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水肥沃自留地——知青回忆 |
送交者: 2025年01月05日09:57:44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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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大维 荒芜了的土地,没有了耕作者的脚印和汗气。杂草丛中开出一片黄色小野花,娇娇的鲜艳的朵瓣,引来几只黄蜂和蚱蜢,还有几只蜻蜓忽青忽绿地翻飞着。 这一小片土地,在双溪湾大坝那一大片亮汪汪反着蓝紫色天光的水田映衬下,显得那么灿烂耀眼,如同一抹金黄色的阳光。庄稼汉们路过这里,总会不自觉地驻足端详,伸手在野花杂草丛中轻轻拨弄,几只蚱蜢、几只小昆虫跳上手背,路人摇摇脑壳,离去,远远还听得到叹气声:“这么好的土地,可惜了……” 这就是生产队分给我们知青的一分二厘自留地,它离我们知青住的农家院不远,紧挨着一条石板砌的田坎路。这路,一端通向农家老院子,坎坷不平地弯曲而下,直到盘龙公社街上;田的另一端,通向了双溪湾大坝中,一条从云雾缭绕高耸的中华山上流下的弯弯曲曲的小溪。 双溪湾大坝的两侧,从静寂高耸的大山延绵下来的陡斜贫瘠的红土丘陵,形成两条天然屏障,中间一大坝水田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里,宛如一条宽大的河流延伸向远方。站在自留地的田坎上远望,感觉似乎能看到遥远的家。 这一分二厘自留地是我们知青的唯一财产,它卧在一片斜坡上,斜坡上田坎的那边,是队里的一大块秧田,每到早春育秧时节,在打情骂俏声和山歌声中,老乡们下堆肥、洒化肥、撒谷种。谷种萌发出嫩芽,厚墩墩、毛绒绒的,葱黄翠绿,看着令人愉悦。 秧田坡下,是队里那一大坝亮晃晃、等着破玉栽秧的水田,两条小溪围绕着流过。这一大片不怕天干、旱涝保收的水田的田坎上,种满了一窝窝葫豆,迷宫式的田畦小道蜿蜒曲折,消失在远处弥漫的薄雾中。 据说,当初生产队决定把这块自留地分给知青时,是动了点脑筋的。在知青插队落户到双溪生产队的前一天晚上,低矮的茅草房里,生产队开了个特殊的队会,讨论队里立马就要经历的“开天辟地”从未有过的大事——中桦山大泥塘林场的两个男知青,要来插队落户,当黄泥巴脚杆的农民了。 干精瘦骨犟脾气的队长和老乡们一起,皱眉头,眨巴着眼,抠脑壳,艰难地讨论两件极为重要的事:一是给知青分房子;二是给知青分自留地。 老乡们对我们这些64年上山下乡来到中桦山林场,有了几年“跑青山”经历后又撤场插队的知青们,是不甚了解的,但大家却主意多多,都认为,来知青女娃要好“打整”多了,今后只要她们嫁出去不就万事大吉了吗?来知青男娃那就麻烦大了啊:今后讨个老婆进来,生一大堆娃儿,要分地、分房子、分粮。要是知青小两口生几个带“把”的,那这个账简直不敢细算啦!还有,都说知青们喜欢“偷鸡摸狗”, 队里今后恐怕要鸡犬不宁了。 茅草房会场里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沉默着,突然,老乡们如灵光一现,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嘿!能不能不要啊?” 个子矮小的队长,坐在灯光下油腻腻的桌子旁,手里烟杆上的旱烟 一明一暗地闪红光,显出城府极深又犹豫不决的样子。忽然,他把烟杆脑壳往鞋底板重重一敲,白色的烟灰散落一地,然后慢慢地吐出烟雾,一字一句地说:“哼,不要?说得轻巧,似根灯草!”是啊,谁敢说不要?这知青可是上面“派”来的,是政策啊! 队长重新裹好一卷叶子烟点上,狠狠吸一口,把烟子全部吞进了肚里,一脸苦笑道:“上面的做事……”话语一顿,烟子从鼻子嘴巴里喷出来,随带出一串当地的歇后语:“就该像麻雀吞胡豆——还是要先和小屁股眼打下商量嘛。” 队长话说得很在理,小小的麻雀要吞下一整颗胡豆,万一不能消化,是要考虑屙不屙得出来的问题啊。队长是在怨上面不先给队里打招呼,也不管队里愿不愿,行不行。接着,队长又吐出一串歇后语来警告大家:“主意多嘛,谨防是黄泥巴揩勾子——倒巴一坨。”队长是怕人们自作聪明反而给队里惹来更多的麻烦。 一阵沉默后,队长嘴里终于抛出一句坚定的话来:“依我看,这些知青娃儿在乡下肯定搞不久,啥时喊声‘走‘!肯定衣服裤子都不要了就跑回城去了。哼,我就不信玄了!”看队长如此自信,众人如释重负,会议在轻松的气氛中继续进行,很快有了第一个决定:上面大院子边角上那间曾是牛圈的老屋以及牛圈上面的楼阁,就分给两个知青。 另一个最重要的决定,就是给知青分自留地的事。这确实让老乡们有点为难,队里能分的肥地沃土早已有主了,况且双溪五队人多地少、土地精贵,即便有,也不能拿来让这些懒惰的知青娃娃们糟蹋吧! 大家闹哄哄地商量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最后还是队长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定了板:队里那块秧田边的一分二厘斜坡“瘦土”就给知青种吧。那里是院子里的牛毛子经常光顾的地方,反正年年什么瓜果蔬菜都难收到,给知青玩玩,也不心痛。 说起这个牛毛子,那真是个怪人。他从小就死了父母,全靠哥嫂带大。他哥是个憨厚勤快的庄稼汉子,哥嫂像爹妈一样的带大了他,指望他能独立生活。牛毛子却在一次跟一只小狗打架时,跌落下半米高的院坝台阶,摔肿了脑壳,头昏了半天,后来就落下一个奇怪的嗜好——喜用锄头乱铲地里的庄稼,特别是刚刚长出来的嫩南瓜、嫩冬瓜、嫩黄瓜、嫩包谷苗、院前后竹林里的嫩竹笋等,“嚓嚓嚓”,他那把锋利的锄头像切豆腐似的,几下子什么都没啦。 他特别喜欢扛着那把让人心惊的锄头,在那块地和秧田间的田坎上蹓跶,可以想象那块土地上的庄稼命运会是怎样的了。 记得第一次在院子里遇到他时,牛毛子傻呼呼地对着我们憨笑,油腻的黑色土布衣服扎在腰间,污腻的上身完全裸露出来,额头上皱起一条条厚厚的肉条,像一大堆结实的牛筋捆扎在一起。粗糙的双手紧紧抱着那把锄头,对我们友好而腼腆地嘟哝着:“好……嘿嘿,你们好……嘻嘻……” 话没有说完,口水鼻涕早已滴在了地上。接着用又脏又黑的手挠了一下光头,对着我们又是腼腆地一笑,转身一溜烟钻到院后面去了。不一会儿,就听院子后响起一大婶连哭带喊的骂声:“啊……你个背时的牛毛子啊!你又把我的南瓜锄了啊!你这砍脑壳的啊,我跟你拼了!” 牛毛子蓦地窜了回来,倒拖着锄头,慌乱中脸上还是那副“腼腆”的笑容,光头和肩膀上顶着几块南瓜皮,一眨眼就逃进自己家门里去了。院子里有这样一个“杀手”,方圆百米内“寸瓜”难生。 牛毛子那个光头脑袋让人纳闷:这一垛脑壳皮里,到底装的啥呢? 当然,队里的决定也有为知青着想的地方:它离知青的“家”近,担水、担粪、施肥、锄草方便,节省体力。 自留地终于分到了手,但到底种些什么,可要仔细掂量掂量,要逃过牛毛子的“毒手”,那可是一个“斗智斗勇”的活路。以前在学校读书时,看过一些侦探小说,里面的心理推论描写精彩绝伦,现在咱知青也试着用来破解破解牛毛子那奇怪的光脑袋吧。 远方飞来布谷鸟,不停地叫着“豌豆包谷……”清亮的叫声在夜空回荡,田野上慢慢升起薄雾,高高的中华山笼罩在淡蓝色夜幕中,饱含水分的云遮掩缠绵在山半腰,夜里,一场细雨在无声地下着。 清晨,温暖的阳光首先抹在了对面远处的山坡上,土壤显得异常的红亮。坡上到处是星星点点劳作的人,阵阵微风吹拂中,断断续续带来了粗犷的声音,远处有人用嘶哑的喉咙唱起了山歌…… 该耕种的时节了,我们在自留地里栽上了四季豆和豇豆。渐渐地,嫩绿的藤蔓爬上了竹竿,芽苞盛开的嫩叶像对着人在笑,看着心里第一次有了甜甜的惬意感。但看着慢慢长大鼓起来的豆荚,不免又多了几分担心。 当初我们选择栽四季豆和豇豆,是作了科学的“心理”分析的:牛毛子那个豆腐渣脑壳,好像是对圆的、凸的、嫩白粗壮的形状,从地底下刚刚长出来的东西极感兴趣,有天生的“杀戮欲”,如果我们栽上豇豆、四季豆,会怎样呢? 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尽管牛毛子扛着锄头,常在我们自留地边上蹓跶,悻悻地对着地里的庄稼眨巴眼睛,像在研究什么,又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犯难。总之,对着长条条的豆荚,他没有了“杀戮欲”,我们总算吃到了自己种的蔬菜。 下一步种什么呢?这家伙不是对土里钻出来的东西感兴趣吗?那我们就栽个不钻出地面、在地下长的东西吧。不久,我们种下了地瓜秧苗。地瓜这东西,城里人从小就喜欢吃,特别是天热酷热的夏秋季节,从土里挖一个出来剥皮就吃,清甜爽口,滋润心肺,想起来就叫人流口水。可地瓜这东西特别耗肥耗水,要在这块瘦薄的土里栽出它,可是对咱知青肩膀和耐力的考验。 日子一天天过去,看着冲出杂草丛的地瓜藤向竹竿上悄悄地攀爬着,藤上的小芽苞张开几匹嫩叶片,像嗷嗷待哺的小嘴在要吃的,我们第一次有了一种责任感,不由得心急火燎。可是,从小溪一遍遍担水来浇地,也难解土地的干渴,更莫说施肥料了。因为知青没有“粪凼沽”蓄肥,平时都是屙野尿野屎。现在得动脑筋想办法啊。 站在田坎上一望,远处是队里那一大坝水汪汪绿油油的稻田,近处是队里肥沃的秧田……突然,心里一动:这不是上好的肥水吗?冬去春来,这秧田里不知积聚了多少肥水肥力,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知青不算外人吧,拿来用用应该无妨。有了主意,心情顿时轻松了。 第二天是个晴好天气。我和韩明俩,一人拿着大粪瓢、一人提着粪桶,来到秧田边,弯腰在秧田里舀满一大瓢肥水,迫不及待地向自留地泼去。扇形的银色水花飘落下去,阳光下,生出一弯小小的七色彩虹,心里顿时美滋滋的。 忽然,我们感到大事不妙,骤然停下挥动着的大粪瓢,只见:对面山坡上嬉闹的人声戛然而止,远处田坎上走着的人也像放慢了脚步,远近似乎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我们看。我俩感到一阵阵透心凉,只好假装在洗粪桶,随便在秧田水里荡了几下粪桶,匆忙回院子了。可这肥水还必须得浇啊,得动脑筋,另想法子。 夜深,天上一轮上弦月,大地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中,院子里的人家都熄灯灭火了,连狗儿也没了声息。我两悄悄来到自留地边,拔起一根搭栈的细竹竿,借着微弱的月色,在秧田边寻着隐蔽处,顺着自留地斜面,狠狠地、深深地插了一排小水洞。 水,顺着小洞,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渗透到了我们干渴贫瘠的自留地之中。一天一天,野草欢快地长着,瓜藤欢快地向竹竿顶攀爬着,地瓜在肥沃的地下欢快地成长着。 田坎上,扛着锄头蹓跶的牛毛子再一次失去了目标,不知所措。院子里,牛毛子那“腼腆”笑容的脸上,一双眼眸对着擦肩而过的知青发呆。整个季节里,院子前后、楼阁旁老乡们的自留地里,队里的土里,常传来人们的喊声骂声,我们这边风平浪静,平安无事。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当我们知青从自留地里挖出像小柚子大小的地瓜时,老乡们着实吓了一大跳,都说:没有看到知青锄草,更没有看到施肥,连水也懒得浇,怎么就种出了这么大的地瓜呢? 牛毛子呆坐在院坝远处长满青苔的石堡坎上,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他那把锋利的锄头丢在一旁,“腼腆”的笑脸上口水鼻涕照样流,双手软软地耷拉在身旁,呆呆的脑袋上那双眼睛,第一次发出了奇怪的光。 这一年,知青自留地里的庄稼都是出奇的好,老实的庄稼汉们想不通了,队长感叹道:“知青嘛,有文化,硬是脑壳好用,连栽的地瓜都不同!” 我们俩知青有了“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成就感!后三年,我俩都离开了生产队,回到城市工作安家了。 时光荏苒,转眼过去几十年。当我俩再次来到当年插队的院子旧地重游时,乡亲们亲热地喊着我俩的名字,拉着手,喋喋不休地摆着当年的老龙门阵。席间,众人喝着老白干,吃着老腊肉、老咸菜、包谷粑,回忆起许多往事,感慨万分,也让我俩不由得心生一丝歉意。当年那个傻乎乎的牛毛子,脸上依然是“腼腆”的笑容,多了更多更深的奇怪皱纹,其他一切依然如故。他的老哥早已去世,全靠善良的老嫂子像母亲似的帮扶着他,摔摔撞撞、步履蹒跚地走过了六十年。牛毛子现在学会种白菜、藤藤菜了,却始终不会种瓜果包谷等庄稼。恼人的是赶场时经常卖不出去,因为他不认识钱,拿到十元二十元的钱不会找补。他没娶老婆。不久,他会去乡场办的敬老院生活了。 当年知青那块“神奇”的自留地,静静地荒弃在斜坡上,地头上种了几窝小白菜,因无人照管,被鸡鸭啄食糟蹋得百孔千疮所剩无几。我猜,知青回城后,这块自留地是分给牛毛子在种吧。 春去秋来,栽秧挞谷,田间地头的老乡们总爱唠叨一些当地的传说奇事,知青的自留地种地瓜,不浇水不施肥也能丰收这事,怕也是其一吧?因为它至今还是个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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