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自耕

方孝孺和郭沫若，这二个是不同时代的人。方孝孺在明朝，郭沫若在当代。把这二人扯一起，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各是他们时代的文坛领袖。

明朝人方孝孺，他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主要不是因为他的功绩或文字，而是因为他的遭遇。他遭受了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刑罚。

古代的刑罚按残酷程度，有砍头，五马分尸，凌迟，满门抄斩，夷三族 ，灭九族。

这些刑罚因过度残忍，已经被现代社会所摒弃。即使最为仁慈的砍头，现在也改为枪毙或注射。现代人对这些残暴的刑罚已没有了概念，所以这里先简单说明一下。

五马分尸是用五匹马，分别拴住犯人的四肢和头，然后，一声吆喝，五头马朝五个方向奔，马力便把犯人撕拉成五块。凌迟是民间所说的千刀万剐，即一刀一刀地把人的肉割下，不能几刀就割死，要慢慢地割上数百上千刀，一般要割上一到三天，让犯人慢慢地遭受剧度痛苦后死去。满门抄斩指杀死全家。夷三族是杀父亲、母亲、妻子三族。灭九族是。所有的亲戚 ，父系的 ，母系的 ，直系的 ，旁系的 。灭九族是最残忍的刑罚，是最为彻底的斩草除根了。

可最还有最最。方孝孺遭受的刑罚是最最残忍的灭十族。

哪，什么是灭十族呢？

灭十族从正规刑法上讲，从未有过 。这一罪名，是被一个皇帝随口造出来的。这个皇帝是明成祖朱棣，这凑上去的第十族是朋友和学生。灭九族是灭了他全部亲属，灭十族是灭了他的全部亲属加友人。

方孝孺作为有影响的人物，朋友学生自然也多。方孝孺的十族，总计有八百四十七人。所以，方孝孺一人犯罪，而被杀了八百四十七人。

哪方孝孺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要被处以此等极刑？还要连累那么多无辜? 他里通外国了吗？他叛逆谋反了吗？他篡党夺权了吗？

都没有。他犯的罪，连个合适的罪名都没有。我这里只能把它叫做＂不听话罪＂。

方孝孺案大致是这样。朱元璋建立明朝，按惯例，皇位继承人是长子朱标，不料朱标英年早逝，朱元璋便把皇位传给朱标的长子，即他的长孙朱允炆，朱允炆即位后为建文帝。朱元璋的四子朱棣封为燕王 ，驻守现北京这一带 。后燕王朱棣带2万兵马一路从北京打到首都南京，包围南京的皇宫，声称要＂清君侧＂，即要清除建文帝身边的坏人。燕王手下放火烧毁皇宫。建文帝生死不明。朱棣称皇帝失踪，只得由他仿效“周公辅成王”，代为皇帝。他叫方孝孺写个诏书，把此事诏告天下。

朱棣想，如果作为文坛领袖的方孝孺能认可他这个代皇帝，则天下的读书人便不会责疑他的政权的合法性。

可方孝孺不肯写这诏书，说 ，这是燕王篡位，以下犯上 ，大逆不道。朱棣大怒，威胁道，不写就灭你九族！方答 ：即使灭十族我也不写 。于是朱下今 ，灭方十族！

朱棣让左右侍卫把方孝孺的耳朵割掉，然后把方孝孺的亲属朋友逐一绑来，当着方孝孺的面一一杀死。先杀方孝孺的妻子郑氏和他的几个儿子，再杀他兄弟叔伯父系一族，然后杀方孝孺的母族林氏一族，再杀方孝孺的妻族郑氏一族。最后杀了他的朋友和门生弟子，杀了三天才杀完。最后轮到方孝孺，他被凌迟处死。这一杀，一共杀了847人。

看着他的亲友被当着他的面一一杀掉，方孝孺悲愤不已，口占一首绝命诗表达他极度的伤感悲情。他的诗抄录如下：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

忠诚发贲兮，血泪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有何求？

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不听话，不合作，不屈服 ，居然要被灭十族？天道何在，公理何在？这等残暴 ，世间绝无仅有！

对朱棣灭方孝孺十族一案，后人虽有指责朱棣过于残暴外，大部分人是责怪方孝孺的。包括《百家讲坛》中讲明朝的厦门大学的傅小凡教授。他就说方要对这847条人命负责。你方孝孺为了自己＂忠臣不事二主＂的名节，而不顾家人亲友的性命，实属不该。

是啊！本来吗，写个诏书，多大一个事啊！以方的才华，分分钟便可写成。为什么要死脑筋，坚决不肯写呢？

可这就是方过不了的底线啊！明明是篡权夺位，且要说是周公辅成王，明明是蓄意谋反，却要说成是为皇上除害！迫于权势，而认同这颠倒黑白，而歌颂这簒党夺权，他方孝孺做不到啊！

我们现代人已经难以理解方孝孺。但当时他的弟弟却能理解。当他弟弟方孝友被铁链捆绑着出现在方孝孺面前，方孝孺是很愧疚的啊！可他弟弟很平和，他在哥哥面前写了一首诗以安慰哥哥。

诗曰：

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

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

是啊，要方孝孺低头做不到。而你朱棣大权在握便滥杀无辜，人家也拦不住你。作为方孝孺和他弟弟，包括冤死的8八百多人，只能感叹生不逢时啊！

在朱棣从北平出发进攻南京前，他的谋士姚广孝跪在朱棣面前，向朱棣提了一个要求，他说，“南京有一个叫方孝孺的人，此人学问极深。您占领南京之后，他必定不会投降，我请您不要伤害他！因为他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

可朱棣一怒之下，不仅杀了方孝孺，而且天了他十族。这不仅灭了这棵读书人的种子，还把生长种子的土壤也一并铲除了。

朱棣对学富五车的文坛领袖毫无敬仰尊重之心，其父朱元璋也是。朱元璋对当时的文坛领袖刘基刘伯温还算尊重，那是因为要用他。

朱元璋掌权后，借故杀了前后几个丞相，最后废除了丞相制度，实行大权独揽，朝纲独断，知识分子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以前的知识分子可以隐居山林，采取和平理性不合作。到了朱元璋那就不行了。许多知识分子在认清了朱元璋的残暴本性，他们都不愿做官。朱元璋就来个杀鸡儆猴！史书记载，浙江有一对父子，学识渊博，为人侠义，在乡里很有威望。被人推荐做县令。但他们宁愿在乡里教书育人而不愿为官。朱元璋大怒，下令杀了父子及全家。于是，其他人为保性命，只得为官。想消遥山林？没门！

朱元璋时期的明朝官员，就是朱家的仆人，毫无尊严可言。不仅薪水微薄，小命都有可能随时不保。即使是文坛领袖 ，学界翘楚，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在当权者眼里都是一文不值，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逻辑上讲，朱棣对方孝孺并无深仇大恨，下此狠手也是盛怒之下的失智之举。这燕王朱棣霸道惯了，从没有人敢顶撞他。＂我灭了你十族＂，应该是气头上的话。如果过后有人能劝说朱棣，晓以大义，阐明利弊，本可不必大开杀戒。方不肯写，那就找个其他人写就是。建文帝的旧臣中，有许多低头归顺了朱棣。其实本来就是朱家天下，他们都是打工仔，换个老板也没什么。方孝孺不肯低头，最多杀他一人，如果朱棣能更宽容一些，方不肯在他手下为官，那就让他做个平民，潜心做些学问，这样，对他本人收拢人心，对民族的文化传承都极有好处。

可是皇权太大，人人惧怕，连个建言都不敢提啊！以致于造成了方孝孺的惨剧。

电视剧《朱元璋》中，有这么个镜头。朱元璋快归天前，太监陪他说着话。太监说，＂太阳快下山了，皇上您歇歇吧＂。朱说，＂叫太阳不要下山＂。于是，＂皇上有旨，叫太阳不要下山＂，＂皇上有旨，叫太阳不要下山＂，这道圣旨，就从皇宫内，一阵阵传出。对这样的圣旨，无人敢质疑，无人敢妄议，传令者个个认认真真，一本正经。

从赵高的指鹿为马，到朱元璋的＂叫太阳别下山＂，到亩产万斤，面对威权，即使最荒谬的事情，也无人敢议论。也无人敢纠正。专制制度缺失了最基本的纠错机制，所以，一个小错就会釀死大祸。千年以来，都是如此。

朱棣如此灭方孝孺十族，把当世和后世的读书人彻底吓坏了。方孝孺后 ，知识分子的脊梁基本上是被抽掉了。

称方孝孺是读书人的种子，许多人不以为然。难道杀了方孝孺后就没读书人了？当然教育不会断，读书的人不会断，饱学之士也会有。这里有个概念的内涵的问题。姚广孝说的读书人，是指坚持理想，坚持信仰，心系天下，富有抱负，不为私利，有社会责任和担当，不畏权贵，立于天地之间的那种旧式的读书人。

这种读书人以前有，比如东汉末年的介子推，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等等，方孝孺算是最后一个这样的读书人。

杀了方孝孺，这棵种子就没了。

不信? 咱们来看看当今（已故）的文坛领袖郭沫若。

郭沬若是当代文豪，自然知道方孝孺的事。方孝孺那时有 “忠臣不事二主 ”的儒家思想，到郭沫若那，就变成了 “是主我就事 “。他先参加共产党 ，后见共产党快被蒋介石灭了 ，他就脱共产党入国民党 ，事蒋介石去了。后又见蒋介石快不行了，又回到共产党 ，事毛主席了 。他不仅事主，还颂主 。他歌颂蒋委员长 ，歌颂斯大林 ，歌颂毛主席 ，歌颂华主席 ，歌颂江青。可当江青成为四人帮一员被抓后 ，他就写一首 《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替全国人民表达粉碎四人帮的喜悦心情。

这首词当时很有名，发在人民日报上，又有高音喇叭在那深情地朗诵。我们老师要我们背熟，政治课语文课上都要考到。

先抄录于此，让你也看看当代文坛领袖的风采。

《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

大快人心事

揪出四人帮

政治流氓文痞

狗头军师张

还有精生白骨

自比则天武后

扫帚扫而光

篡党夺权者

一枕梦黄梁

野心大

阴谋毒

诡计狂

真是罪该万死

迫害红太阳

接班人是俊杰

遗志继承果断

功绩何辉煌

拥护华主席

拥护党中央。

你觉得这词水平如何呀？

郭沫若吹捧毛主席，那是吹得不遗余力。他自己也算个诗人，熟读汉赋唐诗宋词等。他吹毛主席的诗是中国诗歌的顶峰，什么唐诗宋词，与毛主席的诗比起来，那都不值一提。

当年我们是经常读毛主席的诗的。不知现在的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还读毛主席诗否？我记得毛主席最后二首诗作是《念奴娇，鸟儿问答》和《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它们发表于七十年代。我到现在都会背诵呢！

把他的这二首诗也抄录在这，你看看是不是比唐诗宋词强多了？

《念奴娇·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

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

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

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

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

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

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

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

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郭沐若是个大文豪，文学作品很多，基本都是解放前所作。但他说，有了毛的雄文四卷，他的东西，包括其他人的作品，都是狗屁，都应烧掉 。他亲自烧毁了他写的书，他怕别人读他的东西，而占用了读毛泽东选集的时间。秦始皇“焚书坑儒＂是强焚，到了郭沫若这，是主动焚，不用别人焚，自个焚，何等自觉呀！

有人称郭沫若是无耻文人的丰碑。我这里要为他说句公道话。郭沫若的无耻 ，乃是社会和制度的产物，不应该受到指责。比如，放一堆腐烂的食物在一个地方 ，马上就会产生出苍蝇。我们怎能指责苍蝇呢？我们讨厌苍蝇，可你即使打死了一批苍蝇 ，还会有新的苍蝇出现。而且苍蝇很多 ，你根本就打不完 。

从进化论的角度，郭沐若比方孝孺是大大的进化了。从适者生存的原则来看 ，郭比方更知道适应环境了。套用邓小平“发展就是硬道理“的名言 ，我们可说 ，生存就是硬道理，活着就是硬道理 ，金钱就是硬道理，名利就是硬道理，等等。在这么多硬道理面前 ，精神，情怀，节操 ，抱负 ，理想，尊严 ，等等虚的软的东西，又能算什么呢？

所以从方孝孺到郭沐若 ，可以说是社会的进步。对这种进步 ，你是赞赏呢？还是不齿呢？欢迎留言告诉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