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艇

行业或世俗航海城市，如上海、汉口、重庆大港口，称作“开船的”，特指船长驾驶员引水员等高级海员，自由职业，有专业知识并受技术训练，就像医生，每一个病人需要具体诊治；船，每一个操作动作，需要高级海员切实指挥掌握。轮机长员是高级海员中的机电工程师；电报员、理货员、经理是通用型本职；水手长、舵工、机匠等，是中级专业技工；水手、加油、厨师、电工、服务生、生火等，是普通技工技能。全船技术员工，结构呈宝塔式，船长是最高长官，指挥一切，发号施令。这么高级的，是有规格格式的，如船的总排水量或动力马力系数，开船者的级别还要参考航线难度。比如，开飞机的，专指机长副驾驶领航员空勤机械师等，电报员、空姐、安保等，是空勤员工。同型号飞机，开国际航线者，级别最高；国内航线干线，级别次之，国内支线，又次之。上海黄浦江轮渡、汉口长江轮渡，几十吨百来吨，正副驾驶及大车，技术员而已。清朝开放五口通商以降，轮船-洋船，蒸汽机、内燃机为动力的钢铁船舶，开进来，也就是一百多年历史。上海，长江航海界，深受英国航海文明之影响，影响到一种生活方式、价值观。沪、汉大城市尤甚。你不理解这些道道，证明你不是老上海平民，也不是老汉口平民。老南京老长沙老九江也不懂，内陆文明与海洋文明有区别，官当得大钱财多学历高也无用，不懂就是不懂。我识字半个世纪多，没见过一篇正规的汉语写作，关于美国LSM登陆艇在中国航行的文章。
我的切身经历，对我上两辈先后担任LSM206，即美国海军快速中型登陆艇，移交中国国营招商局的华206艇船长等四十年传奇，且我是舵工。逐渐展开一些主观认识。美国人、中国人，对具体一艘美制登陆艇使用的整个生命，有所了解，是一种历史正视。对登陆艇本身，文明的物质，给人带来的生机、生活、温暖，我抹去尘埃，让它焕发光芒。
好吧,试试。
一年级寒假，学校举行算术比赛。最后一题加减法综合运算，得数107.超出了老师所教和课本。我很快做完。开学典礼，第一名上台领奖，我听宣，给熊校长行鞠躬礼，这位慈眉善眼的女教育家老太太，发我两支铅笔以资奖励。我又鞠躬。熊校长笑逐颜开，摩挲我的头。
李老师的李淑兰射箭笔盒，我用到了高中；熊校长的铅笔，用于学习。这是我人生最初得到的学习用品馈礼。父母给了我最好的学习文具，美术课的水彩颜料是管剂12支，上海天马牌。班上一大半同学用6色块状颜料，有几个人根本没颜料。这，还是大城市的市立小学（原汉口市立X小）。书法课，笔墨纸砚，按老师要求准备并研习。三年级写钢笔了，我是英雄牌。所以我办黑板报、画刊头、美术字、楷书，有益。其实念书要用心。我觉得，我的小学教育是城市平民的，民国教育的传统，很重要的基础。老师有的就是老老师，有的受业民国教育，有的起码出生在民国年月，生活浸润。
B说，熊校长是二十年代镇江小镇的私立初级小学校长，是奶奶、他、我，三代人的老师校长；可惜奶奶不在了，我们认识熊校长的。原来，地方就这么小，人生就这么短暂；镇江离汉口是那么远，又是那么近；一条长江千里依依，汉口到上海，近代以降，都有大客货邮轮往返。当今没啦。

人生如帆，时代风云变幻无常，吹到了这儿，亦漂泊于那里，不容易。
我想说，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人，如果没乘坐过长江江字号大客班轮船，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遗憾。那是领略上海-汉口-宜昌-重庆的沿江世界第三长河的一种途径，十足水运风景风情，山川风物，口岸人家，物产土产，灵秀地脉。旅行者能感受到英国风格的水运运输工具的服务模式、经营模式。江字号客轮，冬季有白帆布遮舷栏干，挡风雨；夏日，前甲板有白帆布遮阳棚，整洁、干净、漂亮。这是典型的英伦航海传统。宽阔的舷边栏干，宽敞的房间，明亮的方窗，旅行人可以眺望江景，可以放下玻璃窗，吸吸江风海潮气息。舒适温馨的高低床。卫生间、洗澡间一应俱全。船尾大小餐厅，雪白的方桌布，明朗的半圆型弧排窗视觉。旧上海咖啡厅格局远远不如这里的派头。全船凭购票分2-5等四个层次舱位，2-4等船票就餐凭票免费的，就如乘飞机一样。2等舱的房间，比火车的软卧房间，舒适程度高N倍吧。
我坐过上海-青岛，上海-宁波定海，海轮三等舱，房间逼仄，无窗，厕所无窗，餐厅暗暗的，甲板以上到处禁止通行，舷边栏干永远进入不了。很败兴子的，这么样乘船，就像是囚徒。你愿意当囚徒吗？
按照英国二战前经济地理算计，铁路运输是1吨/15匹马力，水运是15吨/1匹马力。英伦是岛国，蒸汽机、汽轮机的发明，工业革命、现代化动力...水运行业极其发达，支撑了强大的海军。没有商船业的驾驶技术、轮机管理、造船业科技领先、重视航海人才的培养等等机制，英国皇家海军怎么曾称雄全球第一？怎么曾号称日不落帝国？
英国是历史的航海王国，商船和海军的强大，靠的是造船业、动力制造业、科技发明创造，标准时间、经纬线、六分仪、实测海图等等规则的确立，社会重视，人才培训，优胜机制，还有一个？什么。嘿嘿，只着眼先进的舰船、优势的装备、穷兵黩武的院校，培养不了优秀的船长轮机长队伍。为什么？航海者非常讲究传统！
人说，一个国家，陆军10年、空军50年、海军100年，才能成样子。就是这个道理。
人说，几个水兵造反，杀死舰长，依靠这样的水兵建立的政权海军，需要50年，痛定思疼，理顺航海传统的理念。
我想是的。
写到小学，想起一、二年级教算术的黄老师。约莫五十岁，黑黑卷发，浓密的眼睫毛，中等个儿，冬季穿一件英格兰束腰短呢大衣，夏天是白衬衣；讲课风格喜欢用实际生活，理解算术，运算加减法；普通话字正腔圆，可能系北京人，浑厚的嗓音，讲课辅以手势，张开两个手掌，比划指头，手心推向我们。形象地启蒙，将学问推向满课堂懵懵懂懂的孩子们。她左手腕戴着灿亮的坤表，与妈咪的一样。瑞士梅花。
不久，有老师找同学打听，黄老师上课时讲了反动的话没？一次问到我头上。什么是反动？我内心不知道分寸，望了望陌生的男老师，他期待的眼神，像幼儿园的女范老师，凶闪闪。我摇了摇头，说没有，黄老师上课很好！
一天上午第四节课，黄老师如常讲解，突然，她放下双手，叉十垂下，轻轻说：“同学们，你们长大了，成了工程师科学家教师，还记得我吗？”全场静音，“请记住四唯路小学教算术的黄老师！”完毕，走下讲台，只身走出教室。教案和学生作业本粉笔盒留在讲台上...
次日算术课来了新面孔。
不日，课间活动，有人提起黄老师的课讲得好。我说，她的手表很好。一个赤色游民的儿子，不屑的语调，痞里痞气说，她戴着两个手表。
望着说话者市井的阴阳怪气的坏笑，不解。旁边同学解释，黄老师那天讲完我们的课，出教室被几个人拷上手铐，带走。坐前排的同学所见。彷佛全班最后一个知道的，是我。五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在美国写黄老师，记得我的第一位算术老师。
念中学课本《最后一课》，注释作者法国都德，不注明汉语翻译胡适。我读完课文，就记起黄老师。
韩老师是CP，出身好，讲课差，当班主任兼语文教师，只知道喊一系列万岁，一古脑好。痞气同学成绩最差，却私下问，一般人只活几十岁啊？
静默氛围。
二年级临近暑假，我接到通知参加学校文艺演出，打小军鼓。原来六年级毕业班各小学，到区里汇演，地点在三元里710军工厂大礼堂。原来四唯路小学的节目是女生合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三四十个女生排成三行，上白衬衣下蓝裙，戴红领巾，左臂几乎都是三、二、一红杠臂章。就是“赤色女性预备中队”的味道，当时普通教育文艺活动不那么普罗，汉口中小学活动都有铜管乐器助阵。这个女子合唱中队舞台设计，有一面中队旗，置于队前中央。旗手物色二年级女生、大队委李小琳，祖国的花朵；两个小男生敲小军鼓，护旗，两片绿叶子很阳光。指导思想用低年级的学生旗组更稚气，寓意赤色春苗正茁壮成长。李小琳和姐姐李小敏，是四唯路小学的大队委姊妹花，学习成绩优，品德好，模样秀气。其母是河北地主家庭出生，北平私立大学学生，三青团分队长；被其父湖北孝感人北平高中生地下党CP策反，参加南下工作团，到武汉市委宣传部任普通干部，文革被整肃。低年级男生必须在少先队员中物色，个高、颜值、成绩、品德等，均有要求。一个是中队长刘小钢，他打军鼓老是翻过面打响簧，但他姐也是高年级大队委，有传统，原谅。另一个鼓手换了几个角色，不是没乐感跟不上，就是不愿意当敲鼓手（下三滥），有的来练几天，干脆不辞而别。我成为末片绿叶子，白板，听用，替补。
课外去彩排训练，一进场，啊，犯贱，他们都是红领巾起码一道杠以上的学生干部；我是白衬衣，白衣无杠啊。刚转身欲出，文志浩老师叫住，邓小艇，你来了，很好。我教你打小军鼓，英国皇家海军式打法，来，握槌、跟节奏，敲鼓点，重一轻二，蓬察察...我听见英国海军，顿时来了兴趣。文老师是第一个课堂留我听训的老师，美男子，爱人毛老师。我当然听从文老师的话。他从小学副课教师，到江岸区教育局教材科科长，退休。有才华。
文比我大10岁，上海九江路小学毕业，旧英租界英式小学的遗韵传统，1953年他爸被整肃，他入小学当了小军鼓手。在下后来谋生群谊，一直是机关业余独唱歌手，参加市直机关汇演比赛，获奖。唱歌么，肺活量大，嗓门好，不跑调，凑合哈哈。我就记起文老师，重唱《净瓶似的小山》的时光。这歌词是上海大学生分配青海创作的民风，后来改成政治颂歌。
回家，我告诉妈咪，学打军鼓，他们全体都是红领巾班干部，唯我是光脖子白衬衣。真不好意思。
喂，白板，绿叶，不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哈。不少同学嘲笑。
不就是打军鼓吗？学好才是。我也是机关非党干部呀！不是精于工程计划统计，不用说，早就下放基层了。军鼓让你快乐吗？是。那就学好它，儿子；不快乐的事，可以不参与。妈咪教诲。
三年级来了新班主任-孙延民，教语文课，师范学校毕业。形象就像电影《我的上高》里的黄清谷。孙老师是老汉口人，儒雅，说话讲课有条不紊，有板有眼。
作文开笔课，孙老师板书五个大字：阅读与思考。写作之窍，由此发端。孙夫子。学生作文被老师课堂念念，直到高中，作文本几番贴于教室外壁报上，鞭策呀，孙先生。我靠一支笔，谋生无恙，得惠于孙老师等等恩德教谕。
他教我为人之道。叫我带他去走访部分学生家庭。
到李小琳家，面见其父李副处长编辑，简明扼要讲几句来意，听听家长的反映，当着大家的面，完成一次家访互动。主旨是促进学生的学习提高。孙老师不卑不亢，不张望。到其他几个学习成绩中等之家，尚如此。有的学生家长，竟避而不见面，孙一笑了之。成绩最差的几个，没去。他悄悄实践“尖子教育”，学生首先必须学习好，品德好，有才能，予以重视使用。班上学习拔尖，品行端正，黑板报墙报能写会画，身形挺拔的，孙用之班主席-喊起立，老师！众同学齐声“您好！”；中队长-中队旗手；孙老师每周开班会、训话点评，教室前角，中队长兼旗手举旗帜，两个品学兼优者李小琳等女生，护旗。一刹那，浅色衣裤的孙老师，成为我想像中的孙舰长，讲仪仗，恩威并用，重身、言、评、判，中国古人读书做官的四大标准法则。

好老师。育人以礼、义、廉、耻。
孙未家访过我父母。我觉得是充分信任我们。爱人雷老师，与毛老师一样，未教过我班。
中小学时，我最怕排队经过中山大道三阳路口。因为，民国时的市井平房，突兀一幢歇山式砖木结构二层楼，一楼裙层是杂货店，斜角门面。我家租住二楼。家里挂着B穿全身雪白制服，肩章是金锚三道杠金葱粗杠；或大盘帽，全身蓝呢制服黑皮鞋，袖口金锚三道金葱粗杠等照片。若没看见旁边的1954年中国交通部部长章伯钧签发的长江航区一等大副驾驶证书，许多人自以为是，B是国民党海军中校军官。其实，B的月薪比国军海军中校月薪高得多，244元人民币，一等一级大副，因为开的是美国海军的登陆艇LSM206.
那时候，B的管理单位长航局，不可能分宿舍给B；因为，1949年前后的上海汉口住家的高级海员，工资高，都是购买私房住家。B年轻，成家晚，人和LSM206一起，从上海调往汉口，再调往重庆。当权者CP都不够瓜分前朝房产。妈咪是普通干部，要是CP科级以上，在汉口才可能福利分房。李小琳父是市委党报副处长，行政16级106元，住汉口六合路原日本领事馆官邸的整个二楼，2间大地板房，阳台，卫生间，厨房。苏俄布尔什维克革命输出中国布尔什维克革命，占领城市，夺取政权，瓜分房产和社会利益。名符其实共产主义真。
读书伊始，我有忧郁了，市民小资的自尊心和虚荣心，作怪呢。
全班排队经过三阳路口，走在前头考级最差最痞的同学，突然回头喊我的名字，加注“杂货店”，引起男女生注意，指明是我的家。引起大伙大笑。你尖子班主席也有不足，软肋噢！是啊，我家就是小市民的杂货店哈。表面虽然矜持，内心酸酸。

我理解这样的赤色赤贫游民之子，学不进品不正，平常在班上正规场合，无话语权，有机会调侃鄙人，也是幸福啊，满足啊。

人无敬畏之心，什么样啊？
2005年，我谋生单位迁到四唯路江边，原德租界英商安利英洋行大楼花园。1949年，林彪南下住此；毛泽东在此会见英国蒙哥马利元帅。我骑自行车不意街上，“杂货店！”快四十年了，恍惚觉得有人叫我；定睛一看，是他，还有两个，人中龙啊，活宝。
你下乡了？问。
插队落户两年半。答。实话。
听说当兵？
西北挖窑洞两年半。
未被打死？越战？
死了，见不着您几位发小了哇。
在哪儿谋差？
当厨子，在这儿。我指指安利英大楼，赭暗红色墙面白线条，著名建筑；1949后的汉口胜利饭店。
谋生不易啊...
彼此笑笑。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哪。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