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每次从农场走回家,风尘仆仆五十里后,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博儿的小脚板。妈妈会让儿子坐在小凳上,自己拿出一个洗脚盆,快速的倒进从水缸取来的水,兑上暖水瓶里的开水,再试试温度。确信之后,才将孩子灰扑扑的小脚丫拉进水里。边轻轻的洗着,边说着重复过无数次的埋怨:让穿鞋子总不听,哪有你这么不听话的。说到激动的时候,还会轻轻的用手打几下博儿的小腿。看到小泡,她会小心翼翼的洗干净后再默默无语走开,拿着针过来,给他轻轻的挑开泡泡,眼睛里是一直在滚着的水珠,硬生生的让它雾化没有成为水珠滴落下来。转身的功夫,妈妈会擦拭干净,还边擦边欲盖弥彰的说,灰尘。 没有看见水泡时,就是博儿最得意的时刻,他会带着开心对妈妈炫耀说:妈妈,我是不是很厉害?厉害。博儿当然厉害。比董存瑞、杨子荣、阿庆嫂一样厉害。这些都是母亲知道的英雄人物,也是她能够用来描述厉害人的人物形象。结果,男男女女的都用上了。 开始几次,妈妈让他穿给做的新布鞋。新布鞋穿着实际上并不舒服,最大的好处是防护路上石块对脚板的损伤。穿着走了一会儿,他觉得不舒服,还是当赤脚大仙痛快。走到水库边的山坡小路上时,路上到处都是小石子,有些还不是很圆滑,硬生生的踩在上面,时间长了,对于他这样的嫩脚板,造成损伤在所难免,而且,一走就是五十里地。最难受的实际上还不是石块,而是烈日考晒下的石子路上的高温,滚烫,都能热熟鸡蛋。 后来,爸爸看出了端倪,建议儿子像自己一样,打草鞋。试了试,博儿觉得不错,物美价廉,就将妈妈做的新鞋收着,在需要排场的时候再拿出来用用,平时就穿草鞋。 草鞋不耐磨,经常需要修理。于是,他又花了好多时间观察、学习、实验、练习,终于用自己的小手编出专业水准的。这样一来就方便了很多,出发时穿上一双再带上一双备用。只是,持续的走远路,穿草鞋很容易被摸出水泡甚至是血泡。 再后来,爸爸不知从哪讨来一大块车胎,用它给儿子做了双胶底鞋,是一种改良型的“草鞋”,构造大同小异,不同的是,这里用车胎替代了草绳编织成的鞋底。上面连接的都是布料,不再有草。这就是他所见到的胶鞋,比在汉口去买的胶鞋耐用的多。 妈妈又用剩下的车胎做鞋底,精心的做了双橡胶底的布鞋,差别就在上面覆盖的面积,布鞋实实在在的盖住了所有的脚趾头。这样一来,即使路上有些雨水,也不会对鞋子造成太大的伤害。原装的布鞋,遇水就会被打湿。在汉口那阵,他打湿的布鞋,放在大舅家的火炉旁边烤干,结果,新布鞋被烧穿好几个洞,他因此伤感了好几天。 看在眼里的大舅妈,对着她自己的儿女们说:你看看人家博儿,知道心疼妈妈。哪像你们这样没心没肝的家伙。她的意思是,博儿的伤心不是鞋子,而是因为鞋子是妈妈费了很多心思和心血的结果。 有了胶底鞋之后,他来来去去开心、容易的多。五十里地,对于他这个曾经走过二百五十里“长征”的战士,算不了什么。在十一岁时,他曾经参加过学校组织的,只允许年满十二岁的初二学生参加的野练,跟着比自己大几岁的学哥们。三天时间,他们来来回回的走了五百里,从家乡走到红安七里坪,听红军团长老爷爷做报告,在学校教室的课桌上睡觉。他是班上年岁较小的,并且长的极为瘦弱,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学校原本不让他去,可他坚持要改造自己。妈妈也配合,为他做了一双新鞋。来去一趟,回来时,鞋子前后两个大窟窿,活生生的被磨穿。 当时,他邀请刘鸿志和他一起去,初一只有自己一个人,想有个伴。鸿志说,那么远,很累的,走不来。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他。秀秀就更不用问了,原本也没有一个女生参加。即使有,胆小怕事的她也不敢。 就是因为有了那次经历,五十里地对他真的算不了什么。最大的问题不是长度,而是水库和山坳,很多时候,一个人走在阴森森、安静过度的水库边,突然跳起的鱼儿,或者突然集群冲来的鱼队,都会让他吓的心怦怦跳,好一会儿才能平静。他害怕,那些鱼儿会冲出水面,向他袭来,就像电影里看到的水雷。走在山坳和山坡上时,满眼望去看不见一个人,特别是傍晚的时候,夜色茫茫之中,若明若暗的萤火虫,看上去像鬼火,他又担心,那会不会就是鬼。 这种事他不会给妈妈讲,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个男子汉。虽然妈妈从来没有说过。长征那次,学校规定必须年满十二周岁,他坚持说自己的岁数差不多。再说,自己长的比很多人高不少。他没有意识到,高度不能说明一切。 当然,后来饿极了,偷吃人家地里的红薯一事,也不会对妈妈讲。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还被地的主人,小哥追着到处跑,威胁着要打死他。他跑的快,自己没事,妈妈却被吓个半死,害怕儿子真的被人打死。在乡下,人被打死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很多时候结果还是不了了之。通常,敢放手打人的,都是有背景和权势的。人治是天。 十月份时四人帮的倒台,原本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国家事件,可是,他却从邓老师眼里看出了巨大变化。从主席去世开始,老师脸上明显多了不少的开心,校长对他的态度也变的更加尊重。此后,邓老师开始整天乐呵呵,满脸抑制不住的喜悦。走路时,还会时不时的吹着口哨,唱着小调,一下子像年轻了很多岁。 有天走在平房前面的土路上,他对相遇的薛立博说:孩子,你的愿望快实现了。 说的博儿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但有一点他能感觉出:校长对于农活的催促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用心、积极。大家伙在私底下说,这个农场可能要撤掉,学生应该回学校上课、学习。原先早上六点钟就得起床准备出工的作息,变的可有可无。 有一天,有线广播里的新闻传来:1975年的第四届全国人大常委张铁生,被撤销所担任的党内外一切职务,并被开除党籍。张铁生一度是山哥心中的英雄,山哥则是他心中的英雄。 就是那个周末,博儿一口气走了五十里,中间没在外公家歇脚,连舅舅的家门都没进。渴了就喝几口水库的水,饿了就啃几口从田里偷来的一个不到二两的生红薯,他五十里山路唯一的口粮。走到山卡时他实在走不动,水解决不了饥饿。他在树荫下歇息了好一阵,才攒足力气向山下走去,身子有点摇摇晃晃,不平衡。 回家后,他坚决的要求母亲再带他去学校说说,让他能回到昔日的小伙伴中间。 迟了近一个月,原先一起读初中的小伙伴都全部进入高中,他们中还有个地主,自己才是富农!博儿觉得,机会应该是已经到了。他还没有意识到,鸿志的成分居然那么的复杂。 才三十几岁的爸爸胆子小,被无休无止的吓唬和批斗搞怕了。家里出头露面的事情,只好靠母亲,再者,母亲的娘家也只是中农,还算无产阶级革命队伍应该依靠的一员。贫下中农对贫下中农还是应该有感情的,她相信老人家的教导,他也是。 胆子也不大的母亲,为了儿子,答应再去说,星期一就去。 博儿想呆在家里,等星期一和母亲一起去。再说,初中时教过他的,有几个老师还被调到高中,将成为高中老师,化学老师就是其中之一。数学老师已被调走回到县师范,恢复原职。 拗不过母亲的坚持,星期天下午,他还是依依不舍的离开家乡的小山村,迈步走向五十里之外,山那边的那个山顶上的农场,他的劳改队。 这一次,母亲还是未能获得他想要的结果。母亲手里也没有校长说的转学证。 第二个周末,他被破例的允许周一晚上归校,以便有个周一上午和母亲去高中继续游说,想办法转学回去。这一次,他带来了邓老师帮忙办好的转学证。那天,邓老师看着站在门边发呆的博儿,问了好一会,他才说出实情。邓老师听后安慰他说:不用担心,我来给你弄。不就是个转学证,也没有说必须校长同意的。 那个星期一,他跟着妈妈再次来到了中学办公室,再次找到校长,还带去了一盒烟,是妈妈用好几个鸡蛋换来的。校长用余光看了看母亲手里的那盒烟,再看了看这如同叫花子般的母子俩,没有正眼看就直接拒绝了。原本坐在办公室读着报纸的校长,见母子俩进来,立马起身说还有要事,就离开办公室走了,并且用身子将他俩推到门外的走廊,自己随即锁好门。丢下两个人,站在那里发呆。 校长办公室设在一个巨大办公室隔墙旁的一个小间。隔壁向里走是若干类似的小间,后来知道是老师们的宿舍。每个小间之间只有一丈来高的土墙相隔,上面都是空的。房内的窃窃私语,用心的隔壁邻居,也能听的真切。校长办公室外面的大办公室,是学校唯一的老师办公室,所有老师都在里有张桌子,算是办公的地方。 站在宿舍走廊口子,面对巨大办公室的母子,顿时不知该怎么办。尴尬、羞耻、愤慨、不满、绝望、失落,十三岁的博儿不知道该用哪些词语,来描述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拉着依然在发呆的母亲的手,向办公室外走去,他觉得那段路好长好长。离开办公室,一脸沮丧的母子,在横切的走道上碰到邻村的堂哥。这个建筑从这里被切成两半,横切的走道很宽,墙上有巨大的黑板。建筑的另外一边,办公室对个,是更多的老师宿舍。 临近村子的堂哥也在这里教书。堂哥让他们找正站在外面抽烟的矮个子黑脸,易老师!他说,那是校长的克星。听明白意思的易老师说:没问题,下次带着介绍信,直接来上课。 母亲将带来的香烟递给易老师,老师推辞。母亲说,咋们家也没有人抽烟。最终,易老师也没说什么,将烟拿在手里,走了,脸上也没有颜色变化。 估计谁都不会想到,随后两年,走廊的黑板上,在各项学习考试比赛的名单上,排在第一的,往往都是他博儿的名字。三年后,公社高考第一名也是他。 后来才知道,当天去的不是时候,校长一脸的黑乎乎,就是被易老师气出来的。头天晚上,校长觉得学校没有人,易老师应该已经回家住,他家就在一里路外的易家村。半夜时分,就在他和柳老师正在行风雨之欢时,易老师从墙头跳入,直接掀开被窝,露出两具赤裸裸的身体。 那天,大办公室里也没有几个老师,在的都默默无语,像不存在。整个气氛压抑,紧张。走进去之前,他刚好看见易老师气呼呼的走出来,走到建筑物外,骂骂咧咧,慢吞吞走远。易老师看上去黝黑的皮肤和脸蛋,短小精悍,像个习武之人,更像是个庄稼汉,就是不像是老师。 校长则不同,矮小的他,细皮嫩肉,白腻的肌肤,像个小白脸。和宋校长有几分相像,至少在皮肤的细腻光滑上。柳老师是这里唯一讲武汉话的人,她教英语,博儿来的时候还派不上用场,她就教教音乐、唱歌。在一群黝黑,粗糙皮肤的汉子中间,她是唯一的女性,她和校长两个是唯一的白面书生,也是唯一的城里人。她有个农民老公,校长的妻子在县城医院当医生。她和老公井水不犯河水,婚姻也早已名存实亡。他们之间的绯闻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只是没有人像易老师如此这般的喜欢较真。不久之后,两个人都被调走。 到了学校之后博儿才知道,鸿志在九月九日主席去世的那个早上八点,在自家后院竹林深处的一棵槐树上上吊自杀。据说,原因就是因为不让他读书。鸿志的青春就此永远定格在十五岁。博儿知道更多的关于鸿志家庭背景还是很多年后。鸿志的母亲在他很小时就因父亲的政治立场问题被迫离婚,远走他乡。随后,他和带着病体的父亲一起被下放到爷爷的家乡,这里已经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亲戚,自然也不可能获得丝毫的来自血缘关系上的照顾。就在鸿志死后不久,安葬了儿子的父亲,也喝敌敌畏自杀。他们被送回乡下时,父亲已经被折磨得疾病缠身,经常咳嗽时不时的还吐血。缺医少药外加长期的营养不良和高强度体力劳动,让他的父亲变的更加弱不禁风。好几次,他干活时倒在水利工地上,被人扶到一边休息一会儿,再继续接着干。 他父亲死后被定罪为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和历史反革命,死有余辜。乡亲们还是低调的将他用门板钉成的棺材掩埋。他们住的地方,随后成为村子里的牛栏。第二年初夏时一场大雨,住在里面的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羔,被倒塌的屋顶压死。村里人开始谈论两个鬼魂的游荡和报复,对让他们断子绝孙的那些人的惩罚。 1976年的中国,多灾多难,经历了太多的变故。文革进入第十年,广大干部群众长期郁积的不满,终于在1976年清明节前后爆发,借着悼念周恩来,发动了四五天安门事件。周恩来已经在1月8日逝世。高峰时聚集的悼念人群高达两百万之众。 四月五日,天安门广场的数万名悼念着,被武力驱赶,许多悼念着受伤甚至是死亡,事件被定性为反革命。邓小平的政治势力就此被四人帮击败,邓小平自己也失去中央领导权,被属于中间派的华国锋取代。随后,对邓小平的政治批判在全国范围升级。 7月6日,共产党最重要的军事领导人朱德逝世。7月28日,河北唐山一带发生强烈地震,人员和财产损失巨大。国家出于面子的考虑,拒绝来自国际上的援助,使得伤亡和损失加重。9月9日,长期的国家最高权力拥有者毛泽东逝世。一时不适应的全国人民,沉浸在对自己心目中最伟大,最正确,最光荣的领袖,最应该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的离开不解和悲痛。 一时之间,中国出现权力真空,中央不同派别间的权力斗争就此更加激烈的展开,你死我活,不择手段。四人帮甚至在上海等地积极准备可能的武装对抗,一场内乱可能开始。 10月6日晚,名义上拥有最高权力的华国锋,在几位老帅的帮助下,抓捕了邓小平的反对派四人帮的势力。权力短暂的得以安稳。博儿的逃离劳改,发生在十月底,那时中央正斗的不亦乐乎,基层看到的则是反复无常的快速政治气氛变化,难以适从。而文革的正式结束,还是1977年8月的事,来自党的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国政府的最高权力被邓小平拿走。 四十二年之后的初春,通过微信视频,在美国的博儿提起这段经历,弟弟说,昨天还看见易老师在街上转悠。哥哥博儿说:能在如此美丽的地方养老是福。帮我买点水果上门问候声,十年前回国时老师去了外地,下一次回国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老人家,他该有八十吧。 那段岁月,那个转折,改变的不仅仅只有博儿的命运,甚至不仅仅只是中国的。 很多年过去了,他在自问:命运的改变,是应该感谢党的好政策,还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