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先生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涌现出一大批思想家或大学问家（以下统称为思想家）。但是，如果我们分析思想家创造的那些思想，本人认为可以大致从一个独特角度将那些思想家分为批判型思想家和建设型思想家。所谓批判型思想家指那些长于对现实社会进行批判的思想家。这类思想家的主要著作都是在于批判社会，并意图指向一个更加理想的社会。但是，他们描述的未来理想社会的理论大多粗略，简单，没有经验主义的基础，几乎都是个人头脑中想象力的产物。所谓建设型思想家指那些创造了理论并且主要在于阐述他们对现实社会的理解的思想家。这类思想家主要目的不在于批判现实中的社会，而是解释社会如何形成和如何建设。如果可以做这样的划分的话，我们很快就能指出两类不同类型的思想家。例如，社会学界公认的一个观点是，近代以来人类社会涌现三大奠基型古典社会学家：卡尔●马克思、艾米里●涂尔干和马克斯●韦伯。马克思是批判主义社会学家；涂尔干是实证主义社会学家；而韦伯则是（有人认为）制度主义社会学家。

我个人的看法是，马克思是批判型社会学家，而涂尔干和韦伯是建设型社会学家。当然，在哲学家的行列中，也有类似情况。柏拉图是批判型思想家，而亚里士多德是建设型思想家。亚当斯密是建设型思想家。霍布斯和洛克是建设型思想家，卢梭则是半批判型和半建设型思想家。孟德斯鸠是建设型思想家。康德、黑格尔、赫尔德是建设型思想家。马克思是批判型思想家。弗里德里希●哈耶克以及他的朋友卡尔●波普是批判型思想家。

从人类思想的结构看，批判型思想家和建设型思想家对人类的历史的影响明显不同。批判型思想家长于批判，而短于建设。批判型思想家以他们批判社会的敏锐眼光指出旧社会的问题，但是欠缺建设新社会的有效理论。以马克思的理论为例，马克思针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进行了系统的批判。学术界的人都知道。但是，马克思关于未来社会的研究则非常成问题。他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描写都是粗线条模糊想象。他没有详细研究共产主义社会。他提出采用计划经济消除资本主义生产与分配的无序，但是，计划经济让社会需求和生产者的指令之间发生严重脱节，结果社会不能借助于全社会的计划有效组织生产与分配。他提出的生产资料公有制的主张也无法推行。中国改革开放时代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农民包产到户实行私有制则激发劳动者积极性，提高社会生产力。

这说明什么问题呢？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样的批判型理论经常有重大失误。这样的理论对人类社会影响巨大，但也可能是一种破坏性的影响。例如，有些国家的人民为了消灭他们认为不合理的社会而进行社会革命。但是，破坏了一个旧社会以后，还要建设一个新社会。怎样建设一个新社会？理论指导者没有可行的指导方案。如果有，也不能执行。这样，革命者就进退两难了。怎样建设新社会？马克思的理论无效。于是，只能根据经验摸索。结果就出现原来无法预料的情况。例如，列宁在世的时候，就发现苏维埃政权内部出现官僚化的问题。毛泽东发动文革的时候也号召要打到官僚主义。我认为，苏联最后垮台就是这样的批判型理论造成的结果。不是像习近平认为的，无一人是男儿。不是人们没有勇气去维护一个社会制度，而是人们发现这样的社会行不通。就是说，革命成功相对容易，建设一个理想的新社会则相对不容易。原因就是，依靠批判型理论改造社会的人最初会成功，但由于后期理论不给力建设理想社会不成功而最后垮台。

马克思预言社会主义将会极大地解放生产力，社会主义必然取代资本主义。但是，苏联的实践证明，社会主义经济并没有缩小与西欧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差距。一方面，短缺经济让人民节衣缩食，另一方面官僚主义作风导致效率低下，而且中央计划经济造成权力高度集中，形成极权主义，人民没有自由。简单说，依靠批判型的理论建设社会，最终会失败，因为建设社会需要建设型的理论。相反，美国建国就是依靠建设型的理论，包括来自洛克和孟德斯鸠的理论。所以，美国的社会建设和国家建设没有失败。而苏联依靠批判型理论失败了。苏联很多人讲，他们当初投身革命所试图追求的理想社会与苏联实际建成的社会不一样。问题就 在马克思的理论上。马克思的理论是个批判型理论，不适合用于建国。你可以研究马克思的理论，帮助诊治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但是，不适合用于建国。相反，美国依靠建设型理论建国就能长治久安。西欧国家接受一些马克思的理论的影响改良资本主义，但没有将马克思的理论当作建设社会的基础理论，所以，也没有出问题。

中国当权者抱着马列主义那样的批判型理论不放，这就出问题了。怎样建设社会主义？马克思的书里没有现成答案。虽然中国的统治者认为他们有道路自信，但是，他们没有建立理想社会的可行方案。共产主义行不通。

从这个方面说，建设型思想家对人类社会发展的贡献要大于批判型思想家的贡献。虽然马克思这样的思想家很耀眼，人们过高估计了他们对人类社会的贡献。从长远看，人们会继续肯定那些建设型思想家的贡献和历史地位，同时，也会降低有关那些批判型思想家的评价。

将来中国进入后共产主义时代，需要考虑采用一种建设型的理论作为建国的基础。单单是有一些口号已经不够，单单是一些基本原则也不够，像08宪章那样的文件也不够，或许还需要建设型的理论。中国的情况可能与东欧国家不同。东欧国家转型时，直接输入西欧的理论，因为欧洲国家的历史文化背景比较相似。中国的情况就不同了。中国是个亚洲专制主义国家的典型。要建立一个理想社会，或许需要建设型理论。单单是批判型理论是不够的。比如，不少人批判儒家旧思想。但是，如果你没有可操作的新思想，批判旧思想并不能马上就建立一个可欲的新社会。如果中国的国情与欧洲的确不同，中国或许需要新理论。这是一个摆在中国知识分子面前的历史性任务。中国的知识分子也要为将来中国社会的转型提前做好准备。我的意思是说，你单单依靠批判极权主义的理论还是不够的。还需要建立民主制度的理论。用卢梭的民主理论来建国肯定不够。卢梭认为人民总是形成统一的意见的说法不符合实际。人民可能永远也不会形成一个单一的众意或公意。卢梭的这个理论或许需要为一些现代国家出现的极权主义负责。我个人在此方面提出一个解决方案。就是，人民内部意见不统一是常态。人民内部总是有不同意见。所以，一旦出现反对政府的人，那是人民意见不统一的表现。于是，就不能以人民的名义消灭那些提出反对意见的人。这样才是民主。

过去毛泽东的思维就和卢梭类似。凡是反对共产党的人都不再是人民，而是人民的敌人，因为他认为人民内部不可能有不同意见。但是，他自己也非常彷徨。他在文革期间就对党内同志说，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也是如此。他还说，党内有派，党外有党，历来如此。这是他的经验之谈。这个看法或许是对的。所以，个人认为，中国要政治转型，中国需要建设型的理论和思想。单单是批判，单单表示反对，并不会有实质帮助。真真需要的还是建设型的理论。中国人民需要知道，共产党退出历史舞台以后，怎样建设一个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