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早年看鲁迅，深感震撼的是《狂人日记》里的一句话，“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近日看美国再任总统川普令人眼花缭乱的百日新政，也渐入先生的佳境。把川普的政纲打开细细解读，看去也同样两个字，不过不是吃人，而是：交易。

川普执政100天，超过半数以上的媒体和评论人士，都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个花样百出的商人总统。左媒虽然开足马力在细节上污损和贬低他，比如挑剔他在教宗葬礼上的服饰，说不合规矩，藐视教廷，但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对川普到底是个啥，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曾经的泼污，比如通俄门纳粹独裁者显然没有获得广泛认同，已失去杀伤力。而新的帽子还没有画好。不过，即便没有新帽子，他们还是不吝负面修辞，形容川普不可捉摸，出尔反尔，瞬息多变，难以判断，是个制造危险的危险人物。甚至编造民调数字，把川普描绘得已经被选民抛弃了。不过今非昔比，经过地狱般迫害和子弹洗礼，这位八旬老人已经百炼成钢，不畏惧任何攻击了。

想要看清川普其实很容易。我把川普保守主义的核心归结为两个字：交易。这绝不是信口开河的瞬间灵感，而是经过长期观察和研究后的心得提炼。

有人提出了“川普主义”，本人并不十分认同。太宽泛，无法定义。尽管川普现象已经历了一个世代，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但从本质上来说，川普本人并没有什么创造。他的价值体系仍建立在保守主义上，所以称“川普保守主义”比较准确。为什么？

先了解一下保守主义。英美经济保守主义可以追溯至古典自由主义，亚当·斯密、弗里德里克·哈耶克、米尔顿·佛利民、路德维希·冯·米塞斯、艾茵·兰德都是其代表。对于保守主义者而言，人类社会有其固有的存在形态，而为了达成某种意识形态的设计而随意修改、重塑，将会造成无法预料的灾难。保守派普遍赞成反堕胎立场，支持一男一女的传统婚姻定义；将核心家庭模式视为社会的基本单位，促进公共道德和传统的家庭观；反对无神论，尤其是激进的无神论、世俗主义和政教分离；主张禁止毒品、禁止非法移民，等等。从所有这些来看，川普的理念基本上都没有超越这些范畴。

然而川普在践行保守主义中，却有自己独特的创造，归纳成两个字：“交易”。

什么是“交易”？交易这个概念，史前社会并没有，它盛行于文艺复兴后的资本主义初期。交易体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商品交换关系。因为在这之前，占主导地位的人际关系表现为：占有，控制，强迫，另一方则是顺从，臣服，忍让。直到资本主义因素出现，商品交换流行，变化才得以发生。

一种为主流社会默认的人与人之间关系，决定着一个时代的政治经济关系，以至上层建筑和社会制度。换一句话，有什么样的人与人之间关系，就有什么样的制度和宿命。奴隶主与奴隶的关系是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封建领主和农奴的关系是赏赐与受赏赐的关系；社会主义是全面占有下的分配和被分配的关系。只有资本主义不同，占主导的是交易关系。这个事实几乎不用多解释，每个年满18岁的成年人，都可以从所受教育和生活常识中找到答案。大量寻求制度变革的人没有意识到，在一个人看待另一个人的观念改变之前，任何制度变革都不会发生。

过去一般以为，既定的，古已有之的人际关系是不可动摇的，所以人人只好认命。可是自从资本主义交易关系出现之后，山崩地裂，旧制度动摇了。只在资本主义下，人的地位才会由于交易而开启升降，命运掌控权回归个人手中。

交易建立在对等的基础上。只有承认对方不可被无视，地位不可抹杀，一切交易才得以形成。对等比平等更有价值。尽管世上多数人主张平等，但对等比平等更具现实性和可操作性。因对等有具体对象可落实，平等却没有。平等只是虚拟概念上的拉平，现实中并不存在。

交易建立在利益基础上。这比建立在家族血统，建立在意识形态敌我对立，或建立在族群和地域差异上的相互交往关系，更为人性化，更加平和，因而也鲜有伤害。买卖不成交情在嘛。建立在交易关系上的社会，几乎可以杜绝人为灾难与战争。

交易要求公开透明，必须把所有的牌放在桌面上打，不准搞小动作。因为只要有半点隐瞒欺骗，就做不成交易。信用当然很重要。只说不做，说话不算数，不断变卦，出尔反尔，和这样的人无法谈成交易，一时谈成也不能执行。

还有，交易需建在实力基础上。这要求每个人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想交易吗？你手里得先有牌才行。既不善经营，又不愿学习付出努力，乞讨依赖他人，这类人必定失败，想都别想交易这两个字。

川普的成名作《交易的艺术》，出版于1987年。有人将其与中国著名的《孙子兵法》英译为《战争的艺术》相提并论。其中有十一项原则，主张进取，强化自己，认清现实，提供优质商品，满足对方需求，自我保护，等等。适用于个人，公司，也适用于国家。读完此书，再一一对照川普的100天新政，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比如，让美国再次强大的MAGA，被很多人理解为寻求霸权。可是换用交易眼光就意识到，这不是霸凌，而是为了在未来的交易中不落下风。只有自己先建立强大的生产力和市场，才能使别人对你有所需求，避免仰人鼻息。只有先建立强大的军事实力，才能使对手打消战争冲动。这里所说的实力甚至都不是钱。因为只有靠着实力，你的钱才值钱，否则是废纸。

调停俄乌战争，运用的也是交易。川普对泽连斯基最有名的劝解，就是那句“你手里没牌”。意思是，要想赢，必须先有实力。否则不可达到目标。作为交易，川普给了俄乌交战双方各自繁荣的前景，暗示，只要停战，致力于经济发展，我可以帮助你们获得利益。但如不停下来，就只有死路一条。有没有注意到，整个川普的调解中，看不出一点意识形态概念，比如地缘政治或正义邪恶，有的只是利益。原则上有错吗？假如以世界和平和珍惜生命为立场，一点错都没有，反倒是唯一的出路。

至于关税战，那更是彻头彻尾的交易。当然，这是一笔巨大的交易，不仅仅是为了拿到一点贸易中的好处，更是为了利用关税杠杆，强行扭转美国过去在贸易中的颓势，迫使所有的国家放下不必要的壁垒保护，重新构建正常的经济构架，把实实在在的财富分享给各国的劳动者与消费者。原因是，由国家利益集团控制的贸易壁垒，吸干了美国的资本，中饱了既得利益者的私囊。其中最为典型的正是中国。这个话题内容庞大，待以后慢慢讨论。

话说到这里，肯定有人不服。你吹了半天交易，那都是富人或强人之间的事，与我们弱者穷人有何相干？既没有交易的本钱，也没有交易的本事，难道就该活活地被边缘化或逼死吗？

问得很好。交易的艺术适用于任何人，只不过内容不同。任何一个打工者，都可以把自己看成一个有利益需求的主体，不逆来顺受，别贱卖自己。自然，要靠所有人的头脑中建立这同一观念，只有少数人不行，否则会被无意识的人卷死。只要是人，只要自尊自爱，每一个人都能参与到交易之中。通过交易获得个人应有的利益，一步一步强大自己，惠及家族和后代。与此相对，那些丧失自我，把自己看得无足轻重的人，是永远没有出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