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9月,2师6旅旅长兼政委谭希林调赴第7师代师长
转自:谢雪畴__新浪博客
红色战术专家谭希林
——金鼓长淮散记
一九九二年六月《传奇文学》
他象银河中那颗流逝的星星,只抛下一串蓝莹莹的轨迹在人们的记忆里。
老将出马……
1939年冬天,我们的老团长梁从学调学了,支队参谋长谭希林来兼任十四团团长。
谭希林刚从延安来到皖东,任新四军四支队参谋长也才不过几个月,我们上上下下没人认识他的。他来任团长的消息一传开,大伙不免有点“陌生感”。团政委赶在他到任前出来吹风,说谭希林是井冈山时期的老红军,当过军长、军分区参谋长的大干部,是老黄埔军校毕业的。胡服(刘少奇)同志特别称赞他,说他是一位红色战术专家……团政委吹的风,好歹都没引起大的反应。那年头,干部几乎全是老红军,全是从各路大山上下来的;红军时期的军师团长降几级使用,是大家早见惯了的。黄埔军校的牌子更不吸引人,国民党的师长、军长不都是黄埔的么?“红色战术专家”倒让人感觉有点新鲜,不过,“战术”和“专家”这些名称,在部队中并不时兴,没有美气。排长以上的干部都是游击战的行家老手,每个人的作战经历都可以写本书,还用的着专门去研究?至于游击战以外的那些战术问题,对不起,在这里从来少有人感兴趣的。早年,鄂豫皖红军中一位骁勇非凡的军长讥笑一位黄埔出身的干部在部队作战术报告时讲的一句粗话,很出名的,一直流传到了如今:“什么××战术不战术?山地战,平地战,河川战,丛林战……敌人飞机来了,吓的你两腿打颤颤!”撇开那粗野的语言和鲁莽的态度,他那“勇敢便是战术”的思想内核,倒真有不少人是同他共识的呢。
一位战术专家来率领一支并不讲求战术的部队,那能引出什么样的反应?!
谭希林走马上任来了。一副高挑挺拔的身骨却过于瘦削;一张英武俊秀的脸却带点苍白和冷峻。在欢迎会上他的话语不多,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许多人都没听懂。只有那条走起来一跛一跛的腿,确实赢得了大伙的佩服;这样一个重伤残废了的人,打仗肯定是勇敢的!
谭希林接任了团长,很快便把我们这个团的游击区,由安徽的定远、寿县一带推进到了凤阳、怀远、蚌埠、明光一线。在这些日子里,我们只见他整天忙着抓“扩兵”,抓成立游击队,抓派工作组,抓成立农会,抓筹集粮款,抓禁止“打资敌”(没收商人运往敌占城市的物质),找地方党的同志谈话,找地方绅士开座谈会。他这么一抓,便抓得国民党的保长、甲长、地主、党棍们四处放风,说我们在搞“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谭希林铮铮反驳:“我招抗日之兵,买抗日之马,扩充抗日之实力,犯的哪家王法?”有些受过王明右倾思想影响的知识青年,在部队中传播“一切经过统一战线”、“扩充队伍要经过国民政府批准”的言论,他听到了,便嗤的一声冷笑:木匠打枷枷自己,天下哪来的这号傻瓜!话不多,却是道道地地的湖南辣椒。在这些日子里,逢到团部行动时,我们总发现他高高地骑在大黑骡子上面,身后紧跟着一担洋铁皮箱子,问警卫员那箱子里藏的什么宝贝?回答是:一只箱子里藏的是文件和旧衣服,另一只尽是兵书。在艰苦的游击战争环境中,大干部骑马行军,是大家见惯了的;在艰苦的游击战争环境中,一个干部带着半箱兵书行军,在我们这里却是从来没见过的。这箱兵书,可算得上是他生活中亲密伴侣,每当行军宿营,他得了空闲时,你便可以看见他独自个在那里翻弄他的那些兵书。
这位红色战术专家亲自指挥部队打得头一个仗,却是打砸了锅的。
他带二营去攻打总铺(在凤阳县)的日军据点。
日本兵在山岗上堂而皇之地修了座大碉楼,又拣低洼处修下了几座暗堡。碉楼同暗堡之间用盖沟沟通。担任突击队的四连,进攻时没摸清这些情况,照例是趁天黑,一声喊冲,便扑到了大碉楼跟前。直到暗堡里的子弹从背后射来,大伙才发觉已经陷身在一张绵密交叉的火力网里。
连长同20来位战士,鲜血流淌在淮南路西的山岗上。
这一仗,给谭希林带来了灰色的轰动效应。
“什么战术专家,打出了这样糟糕的仗!”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老望见谭希林孤单单独自个在自己的房前屋后闷着脑袋转圈。
情所希兮
团政治处主任陈辛任让我们团报出版一期悼念总铺烈士的专刊。我这个宣传股长便去找谭希林,请他写篇悼念的文章。
我进到他屋里,他正在埋头读书。
他听完我的请求,沉默了好一会,没话。
他终于拔出那支翠绿色老式派克,毕恭毕敬地写下了两行:
继承和发扬烈士们英勇战斗的精神
深刻接受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教训
趁他题词的那会,我瞄了瞄他正在读的那本书——《战争论》。
我从他手里去接那题字,我便看见了他那异常难看的脸。
在那瘦削而苍白的脸颊上,又添了一层憔悴的蜡黄;眼角的鱼尾纹皱褶出一道道隐隐发黑的小沟;鼻唇沟拉成了直角。先前的俊秀和灵气全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沉重的苦涩。
他负过14次伤,浑身都是枪弹的窟窿。他失去了太多的鲜血,又抱着个老胃病,那年头,医药和营养都谈不上,于是就造出了这一脸的瘦削和苍白。而今,雪上加霜,总铺这一仗,又把他的心……
白纸上的那个“鲜血”,忽然在我心上活跳了起来,鲜红、灼热,我的心只往下沉……
快过新年时,团里来了一位副团长。同谭希林一样也是位老红军,也是一口湖南话,也是从延安来的,也有条走起来一跛一跛的腿。大号:张翼翔。
张翼翔给团里带来了一股活气。三天五日,不管刮风下雨,只要不行军打仗,他便要集合干部讲战术课。什么进攻要侦查敌人的工事和火力呀,什么要把兵力区分成突击队、钳制队、火力队、预备队呀,什么战斗中连长排长要站在指挥位置上,不能驳壳枪一抡“不怕死的跟我来”,让战士一窝蜂往上拥呀……诸如此类,后来被人们叫做“人之初”的学问,在当时却是洗人耳目的新鲜。日子一久,原先在干部中流传的那句出名的粗话,渐渐地听不见了。
有回,我同张翼翔闲谈起他战术课的事。我说:“副团长你的战术课讲得真好,大伙都爱听的。”他两手抱胸,轻笑了笑:“这哪里是我的什么战术课啊!都是谭参谋长硬给我套上的嘛!”他还给我泄露了个大“秘密”——谭参谋长说自己在总铺战斗中犯了个大错误:“没想到我们部队干部的战术知识竟会是这样的!”
另一回,也是在张翼翔的屋里,我见到一部苏联红军的《兵团战术概则》,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红色的封皮,没半点破褶,分明是精心保存着来的。张翼翔告诉我,这书是谭希林的,借给他,让他“好好读”的。
看来,谭希林一肚子的战术心肠,全栓在这位张翼翔的身上了。
战城南 战城北
暮春三月,料峭春寒。
副团长张翼翔在团部驻地红心铺外面,紧急集合队伍,没等全团部队到齐,他便让先头部队上路了。
谭希林同团政委李世焱,早已骑上马跑得见不到身影了。部队愣跑了个通宵。从凤阳的红心铺一口气跑到了定远的永宁集。一百几十里路呢!
永宁集前面便是大桥镇。那里是江北指挥部机关的驻地。胡服、张云逸、邓子辉都住在那里。
部队刚住下,便传来了谭希林的命令:赶快吃饭,抓紧睡觉,准备随时出发……
天还没黑,部队又紧急出动。这回是彻底地轻装,一应笨重行李,机关非战斗人员,新发生的病号,甚至连伙食挑子,全扔下了。
又是一溜的小跑。
大队行军的左侧,猝然响起了枪声。枪声正在大桥镇的西边。
枪声便是命令。可是,我们这团人却不朝大桥方向前进,倒是绕着这枪声,一个劲朝正北方跑。
天快亮时,一团人跑到了定远城脚下。
城上,只有稀稀松松的一支守军。
这个定远城本是国民党皖北行署的所在地。前天,三月五日,行署主任颜仁毅带领他的满城人马,倾巢出动,去袭击我们的大桥镇,想把我们的首脑机关一举消灭。颜仁毅的这次行动,十分诡秘,等到江北指挥部发现时,他的尖兵同我们的大桥镇已是隔河相望了,而江北指挥张云逸手边只有一个特务营,七团、九团、特务团几支主力都在几十里路外。亏得谭希林机灵,他一接到张云逸的急电,便拉起十四团拼老命地跑,让一团人跑到了刘少奇、张云逸的身边。
26年以后,谭希林对这次的进军,有以下一段回忆:
“天快亮时,到了大桥。我走进指挥所,看见刘少奇、张云逸等领导正围着火盆,正计议对策。他们的举止还是那么坦然,谈吐从容,但地上却丢下许多烟头,想来几位领导已经进行了一整夜的商谈。经过研究决定:特务营迅速抢占池河东岸的有利地形,准备坚守待援;同时派干部连夜动员群众,过河向五路军官兵重申民族大义,欢迎他们抗日;其余部队则做好准备,在必要时进行反击。”
“天一亮,河西已经锣鼓喧天,彩旗飘扬,成百上千的群众,拥道高呼口号,声震四野。顽固派军队愕然相顾,一时不知所措。而我们则争取时间集结了兵力。当顽固派军队悍然不顾人民愿望,继续向我发动攻击时,我军便按原定作战方案分兵前进:北路攻打定远,把颜仁毅主力调出张桥据点,在运动中将其歼灭;南路则给予李本一主力以杀伤,将其击退,粉碎其与颜仁毅会师大桥的企图。”(1965年8月17日《中国青年报·江淮春晓》)
拖着条跛腿走路的谭希林,打起仗来却跑得飞快。他指挥我们一团人,天马行空似地赶到了这颜仁毅的老窝。
在一片激忿的军号声中,定远的古城墙被十四团战士踩翻在脚底板底下。
正在猛攻大桥镇的颜仁毅,一得到老窝被抄了的恶耗,便立即收兵北返,想夺回定远城。他的人马刚刚赶到定远城南塘铺地方,便被十四团部队迎头拦住。两军正展开厮杀,从大桥方向来的老九团又赶到了。
颜仁毅的三千来人马,便雪化冰消在高塘铺的野地里。
颜仁毅剩下二百来残兵,躲进了杭家圩子,被十四团部队紧紧包围起来。
颜仁毅缩在杭家圩子里,引颈待歼。
谭希林却下了令解除了对杭家圩子的包围。
颜仁毅绝处逢生,拾了条老命,带领几个残兵,星夜逃奔寿县城去了。
自古知兵非好战。谭希林记住了刘少奇在出征时交代他的那句话:“给他们留一条抗日的路。”
从缴获的文件中查出,这次路西顽军对我们江北指挥部的袭击,完全是依照蒋介石亲自签署的“剿办淮河流域异党指导方案”行事的。它是第一次反攻高潮中头一仗。
大桥——定远战斗的胜利,诞生了淮南地区第一个抗日民主的县政权:定远县政府。
三月底,由定远、凤阳、滁县、全椒四县组成的淮南津浦路西根据地相继诞生。
这一连串的胜利,却成了日本侵略者的“心腹大患”。“华中派遣军”的大本营南京城和南北大动脉津浦铁路,都处在我们淮南根据地的包围之中。
五月间,从滁县城出来的日军第二师团部队,奔袭了路西根据地的中心——藕塘镇。驻蚌埠的日军独立十三旅团,沿凤阳通定远的公路,长驱大进,夺走了定远城。
在大雨滂沱中,谭希林指挥十四团部队,掩护着定远县政府机关人员,向城北面的大山沟里转移。
连绵不绝的高山,泥泞陡峭的山路,阴云凝重的天空,穷追不舍的敌军……
拖着条跛腿爬山的红色战士专家,在斜风密雨中蹒跚地爬着漫漫的陡坡。
部队进到了定远同凤阳搭界的一处大山沟里。
在山间的小茅屋里,谭希林提醒张翼翔:
“抓紧时机,赶快向定风公路出击!”
在仓仓皇皇的撤退中,这位红色战术专家的胸中,却时刻都在念叨着敌人。他艰难吃力地跋涉在泥泞的山路,却瞅见了敌人阵势上的漏洞。
日本兵没费力气便得了座定远城,他正自欢喜,正自得意,正自狂劲,却没顾到自己的屁股裸露在外面——定风公路上,没有重兵把守。
张翼翔在定风公路上挑中了殷家涧这个日军据点,月黑飞兵,一举扫荡干净。
象大血管上挨了一刀,日本兵从定远到通蚌埠的交通命脉,断啦。
谭希林还布置凤阳县游击大队,四处活动,把日本兵困死在定远城里。
定远,凤阳的天空,又宣告:阴转晴。
侵占定远城的日军,很快便发觉自己陷落在一片游击战争的烈火之中。这帮东洋人马只能傻蹲在古城头上,怅望着异国的空城落日,空怀念自己的岛国樱花了。
不识进退者,不足以言兵。
张云逸拍下的一板
燃烧的土地,苦难的历程。
日本兵的五月大“扫荡”刚刚过去,桂顽军的六月大摩擦便脚跟脚地上来了。
五路军一七六师的五0二团,加第十游击纵队,3000人马,在副师长谭何易的指挥下,从古河镇出发,一直打到了我们中心区的重地古城集。
江北指挥部集中四、五支队的主力,在古城集、鸡鸣桥、八斗岭一线同桂顽进行会战。
前线指挥所一道急电,谭希林率领十四团赶到古城前线。
会战已经进行了三天,几个上阵的主力团,战况不佳。
尽管我们的人数超过了敌人,尽管部队打的勇敢,尽管给敌人的打击不轻,可是,三天下来,没歼灭过敌人一个完整的建制连,没拿下过一个村落据点,自己的伤亡却不小,特别是营连排指挥员伤亡的人数更是叫人惊心。广西军里有批特等射手,枪上安有特制的瞄准器,躲在阵地上不惹人注意的角落,专找我们的指挥员打冷枪。
听到这些情况,谭希林那不常开口的嘴巴,抛出了一句沉甸甸的话:“打广西猴子,得小心点啰!红军时期我们吃过亏的!”
十四团部队进入了作战阵地。张翼翔去前线指挥所受领任务,带回了指挥所的全盘作战布置。
在团指挥所里,谭希林又开始闷着脑袋转圈了。他那本来不大爱讲话的嘴巴,闭的更紧更牢起来。
张翼翔把一应参战的事都揽在身上,腾出时间给谭希林去静静地思考。
谭希林全身心关注的其实只有一件事——火线上每时每刻变化着的交战情况。
前线指挥所传过来的情况不少,坏的多,好的少。谭希林苍白冷峻的脸上,浮现出一层苦兮兮、黄里掺黑的暗影,有时昂起脑袋望望天空,迸出一声叹息:“徐海东,嗨,徐海东,病的不是时候啊!”
徐海东是江北副指挥兼四支队司令员。去年11月周家岗反“扫荡”后一病不起。这位鄂豫皖红军的农民天才军事家,长征到陕北,在红大学习后打的几个漂亮歼灭战,深得毛泽东的赞许。他的老战友郑位三曾有个结语式的夸赞:“天才加学习,他就起了质变。”这样一位指挥经验丰富,具有非凡胆略的将军,在部队最需要他来指挥的时刻,他却不能亲临战阵了!谭希林在自己心灵最艰难的时刻,格外怀念起这位平生敬佩的大将军来了。
按照前线指挥所的部署,十四团三营投入了战斗,苦战一天,无功而返,还牺牲了教导员王少香同志。
三营的初战受挫和王少香同志的牺牲,显然使谭希林心灵上受到了一个猛烈地撞击。在团指挥所里,他又沉思苦想、忧虑重重变得烈火焚烧心似的焦躁起来了。
他是个热衷研究战术的人。他熟悉广西军的历史,他研究过五路军的状况。反摩擦开始以来,他经常同张翼翔在一起交谈历次重大战斗在指挥上的得失,他多次讲过,广西军是华中各路顽军中最难打的一路。这个猴子军最拿手的是村落功防战术,我们部队那个碰上就是三个冲锋的一套,撞上小诸葛的“马蹄形战术”是要吃大亏的。他还说,这次来的这个五0二团是李、白在北伐时建立起来的一个老团,在台儿庄会战中打得出色,要想消灭人家这样主力团,非得有红五团那样的部队来才成……
谭希林对这次会战的指挥,显然存有不同的看法。“牛顶角的仗,打不得哟!”可是他这会实际上只是个团长,并不参与全盘的决策;他的职守便是坚决地执行作战命令,完成每一项规定给他的战斗任务。他更明白,这个仗已经打到了这功夫上,要想改变指挥所既定的作战方案,几乎是不可能的;那种牵动全盘部署的主张是轻易不好提的。在这种最需要下级指挥员服从和忍耐的时刻,他只能硬着头皮服从和忍耐。
但是,战场上每时每刻都在流血!一批批勇敢的基层指挥员在令人痛心地倒下去!而今,王少香,这个出类拔萃的优秀干部,这个他一向寄予厚望的领导人才,这个已经下了命令只待这场战斗结束便要上任的团政治处主任,也抛洒了他的一腔热血,那遗体曾躺在他的身边,是他揣着自己那颗撕裂了的心看着这个心爱的青年入殓的……鲜血,鲜血,这流不尽却还要流的鲜血,熬煎得这位流了大半辈子鲜血的战术专家,再也不能忍耐了!他亲身经历了中央苏区五次反“围剿”的大小战役,他饱尝过正确军事指导和错误军事指导在战场上酿下的甘甜和惨苦。他在延安红军大学高干班的课堂里听过毛泽东亲口讲授《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他在陕北的窑洞里研读过古今中外许多军事名著。毛泽东讲义中列举的中国古代六大战例,他们这些红军大学的战术教官们是一个一个地钻研过来的。这一座座闪耀着人类智慧光芒的思想峰峦,使他的心攀登到了一个视野宽阔的天地。他那颗在血与火中洗练过来的老红军的心,一个共产党员对无产阶级事业的忠诚,呼唤着他献出自己的胆识和才华,不允许他继续缄默。
谭希林径直跑进了张云逸的江北指挥部。
江北指挥部张云逸,政治部主任邓子恢,还有四支队政委戴季英,听取了谭希林倾吐的一片赤忱。
他不赞成打这种“牛顶角”的消耗仗。正面硬顶,挡不住桂顽军的进攻;硬拼下去,消灭不了五0二团,还得把自己的主力拼垮;自己的主力拼垮了,将要给路西根据地招来不堪设想的后果!只有敢于大进大退,从侧后方去找敌人的要害出击,才能制服五0二团,才能打退桂顽军的进攻……
他的真知,他的灼见,他的掷地作声的肺腑之言,深得了老将军们的赞许。张云逸当场拍板,由他指挥十四团和老×团去奔袭古河。
谭希林把十四团从火线上偷偷地撤了出来,关山飞度,一夜功夫,赶到了预定同老×团会合的地点。
空等了一天,老×团没来。
变故发生的完全出于意外,时间如此紧迫,战场上的风云变幻莫测,张云逸敲定的出击方案眼看就要流产。这一下,谭希林气恼得暴跳起来了!
机敏果敢的张翼翔给谭希林出了个主意:把十四团隐秘地转移到古河西边去,在和县境内同新七团会合。两个团向仙踪方面出击。
新七团已经接到命令,即将编为江北游击纵队的第二团,谭希林是纵队司令。从指挥关系上说,这是挺顺乎的事。
谭希林采纳了张翼翔的建议,一面急电张云逸,一面带着十四团立刻行动。
走间道,出奇兵。十四团同新七团,在柘皋附近的东山口会合成功。
当天晚上,两个团便分头行动。
十四团从东山口直扑含山县的仙踪镇。新七团奇袭和县的善后集。两地都贴近顽军的心脏古河镇,都是桂顽军敏感而薄弱的后方。
黎明时分,十四团在仙踪镇轻轻脆脆地吃掉了顽军两个中队。中午时分,传来了新七团奇袭善后集歼敌一个中队的捷报。
趁着胜利的声威,谭希林命令十四团的前锋一直逼到了古滁河的西岸,同古河镇隔水相望。
敌人震撼了!一面手忙脚乱地拼凑部队在古河东岸布防,一面火急火燎地把古城前线的部队往回调……
批亢捣虚,去火抽新。张云逸的这一板,拍得谭希林苍白憔悴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深深的笑纹。
花魂 剑魂
一个霜风凛冽的夜晚,红色战术专家谭希林给我们讲了一堂战术课。
时间是1940年冬天,在界牌集战斗的当天晚上。
界牌集是定远同滁县交界处的一个集镇,是路西藕塘中心区的南大门。那年冬季,十四团在这里修下几处工事,防备桂顽军的进攻,保卫根据地中心区。
桂顽军动用六个团的兵力,向我们中心区大举进攻。东面周家岗一路战斗特别激烈,十四团团长张翼翔奉命带着团主力赶到周家岗去参战,界牌集阵地上只留下了两个连。刁钻古怪的广西军抓住了这个空隙,突然出动一个加强营(后来增加到了一个团),把我们的两个连紧紧围住,一气猛攻。扼守阵地的两连人,在副营长何运礼的指挥下,顽强抵抗,苦苦熬到快近黄昏时,张翼翔才带领团主力跑步回来,经过一番猛烈的争夺,把敌人打的丢尸弃械,败下阵去。
这是路西部队一年来在守备战中取得的头一个胜仗。
战斗结束的当晚,张翼翔在团部驻地瓦屋刘召集参加战斗有关的营连指挥员开战斗检讨会。平生一幸,我也得了个参加的机会。
当了江北游击纵队司令员的谭希林,摸着黑,竟从十多里外跑来了。
张翼翔住的那间稍大点的堂屋,成了会场,那些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横七竖八的长凳草墩和小竹椅上挤满了人,会场成了个人窝。谭希林挤在人窝中间的一张饭桌旁边,算是占了个突出位置。到会的指挥员们都是从火线上直接来到会场的,一个个浑身的泥土和汗气,许多人脸上的汗渍和烟灰也没来得及洗洗,饿的叫饿,渴的唤渴,老烟枪就一个劲地抽烟,整个会场热吵得没了秩序。张翼翔三番五次地提醒大伙注意点,平日极注重军容仪表的司令谭希林对这些倒全不在意。他只对身边指挥员们那些连笑带骂带气带急的战斗情况的汇报,表现出极浓厚的兴趣;他只对基层指挥员嘴里那些连汤带水没头没脑颠颠倒倒的战场情景的比划和感叹,生发出一种最强烈的感应,在这个飘漾着烟气汗气和热气的人窝中,他的精神格外集中,他对每个营连长的发言都听得专注,听得仔细,听得认真,听得滋滋带劲,时不时地插句把问话,有时还来点调侃。整个会场被他调弄得简直成了个乡村草台班的戏院。那个老黄埔出身的大司令的威仪,在这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临到他讲话时,头遍鸡都快叫了。
他的话,不太长,条分缕析,不紧不慢,完全是一个老战术教官的神态。
他板着指头,广西军战术上的优点和长处,一条一条地给大伙数点出来。
他在饭桌上来来回回比着划着,把路西部队今年几次重大战斗中的失误和挫折,进行了言简意赅鞭辟入里的剖析。
他从今天晚上的谈笑中抓出来那些出色精粹的战斗动作,归纳归纳,提炼提炼,便升成了战术。
在这次会上,他第一次向我们提出来一个专门对付广西军密集冲锋的战术。广西军的冲锋动作,一向都称凌厉、剽悍、成功率很高,有些人便夸它是“谁也顶不住的”。这一回,红色战术专家谭希林,却来教我们怎样“顶”了。
他说,这猴子兵骄得很,眼睛长到脑壳顶上,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很好!你就利用他这一条,来打倒他嘛!
他说,我们战士的冲锋很猛,再厉害的敌人都不怕,这一点十分宝贵。但是你们这个猛劲,一定要放在自己严密的火力掩护下面。
他告诉我们,要打垮这猴子的冲锋,第一要紧的是集中火力,短促射击。千万别把一个营的几挺轻机关枪分散了。(可怜,当时一个营才九挺机枪,只相等于广西军一个连的)要集中到一块,由营长亲自掌握。敌人来攻你,他在远处放枪放炮,你让战士趴倒地下,一枪不放,不准乱喊乱叫,打死了也别动。你让这群猴子兵大胆放心地往前冲。当他冲到你阵地前面百十米来的地方,冲到了他的冲锋出发地,他要在这里趴下来,调整火力,把散兵队形改换成冲锋集团,这个时候,你也把机枪、手榴弹准备得好好的。这时候最要紧的是沉着。你沉着地等着他,等着他从冲锋出发地上轰地直起腰来,开始密集冲锋的那个一瞬间,你那些机关枪就一起开火,给他个狠扫吧!你把他的集团冲锋打得趴下来,倒在地上,就是这个时候,你也不要急着去打他的反冲锋,要让战士们再扔上三几个排子手榴弹,把他的队形彻底打烂,打垮,打懵了,这时候,你再叫司号员吹冲锋号……
满屋子的人都听得瞪大了眼睛,嘴巴里啧啧啧个不止。
他讲了堂集火近战速决的战术课。
他这手战术,听起来带劲,用起来却难。在战场上,他不单单依靠军事指挥员个人的秉性和胆气,他更要依靠一整支的队伍,一整支由千百个小老虎式的战士组成的队伍。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个由他用心血孕结出来的花魂和剑魂,只有在人民战士的沃土中才能绽开出金红灿灼的奇葩,才能崭露出青霜刺目的锋镝。
张翼翔深得了红色战术专家这手战术的奥秘,在整训中,他让部队苦练了一年,在后来的大桥——新张家战役中,果然夺得了一个辉煌的胜利。
水无常形
春去秋来。路西根据地在战火硝烟中度过了两年,日我顽三角斗争的戏连轴转 。
“皖南事变”后,新四军进行整编,江北游击纵队编为第二师第六旅。红色战术专家谭希林担任了六旅旅长兼政治委员。1941年10月间,他又接受了一个新的临时性任命:津浦路西野战军司令部的司令员。四旅政委王集成同他搭档兼了野战司令部的政委。四旅旅长梁从学和路西联防司令郑抱真都是副司令。这个临时性的作战指挥班子,指挥着二师将近三分之二的野战部队,四、五、六旅的几个主力团,都划归这个班子指挥。他们受领了一个严重的作战任务——坚决打退蒋介石发动的进攻,保卫路西根据地。
从受领任务的那一天起,谭希林便深藏在自己的作战室里,同院的人们都难得见上他一面。这位红色战术专家成天面对着满墙满壁的军事地图,在那里“面壁”转圈,练“站功”。
他的眼睛尽是三角斗争的风云。日本人正在准备第三次进攻长沙,正面战场吃紧,老蒋却忙着在华中敌后进攻新四军。他命令汤恩伯进攻苏北,李仙州北取山东,大别山的李品仙直逼淮南。兵分三路,20万大军,泱泱乎,大气派,大手笔,内战内行。
谭希林摊到了一篇难做的文章:要给李品仙的桂顽军一个相当规模的歼灭战。不能打的过轻。打轻了,他不痛,打不退这个地方实力派的进攻,他会越闹越起劲。也不能打得过重,过重了不利于下一步的争取团结,而且自己的力量也不应过多地消耗在这上面。
屋里那张路西地区斗争形势图,早已被他读得滚瓜烂熟,读得入了心窍,读得成了一盘活跳的棋。
有一着棋,象只充满魅力的大眼睛,老在向他闪忽,精灵活气。它便是一个月前被五路军一七一师五一一团抢占了的大桥镇。
大桥镇里驻着广西军一个主力营,外加国民党定远县的一个常备大队,连骨头带肉合共1100来号人马,枪一响,还兴许引出来一路几路的精兵。在这里撒上一网,数量相当可观,肥瘦也挺合适,一个“相当规模的歼灭战”,一下子便实现了。
但是,这着棋,风险太大。这是块两军必争之地,敌方司令官同自己一样,每时每刻眼睛都盯在这儿,战役的突然性,在这里没有可以驰骋的天地。镇上的一营人已经占据了一个多月,修好了工事,站稳了脚跟,靠奇袭,难望有成功的把握。营长韦刚是个机灵透顶的水浸猴子,他让部队整天呆在乌龟壳里,轻易不出大桥一步。你想钓鱼,把他调动到野外来下手,他偏不上钩。离大桥不出20里路远近,便是界牌集、王山头、广兴集……一大串的顽军据点,都在半日行程之内,你去强攻大桥,一声枪响,这些据点里的援兵说到便到。只要头一炮不顺手,打僵了,缠住了手脚,不但一七一师的全部兵力会倾巢出动,还有淮南铁路西边的几个师呢!更有一层,那站在滁县、蚌埠、合肥城头坐山观虎斗的日本人,也是决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三角斗争的戏,太难演!
红色战术专家的目光,几次三番从大桥镇上挪开,想另打主意,但是,找来找去,还是回到了大桥镇。
恶而知其美。蛟龙总是潜藏在险恶的风波之中。这个大桥镇背后,有一个令他神往,令他醉心的东西……
四旅旅长梁从学、政委王集成从路东赶到了路西。他们这个野战指挥班子终于定下来一个风波恶处斩蛟龙的战役决心。
一道电波,传到了远在津浦路东的四旅十一团。十一团团长吴华夺、政委蔡炳臣带领一团人,披星戴月,漏夜行军,从200里外的古城镇,赶到了津浦路西的永宁集。
四旅十一团到路西的当晚,野战司令部便召开了作战会议。司令员谭希林给参加大桥战役的六个团,下达了作战命令。
十一团负责强攻大桥镇。要求全部歼灭韦刚营。战斗必须在第二天晚上打响,只给一天的准备时间。并且严格限定在一昼夜时间之内解决战斗。
十六团(原十四团)负责打援。不许有一个援兵进入大桥镇。
十三团在郝郎庙,原地不动准备相机参战。
其他几个团,有的作为战役预备队,有的负责监视日伪军的动静,有的担负战场警戒。
这是1941年11月15日夜间的事。
在给十一团的命令中,有几处地方令人困惑难解。他,谭希林干么不把强攻大桥的任务派给十三团或者十六团?这两个团都是主力,都在路西同桂顽周旋了一年。都摸透了这猴子军的脾气,摆着这样近便的部队不用,却偏偏要个从200里外匆匆赶来的十一团去上阵?既然给了十一团这么艰重的攻坚任务,却又只给了一天的准备时间,还要来个完成任务的时限!
这一串疑疑惑惑的疙瘩,是野战司令部副司令梁从学出来点破的。
他说,韦刚这猴子精得很。对于十三团和十六团,人家早派上了暗探,盯死啦。只要他们挪一挪地方,他韦刚营便立刻进入了战斗。现如今,让他两个团搁在那里,原地不动,叫韦刚好把枕头塞得高高的,安心睡他的大觉嘛!你们刚从路东过来,只隔一天就下手干,中心区的群众给你们站岗放哨,封锁消息,这一着,韦刚是想不到的。只给你们一天的准备时间,是紧了点;那总比推迟了,泄露了秘密,惊醒了敌人强嘛!其实,你们在路东练了半年兵,攻大桥的准备工作早做好了……
副司令梁从学掏自肺腑的一席话,把大伙胸中的疙瘩一风吹散了。
第二天,16日夜里,十一团的突击部队发挥出老红军夜老虎团的威风,一个个灵猫似的巧摸轻滚快爬着,趟过了大桥镇一坦平川的开阔地,钻到了敌人阵地鹿砦铁丝网和外壕的前边。待到工事里报警的枪声响起,夜老虎们便用大刀和手榴弹开路,在敌人坚固的阵地上硬撕出个大裂口来。
夜老虎们的奇袭,完全出乎韦刚的意外。当他从梦中惊醒过来,查明白情况,十一团的突击队已经占领了大桥镇的南小街。
韦刚依靠北大街厚厚的土城,凭借层层叠叠的工事,用炽盛的火力,阻挡住了十一团部队向北大街阵地的攻击。他还用三人一群五人一组忽左忽右接连不断的反冲锋,对夜老虎们实行马蜂式的逆袭。
战斗转入了胶着状态。
被夜老虎突然袭击打懵了的韦刚,到这会才忙着向团里师里告急求援。
红的、绿的、白的信号弹,一串串蹭上了夜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耀眼的磷光。
距离大桥镇最近的据点是界牌集。
一上午,界牌集上挤满了增援队伍。
指挥官却不敢发令前进。他料定大桥镇外必定有埋伏,有一支打援的队伍,象只张开了的口袋,专等着把他装进袋里。不过这口袋张在什么地方,他估摸不透。
时间磨蹭过了中午。
大桥镇上,枪炮声一阵比一阵更猛烈,求救的信号弹一批比一批更急迫,还卷起了冲天的浓烟和猩红的烈焰。韦刚营陷在覆灭前的痉挛里。
界牌集上的援兵,到底灰蛇出洞似的探着脑袋往前伸了。
灰蛇的脑袋伸到了离大桥只有六七华里的地方。
正前方,有一个孤孤单单的小村,叫新张家。新张家四周是一片野地,平平展展,只有东北边有一处荒草萋迷的小高地。那是座废弃了多年的砖瓦窑厂,窑厂的名字叫普益公司。
走在灰蛇前面的搜索分队,平平安安地从新张家和普益公司之间的大路穿过。
普益公司的荒土堆下,有一条干沟。在沟里绕上一圈,足有三四百米。昨天下半夜,大桥镇枪响的时刻,十六团团长张翼翔把一营人塞进了大干沟里面。他还把另外几支伏兵,偷偷地藏在离普益公司几华里远的荒野里。他按照红色战术专家的命令,选中了这处能让敌人放心大胆的小丘陵坡地,张下了这只宽宽松松的大口袋。
从界牌集下来的大队援兵,大天白昼,戒备森严,谨慎小心地把脑袋伸进了张翼翔布下的大口袋里。
到了这火候上,张翼翔才朝营长一挥手,干沟里,一个营的轻机枪,摆成一线,猝然齐射起来。
在山洪勃发似的机枪声里,一排排手榴弹宿鸟投林似的落下。机枪手榴弹汇成的一阵旋风,一场暴雨,把埋头赶路的敌军裹进了浓烈苍黄的硝烟团里。
到这时候,张翼翔才发出了激人心魄的冲锋号……
敌人一个加强营,500来号人马,没来得及还手,便懵懵懂懂地被包了饺子。从缴获的枪支中发现,有的机枪上还套着帆布枪衣。
有一挺高射平射两用重机枪,油光锃亮,丹麦造,战士们缴到手时,枪膛里却不见一粒子弹。
还在新张家战斗打响之前,韦刚营已经在大桥外的突围战中,全部就歼。谭希林给吴华夺团长限定结束战斗的时间,吴华夺竟提前完成了。
新张家——普益公司的伏击战结束后不久,一向骄横狂妄的广西军里,传出来一个并非笑话的笑话,说十六团部队“是机关枪带刺刀冲锋”的。
这手“机关枪带刺刀冲锋”的战术,正是去年11月16日夜间红色战术专家谭希林教给张翼翔的。
路西野战司令部撤销前夕,出版了一本大桥战役经验总结专集。扉页上有谭希林的一个题词。年深月久,记忆模糊,其中有这样几句:
……战阵不依陈法,行动不循常轨,依敌情我情地形之变化而变化……(大意)
在当时,这样的话显然过于玄奥,过于书卷气,在干部中似乎没有引起多大的“热效应”。我当时是旅政治部宣传科长,虽然参加了这次战斗,对这个题词的意思却并不懂得,只感觉它新颖别致,非同于一般,又欣赏那语言的隽永气韵,所以就留下了一个比较深刻的印象。
解放战争中,我从国民党兖州守将霍守义的书案上缴得了一部《孙子兵法》,在“虚实篇”中都读到了这样的话:“夫兵形象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而变化者,谓之神。”咀嚼着这古代兵经上的名言,想想自己参与指挥过的一些战斗,我便忽然记起了红色战术专家这个有点书卷气的题词来。以后,每当我读到孙子的这句话时,便会重新勾起对那个题词的吟味。
在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古国中,优秀的军事文化思想原是象条活鲜鲜的血脉流传不息的。
(1992年2月 著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