跟在小姨身後,氣喘吁吁,走走停停,轉眼間,小姨已經輕盈的飄到薄霧環繞的山頂,若隱若現的身影,像入了仙境。 山坡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菜地,不像典型的梯田,倒更像山石上長出的綠青苔,一塊塊的都生長的碧綠,異常旺盛。應該是村民們費了不少的力氣挖石、造坑,運土之後的結果。菜地外邊緣都有壘砌的石塊,裡邊或者旁邊則時不時的會冒出一個個小水坑,有的還藏着雜草中,不小心很容易掉進去。他感覺自己像進入雷區,那若隱若現的小水坑,就是地雷。裡面盛裝的是泉水,源源不斷,有些認真的人,居然挖了一米多深,看下去深不見底。每次來這裡,他最喜歡的是看風景,嘗嘗這甘甜可口的泉水。即使是在盛夏,在山頂,泉水依然冷的刺骨。 小姨,這山有多高?他問。不知道。她答。 應該有兩百多米吧。他自問自答。你怎麼知道?她不解。 你看看。這山和雙峰相比,基本上是一小半。雙峰有接近六百米,這裡就應該兩百多吧。後來學測量,他都有想準確測測高度的想法,來證實自己的猜測。 當天傍晚的時候,舅舅疲憊的走回來,對他說:問題需要點時間。你可以在這多待幾天,我繼續處理?或者,你先回去,我一有消息就去告訴你?他選擇回家去掙工分。 若干天后,暮色濃濃的傍晚,舅舅從後門靜悄悄走進。坐了不到半小時又神神秘秘離開。 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他有股負罪感:十幾里,在這夜色中還要跨越兩座水庫邊沿的好幾里山路,舅舅這是在拿命相拼!昔日,曾經出現過,晚上走夜路的人不小心掉入山崖下的水庫,幾天之後被人發現時,已經是浮起的屍體。 多讀兩年,真的就這麼重要?知識是無用的。此時他懷疑,自己的執拗是不是有價值。 在舅舅的活動下,十三歲的薛立博被“走後門”,送到離宋家拗四十華里外的王村河中學“讀”高中,那是王村河公社的公社所在地的高中,公社三所中最好的。博兒自己所在的楓林鎮公社,有四所類似高中,最近的設在柿子集鎮。柿子集只是一個大村子,散落地住着三四百號人。很久前因交易柿子而出名。附近的山崗上種植了大量柿子樹,秋天時,金黃沉甸甸壓滿枝頭的柿子,老遠就能感覺到一種富有。公社是鄉級行政機關,下轄若干由十幾個自然村組成的大隊。楓林鎮公社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地域,住着三萬多人口。 去王村河中學,他得先走到舅舅所在宋家拗村,再繼續向下遊走出四十多里。向下的山坳都是水田,山坳變的越來越寬,兩邊的山則越來越低矮,慢慢被丘陵取代,丘陵坡上是旱田。 第一次去學校,舅舅陪着,手裡拎着一個化肥袋,裡面裝着塊臘肉還有塊糍粑,是過年時外公攢下,準備必要時用的。外公覺得,自己虧待了孩子們,每次看見博兒,滿眼除了慈愛、關懷外,就是一絲絲歉意。這些臘肉和糍粑,是外公準備為舅舅拉關係,靠近黨組織用的。外公的邏輯和奶奶相似:人家幫忙讓你入黨,時不時的意思一下是應該的,大家的日子都過的不寬敞。 為了那個黨員證,舅舅做出了很多貢獻、犧牲,依然在不遺餘力,奮鬥不止:那個小小的黨證,可以改變他的命運! 今天,為了外甥的固執,舅舅沒有猶豫,外公也默許。 二舅穿着一雙有些舊的布鞋,跟在身後的小男孩博兒赤着腳丫。為了準備這次遠行,媽媽親手給他做了雙新鞋子,花了好多個夜晚。好幾次半夜睜開眼,他能看見閃爍的煤油燈暗淡的燈光下,媽媽低頭認真納鞋底的模樣。 白天午間的休息時間,媽媽也一直在忙乎着鞋子、蚊帳、紡紗織布,偶爾實在是困極了,才會坐在那裡閉眼一會,手裡還握着鞋底和針線。 年初正月十五時,外公來家過節。興高采烈的博兒,帶着外公去附近的小鎮看舞獅、踩高蹺等傳統節目。不好好看節目的外公,卻少有的喊住他,大聲的吼他不懂事,是光着腳丫子惹的禍。外公說:初春的大地還寒氣逼人,不穿鞋子到處跑,會生病的。 他不覺得有那麼嚴重,直到幾十年之後! 博兒不是不喜歡穿鞋,像他嘴裡說的。他是不捨得讓媽媽為他操勞太多,能省就省點,媽媽就可以少操不少的心。他這麼想,卻不會這麼說,也沒有如此直接的感覺聯繫。 路上要跨過一條小河,河水不深,舅舅脫下鞋,堅持要用肩膀扛着他過河。小時候舅舅經常這樣做,長大後,他卻很少有機會見到舅舅。距離太遠,沒有父母親陪着,他一個人不敢走,爸媽也不讓他一個人走。媽媽經常說:我們有你不容易,不想有什麼意外。為了他的到來,結婚兩年還沒有孩子的父母,四處尋找寺廟和高人,磕頭燒香,最終感動了菩薩,隨後一下子就是四個。得之不易,他成為家族,父母,奶奶,叔叔,外公、外婆等人的掌上明珠。 4. 四十多里地,走了三個多小時。說是公社中學,應該和自己所在的公社中學類似吧,那裡離縣城近,還是縣裡設立的表率、示範學校,它的環境和條件,比離家幾里地的鎮高中應該好很多。博兒懷抱着希望、期待,腳步也邁的輕鬆,赤腳和泥土親近的感覺也相當好。 舅舅沒有將他帶到一個他想象之中的學校,而是走進一個小山包山頂上,一片孤零零的簡陋平房。這裡四周連個小村子都沒有,更談不上小鎮。平房裡面只有年歲較大的宋秉義。 宋連長來啦,坐。宋秉義站起來對他們說,帶着長輩的威嚴和上級對下級的居高臨下。這樣的口氣和身體語言,昔日在漢口呆着的那個多月,他見識了不少。 叫小宋就好。博兒,快,叫外公!舅舅邊說邊拉過躲在身後的外甥博兒。 外公。躲在舅舅身後低着頭一直看着地面博兒小聲的嘀咕,像蚊子叫,恐怕連他自己都聽不到。害羞、靦腆,瘦弱,他還是個沒有長出個頭的孩子。 別叫外公,叫宋副校長,副校長。不要讓人家知道咋們有這層關係!校長使用的是命令的語氣,特別強調了後面那句。這是博兒第一次因為學習,需要托人走後門,他也覺得害臊,為了自己的能力不夠:無能。那好,就叫校長。校長,這孩子就交給您了,麻煩。不聽話,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好好管教管教。還有,這是一點小意思。舅舅邊說邊從化肥袋裡拉出帶來的臘肉和糍粑遞上去,隨即將化肥袋收拾好,小心翼翼的放在準備帶回去的物件一起。 還客氣什麼,不用,帶回去吧。隨即站起身來,推推讓讓了幾個回合,舅舅的糍粑和臘肉就安安靜靜的躺在面前的桌子上。 這是一個用磚瓦搭起的普通平房,窗戶上的玻璃都是完整的。鄉下條件好的地方有些這樣的公家辦公地,窗戶玻璃如此完整卻較少見。農家卻還沒人有這樣的財力,除了老建築大家基本上還是用泥土做出的土磚作為主要建築材料,條件好的會有部分的磚牆腳,差點的就用來自山上的石頭。牆腳經常會面對雨水沖刷,土磚不經雨水吹打。 確信這裡就是他的高中時,博兒心裡一冷,想一走了之,打道回府。在這火辣辣的盛夏,他不禁打了個寒磣:這到底是在幫忙,還是在落井下石? 他的勞改就此開始:高強度的勞動,惡劣的環境,沒有絲毫的回報還得自帶食品! 校長將他們帶到一間教室里,空空蕩蕩的面積不小,應能容納百名學生,類似的有三間,建在校長辦公室兼臥室那棟小平房的旁邊,幾步台階之上,中間有個小坡隔離。 教室的牆邊有幾個上下鋪床架,有點舊,桌子、門窗看上去卻挺新。博兒意識到,那應該就是自己住的地方:晚上睡覺,白天就在旁邊學習,也不錯!只要能讀書,這地方也挺好。他開始有點開心起來,忘記了剛才的失望。既然費了好大力氣來了,就不能走,他也不會走。 臨離開時,依依不捨相送的博兒,默默不語的跟着舅舅走了好一段,從山頂走向山谷,沿着彎彎扭扭的田間小道。田裡的稻苗插入不久,剛剛站穩腳跟。在一個池塘邊的塘埂,舅舅站住,轉身對博兒說:你先在這裡好好聽話,過陣子再想,看有沒有更好的。 他點點頭,站在那裡,停住了,看着舅舅遠去的身影,消失在山坳之中。腦子裡留存的還是舅舅那無奈的眼神:他明白,舅舅應該早就意識到,只是沒有更好的選擇。 送走舅舅之後,他回到教室,開始掛好蚊帳。這裡的蚊子多而且壯實,在白天都明目張胆,嗡嗡叫着,追着叮咬人們。山頂,乾燥,原本是不應該有這許多的蚊子的,它們的存在似乎是有意為自己準備。不一會兒,身上赤裸的部分就有好多的血跡,血主要是他的,還有他人的。 為了兒子這次遠行,媽媽連着趕了好幾個晚上,織出足夠的面紗。爸爸再用手工縫合在一起,做出一個完整的蚊帳。奶奶則從一開始,就忙前忙後的幫忙,紡紗、織布,或者是熬夜,看着她的兒子為自己的孫子,在油燈下做蚊帳。奶奶最常嘮叨的一句是,如果你爹爹在,一定開心死了。接着是一聲哀嘆,對五七年時爹爹餓死的無奈,和與命運抗爭的無力。 白天的勞作,誰都不能耽擱。爸爸一直是遠近聞名的裁縫,他的縫紉機早就被大隊部派人抬走封層在什麼地方。紡紗的棉花,部分是分給自家攢起來的,部分是向親朋借的,預支着未來。 他來的早,學校只有他和校長,和空空的校舍,沒有校門也沒有招牌。 一個學校怎麼會只有這幾間教室,辦公室也只有幾張桌子,這會是什麼樣的學校?他不敢問,只能自己觀察、思考,使用有限的邏輯。這個下午,他的任務是整理床鋪,做內務。他拿出帶來的物件,一個涼蓆,一小袋大米和一小瓶鹹菜,一件換洗的衣服,還有個小枕頭,媽媽織出的布做成的小袋子裡面裝滿的蕎麥皮。這些蕎麥皮的來源,還有個讓他想起來就會笑的故事。 爸爸被逼着回鄉種田,長期在外做手藝,對干農活卻又沒有什麼概念。一直被人尊重,自尊心極強的他,不好意思讓別人看出自己對務農的無知,只好少問多思考。想當然的覺得,只要將地整理好,深挖翻土,多用基肥,再確保水分和維護,就一定會長出好的收成。於是,他早早的開始準備,到處挖草積累基肥,再頻繁的給豬圈換新土,舊的挖出累積在旁發酵。 開始時的長勢確實喜人,比誰家的都更壯實、可愛。每天,博兒都會花時間去田間,看着那胖胖粗嫩的干,他都有割回家,炒着吃的欲望。 蕎麥花開時,他更是去的頻繁,想象着收穫季節,香噴噴的蕎麥米飯,對於一直吃着紅薯,吃得吐苦水的他們,這是難得的美味佳餚。 正在割着資本主義的尾巴,能夠允許使用的田地極為有限。 後面的結果,讓一家人失望:收到的果實,比平均差了很多。原因是:施肥時機不對,而且在不同階段使用了錯誤的肥料。還有,稞間的距離太近,過於擁擠。 那塊地,最終打出來的蕎麥的皮,只做出了幾個小枕頭。不足預期的三分之一。 為了他現在的這個機會,舅舅、舅媽費了不少的心思。 原本有個在七里地外的,屬於本公社的李子集中學,當校長的是同村叔伯兄弟宋浩然。本村的孩子上高中都去那裡,都走讀。那所中學和柿子中學類似。第一次去找舅舅時,舅舅就是從那裡回來的。七里山路走起來費勁點,畢竟比四十里近了不少。沒想到,帶去的臘肉、糍粑被同村退回:這樣的成分,我們不能收!毫無商量的餘地。 舅舅回家,舅媽說:可以理解。宋浩然一直膽子小,自己的上中農成分也有壓力。何況,不是本地住戶,為什麼必須在這裡就讀,也難以解釋。 要不,將戶口轉過來?外公說。 農村哪有什麼戶口。 那就說是咱家的孩子。外公說,看看舅媽,詢問着。 按理是沒有問題,只是宋浩然是個認死理的人。他是不是問過,為什麼不能在博兒自己本地上?他一定在懷疑,這裡有巨大的,階級鬥爭問題。舅媽分析的很認真,外公點頭認可。 舅舅後來說,我先是去找了王村河高中的宋校長,覺得那裡是公社中心高中,權力級別高一些,條件好點,還能住校。宋校長說,最好是去李集中學,怎麼樣也算是本地人吧,至少是親戚家的,養在外公家,也很正常。 李子集中學設在李子集鎮,一個有四百來口人的大村子,在交通要道上。學校的條件,比柿子中學還差。老師都是民辦,除了宋浩然自己是吃商品糧,算是國家的人。他妻子是鄉下人,就住在這宋家拗,帶着三個孩子,種田為生。 按照宋秉義的建議,二舅沒有走通宋浩然的關係。通常,在這樣的情形,只要說是來上學,是哪個村子的,叫什麼名字,也沒有其它的任何要求,就被接收。戶口只停留在口頭,充其量是問問村子裡的人:你們那裡是不是有某某某,印證一下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