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考虑钱的问题了。口袋里有一张湖南第四师范的招生广告。这个学校别具一格,不收学费,伙食费低廉,毕业包分配。他报考了这个学校,希望将来当个教员,拿份固定的工资。这个志愿,他充分地考虑了父亲的意向和自己的现实情况。
一个不轻易服输的人,老天偏要让你服输,也是很痛苦的吧?
亲爱的父亲,请你相信。我不会再因为一时冲动而退学了,要在这里为未来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我要做一个能够掌控住自己的人。
天已经很晚了,他依然坐在江边的石头上,面对滔滔江水。深沉夜色中,一面是万家灯火,一面是异乡寒冷,一个没地方住的年轻人扔掉烟头,突然高声而喊:妈的,我要努力!我要奋斗!我要以积极的作为推动否极泰来!我不相信命运给我的限制,我不相信有愚蠢的上帝存在,否则我要与他决斗!
他向朋友借钱,积极准备参加考试,被顺利录取,他还帮两位报考的朋友各自写了篇论文(估计是向他们借钱了),然后这两人也被录取了。这样算来,他一个人被录取了3次。
父亲的回信也来了,对他读这个学校准备将来当“教书先生”表示支持,承诺马上寄钱过来。爹实在已经被他折腾得没有办法了,虽然穷教书匠没有一个能发财的,但你看儿子搞成这样,将来能有份事做就已经不错了,他实在看不出家中长子将来会有什么光明的前途。
他也不会想到,在四师范他会遇见杨昌济。读书一年后,四师范并入湖南第一师范,在这里,他会遇到更多欣赏他的、优秀的老师,会有传奇般的经历;还会遇见蔡和森、萧子升、向警予、蔡畅、陶斯咏、杨开慧。他更不会想到在一师范毕业后,会有机会去北京,亲眼见到教育部长蔡元培,接受他的指导。
快开学了,在跟朋友借住的低矮的出租屋里,他默默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和通知书。第二天就要去学校,没有人来送。在这最后一晚,他用毛笔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离骚》全文。以前他的字总是写得很随意,明明有格子,偏偏要写到格子外,东倒西歪就像扭秧歌的大妈。现在,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着,以前总感觉时间不够,要挤出来多去看书、思考,现在他有的是时间。他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穷人,真正的穷人是既没时间也没空间的人,他需要做的,只是以时间去换空间。
这份《离骚》笔迹保留了下来。如今你去武汉磨山脚下,会发现有一块差不多有15米高的“离骚碑”,据说这是中国目前最大的碑刻,上面刻的,就是他这时写的笔迹。2000多个字,写得一丝不苟,像小学生一样工整,又潇洒大气,很有颜氏风格,看过之后,你会觉得他的正楷字一点也不亚于草书,原来主席也是能写让人看得懂的字的啊。
这时候,他留着一个小平头,告别了头皮屑飘舞的时代。一眼望去,他长着一张依然稚气的脸,因为营养不够,白色居多。脸上主要特征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里面发出逼人的光芒,如果你的目光和他的交汇,你会首先感到一种纯真和宁静,然后察觉他的深思熟虑。
他很少笑,严肃认真。没有威严的外表,却隐含威严的气魄。
历经生活的磨砺,他已经相当“善解人意”,对别人的难处一点就透,每个人见到他都不自觉地想把心里话告诉他,说说自己的辉煌或者苦恼——这并非是想从他那里寻找什么答案,只是找他倾诉而已,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一个很好的、安全的倾听者。
他却从不轻易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别人。他的心里仍然紧锁着一道窗,一扇门。多少年过去了,他与周围的环境依然格格不入。好像在一个灯光耀眼的舞台上,他站在最不起眼的位置,而灯光却时不时地关照他,让人猜想他到底是属于哪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