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要忘了,他此时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了。
媳妇是邻村罗家的女儿,叫罗秀,因为是家里的长女,也叫一秀。爹为儿子选择这个姑娘也是按照自己的模式:女比男大3岁。
当1907年的那个中午,罗秀坐着花轿,吹吹打打送进门时,小三同学简直被雷倒了:爹啊,我小学还没读完啊,小学生也可以结婚吗?
他对这个姑娘,是排斥的,或者说是排斥父亲给他的这个安排。对方明明是他老婆,明明比他大3岁,他偏偏喊她:妹妹。
父亲,虽然你很彪悍,但你不明白,儿子的婚姻,不是像从前你们那样的,等娶进家门才掀起红盖头来,确认脸上没有麻子,腰上没有瘤子,长出一口气。
父亲,虽然你是个时尚人士,但你不明白,如今在爱情上比姐弟恋更时尚的,是:自由恋爱。
生活真是纠结啊。媳妇都进了门,难道要书也不读了,赶紧生个大胖小子,重复“挑粪——讨老婆——生儿子——儿子继续挑粪”的故事?
排斥归排斥。他也发现了一秀的善解人意和对他的关怀照顾。他们成了一对很好的玩伴。春天,一秀跟着他上山去种菜、施肥,或者走上几里的路把父亲买的猪赶回来,一路上,他总是说这说那,把书里看来的故事讲给她听,或者谈起自己的理想,一秀很少做声,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观察到这位“小丈夫”渴了,就拧开随身带的水壶,给他喝一口。
夏天到来,他要干的活也多了起来,一月到头,整天在地里干活。回到家,还要喂猪喂牛,清除猪圈和牛栏里的粪便,挑到田里作肥料。此外,他还管种菜、种树和养鱼。即使是很晚了,还要替做米商的父亲做账。他简直累坏了,没有时间来看书,心情烦躁,经常背着父亲发脾气,一秀耐心地开导他,帮他把活干完。
夏天就这样慢慢过去,收完了晚稻,天气渐渐转凉,清闲日多了起来。中秋节父母他们都出门了,家里只剩下了夫妻俩,一秀一大早起来,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个遍,做了早饭给他吃,把头天拔来的萝卜和采来的刀豆等菜放进箩筐里,让他挑着去河边,好把它们洗净、切好了做冬天的腌菜。他们分工明确,你来洗,我来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他把萝卜在河水中洗净,用手把水甩干,扔过去,一秀轻轻接住,然后再低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这一瞬,他觉得,何必一定要走到山外去,其实这种日子,也不错。
多年以后,他还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跟王表妹拉手的情景,跟人谈话时,念念不忘“她的手很细”。在感情上,他实在是一个敏感的人,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一个浪漫多情的人,一个脱离了大大咧咧的人,他外表看上去高高大大,却有着甚于女子的敏感而细致的内心。虽然只有14岁,已然懂一个女人的心,此时的阿秀,他觉得他是懂的。
他懂得的是作为一个同年代的人在命运上的某种不幸。
他了解一秀的可爱,也很欣慰能跟他合得来。但这种父母之命的“被结婚”方式让他反感。关于结婚,父亲从没征求他的意见,那么,想必对方的父母也没征求过一秀的意见吧!
“嗨,想什么呢?”一秀问道。她是个开朗大方的女子,人也长得丰满秀净,说话从来不像别的娇小姐那样细声细气。
“没什么。”他回答道,“脚麻了,躺在草地上歇息一会吧!”
说着,不等一秀答应,他就躺了下来,伸手出去把一秀刚切好的萝卜片抓了一把放进嘴里嚼着。
“讨厌,好吃鬼!我看你每天吃饭都吃那么多,你好像一会就饿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好吃的人!”
“我是蛇变的嘛!蟒蛇你知道吗?肚子好大的,比你们女人怀娃娃时候还大——”他嘻嘻哈哈地说,用手比划着。
“讨厌!你羞不羞……”一秀转过身去,小脸通红。
“吃了你!”他突然坐起来,吓了一秀一跳。一秀转过身去,默不作声。
“妹妹……秀,你会唱歌吗?”他问。
“会。”
“唱支山歌给哥听。”
“你净会要求别人……”一秀嘀咕。歌声响起。
那一刻歌声清亮飘过山岗,彩霞漫天的时刻,他们真像一对幸福的小夫妻。
1910年刚过完年,正月初二这天,罗秀去世了。他日复一日地数着时间的走过,白天沉默无语,不发一言。当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了的时候,他搬把椅子,一个人坐到院子里,数着天上的寒星,看着残月的西沉。
谁曾想到,罗秀添香到最后是罗秀添伤?
当年草漫山岗,芳草连天碧;当年风过平川,晴空万里长。有位佳人,在我身旁,是我贫寒的新娘,相对惆怅。
夜长天色总难明。总难明,长夜无眠心不宁;无奈披衣起坐数寒星。数寒星,寒星数尽,情丝万根;晓来百念都灰烬,剩有离人影。离人影,斯人远去,晨鸟惊心。
春去秋来,只剩离人影。
在1909年只有几天过年的时候,罗秀重病,冲里的郎中都来看了,不管用,她的丈夫很心急,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味道,到处打听方子,又翻遍古书,想寻找办法。却都没有起到作用。看到母亲每天烧香拜佛,他想起几年前因母亲生病去南岳进香,此时他不那么信神佛了,但仍然提出要去。
家里没同意。自古以来没这样的规矩,女子从夫,怎么可以让丈夫去做这些事呢?拗不过,只好等过了年天气暖和一点再作打算。他陪在一秀床边,给她讲故事。
到大年初二,一秀的病情急速恶化,气息微弱。今天来看,罗秀得应该是中毒性痢疾之类的病,山冲里没有医治的药,一周之内就可以致命。
相逢的场面依然历历在目,转瞬已到了告别的时候。
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天,彼此爸妈的血脉里,注入一个胚胎,时间的白驹过隙,世界的绿水青山,挡不住你我的相见,一个陌生的生命,从此与我休戚相连。
当年我嫁到这里,并不是因为“爱情”,我也不明白“爱情”,这两个字还是后来你教的,而你是书本教的。你还有书本的世界,我的世界,在听到婚讯的那一刹那,就决心到你为止了。
初婚时,正是妙龄,空气温度,都刚刚好,你虽掩嘴而笑,对父亲安排的这场婚事决不满意,我却内心认命,决心开创一个新的局面。那一天你有着清新的面孔,我有着灿烂的笑容。
那一天,你自嘲桎梏莲花,生在地狱,却仰望天堂;那一天,你侧在家门口,心烦意乱,出神凝望;那一天,四周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你却黯然神伤;那一天,你取下胸前红花,呼朋饮酒,笑中带伤;那一天,你愤然离家,爬山涉水,高声嚎唱。
这些,都在我的眼里,可是,只有我,没在你的眼里。我,从来也没有被你认识过的我,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而你对此一无所知。
3年的时间,像放电影一样过去了;那一开始曾想象的美好也都过去了。时间终究挡不住你我的分别,挡住不住那美丽的开始,最终成繁花落寞的过眼云烟。
我多想回到3年前,时间却是3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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