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艇
华206艇重庆停航八个月,是到处躲藏锚泊。川江锚泊,一星期要移个锚位,流水急沙,容易埋锚。重庆码头囤船少,有主的,营运收益。开始几个月,停泊南岸海棠溪、野猫溪一带,艇上划子作交通工具。四个舵工走了两个,B提议,水手舱西崽刘昌发,代理舵工。船长大副商议,可。大副叫B,教刘昌发舵工技能。
这样,甲板上舷梯口,舵工值更班三个人,昼夜值班,才转得开。
刘是宜昌人,家贫,原水手长现二副蒋志林,介绍上船的,读过小学,年龄比B大两岁。人还勤快,不多话。
B从罗经开始教起,教他认识、背诵、定向、航向。刘上船两年,只是扎拖把,拖甲板,洗衣服;靠离码头打钢缆,没他的份。
不要说上驾驶台了。
刘喊B,老师(英国航海规矩,不是中国人喊师傅)。船移锚,B手把手,教刘兴发拿舵。A亲自操作重庆以下,到郭家沱、唐家沱以上,航行抛锚;刘的舵拿不好,B把着他的手,立即纠正。可以说,A亲自带了一个见习舵工刘昌发。
刘的未婚妻从宜昌找到重庆,B等张罗他们结婚,全船留守人员每人出0.5圆,集资办喜事。B书写红纸对联,祝贺。康有为的北魏石门铭字体。
家学。
泊南岸海棠溪,B想,将万县买的一担鲜鸡蛋,两麻袋大米,处理算了。B的姐姐,住家上海南市陆家浜路。206艇开出上海前,上海物价飞涨,姐姐竟一时买不到米;B回船找伙食老板张国梁,借100斤米,装两个袋子,乘公交车,送姐姐家。她怀孕了。姐夫程元方,是原南京国防部陈诚长官办公室程少校秘书的哥哥。
上海隔壁娘姨,看见B,问姐姐:
“阿珍,侬阿弟啊?蛮灵光、体面噢!
“华字艇,舵工,有驾驶执照啦?蛮好,吓,碰一个对象,来哉?
“阿拉小妹...”
上海娘姨,最会扎苗头。
姐姐叮嘱B,勿要慌,勿要在上江,找对象;上海小妹,多得老好;姐姐,为侬关心。
现在,上海、汉口均失守。万县物价最便宜,带不到上海了。重庆停航,自己开伙食。每天吃鸡旦,吃得一闻到熟鸡蛋,不管是蒸、煎、炒、水、花,满满似鸡屎的味道;作呕。
电报员,也有一点大米,欲带上海,没辙。这个电报员,是青年军复员的,远征缅甸,战车第三营;上海人,结婚了;父亲是国军中校教官。
B和电报员,两个年青人,上岸,海棠溪,街道走走。重庆南岸是棚户贫民居民区,石板小径,小街小弯弯小屋子小人家。
转过一个路口,有一排稍微整齐的房子,门口有人讲话,南京口音。
Bs上前请教,老伯,乡亲;你们是皮革场,需要大米、鸡蛋吗?万县船上来的。
老者说,下午来吧,老板在。
这时节,重庆物价还好着,国军宋希濂长官驻防宜昌等地。
下午两人又去了。上海人、镇江人,找南京人老板,商议廉售大米、鸡蛋、食油。
皮革场老板,在,是个女将,30多岁,南京人。那老者是管家,已经说了来意。
女老板一见两个年青人来找,问,华字艇的?
是。
乡亲?好。你们有多少米,、鸡蛋、食油?我派人去挑回。按市价付现钱(银圆)。管家带人、箩筐、麻袋,跟着下到海棠溪。
华206艇,全船留守乘员听说联系收购大米等,来了,都拿出米、食油来;都是下江人,带回不去了。
管家一一称重、计价、付钱。惟对B,拉到一旁,说,你的鸡蛋、大米,给你万县进价(高些);整数给你钱;尾数差你3圆七角八分;有时间你去皮革场取。
B,答应好。谢谢老伯。
全船乘员个个高兴,这年头,在重庆南岸,学生伢,还会办销售啊?跟张国梁学了两招?
张国梁的伙食,办得好,人的嘴巴是试金石,有口皆碑。
过几天,B约电报员一起去皮革场。电报员笑笑,阿弟,人家希望你一个人去的;我陪就是当电灯泡了。你去吧;别把人搞丢了。有事?我随时带人去找你。放心。
B,到了皮革场,女老板说,差你几块钱,不是不给你,是希望你,来拿。
伙房做好午餐,留请吃饭。
老板叫徐方安清,南京水西门人,嫁中央陆军大学上校战术徐教官;抗战随陆军大学迁重庆,徐教官病亡。徐方安清带家小老管家等,于南岸落户,办皮革场,谋生。她生的二个小孩,尚小;徐上校教官大太太,生的女儿,读中学,15岁。
徐方安清,仔细问了B,职级、年龄、家长、姐姐等情况。她说:
我们是下江江苏,江南乡亲。你的登陆艇不开了,工资也没了,几个守船生活费,何够?
你每天就到我场里来吃饭;习惯了,今后就住在这里,当她大女婿(娶中学生)。
B,脑壳一片空白。
回船,B不吱声。次日,电报员悄悄对B,说,你不做声,我全知道,她相中你了。
英国航海传统的海派,瓜达玛斯、驾驶员,什么时候,放到篮子里就是菜?
上海二副执照哇,慌什么?A,能背弃吗?姐姐的话,忘了吗?母亲在镇江呢!母亲靠他寄钱生活;现在寄不通了,总会通的,妈妈是我的天。
电报员拍拍B肩头,不要考虑。
他笑笑。
过了一天,老管家来船边,请B去皮革场“刷刷”。下午,B与电报员去了,徐方安清不在;告辞老管家,南京乡亲。
乡亲,谢谢关照噢。
次日,华206艇,移锚,江北三洞桥。
后来,电报员在市街中心,胜利碑,碰见徐方安清。她一再带话,请B去皮革场,白相白相。
人事,难说。
有一次,B跟电报员去市中区办事,不意碰见一个照面:
你是?
你是张玉玲。
你是B。
正宗镇江老乡,低B两届的镇江中学,校花-张玉玲。后来,嫁了江苏省府派往扬州教育接收大员,科长先生。
科长夫妇,1949年春节前在南京已经买好飞机票,飞台湾;小孩多了,送一个回镇江小镇娘家,再返南京,机票已过期。他们带两个孩子,一路水运,辗转汉口、宜昌、重庆。住重庆上清寺美术学院,谋生。科长有点本事,学问。
张玉玲及其父母,认识A的。
她问了A的情况。几天后,张玉玲夫妇找上华206艇,请求A,若开航上海,带他们一家,下游去。
A,满口承应。结果,待到改朝换代,华206艇开航下水,B专门去通知张家;张说不走了,CP戏曲学校,聘请了她先生做教师...
谋生耶。
上海安孚公司,有一艘“安渝”号货轮,是张富康老总等买的,上海港原英国造港作拖轮,开沪渝航线。这时,也困在重庆水域。张富康电令安渝轮船长,“跟着A头,他到哪里你跟哪里。”安渝轮总是与华206艇靠帮,两船相连,有照应。有的华字艇被军差,运兵到宜宾,无路可走了;运兵去长沙、湘潭,也无法子了。都俯首就擒。
原安渝轮船长王海山,被解职后,无去处,一直住在安渝轮上;现任、原任安渝轮船长,都是A的晚辈。有时上街,B主动邀请王海山船长,一起去溜溜,吃个馆子,B付账;重庆南北岸郊区,小馆子没什么菜肴,就是五花肉烧大白菜、炒鸡蛋、南瓜汤。
重庆口味的白斩鸡、辣子鸡、麻辣牛肉,非常时期,小店家没有。
下江人,不海吃海喝的,清炒、小炒、青菜,蛮好。
王船长总是大谈开船经,谆谆传授给B.患难之交啊。
他嘀咕,时局不妙。B听不明白。
平常,一个瓜达玛斯,准二副,请船长吃饭,恐怕没这个面子的。
航海规矩。
后来,B做二副,船长赵德安、张子安、鄧应文,一起出去,船长买单吃饭。
我,初上人民14号轮船,船长徐家林,请我下九江码头,油条鸡蛋豆浆,吃。早餐船上刚吃,再吃。徐船长,到南通又请我下船去吃,结果,一起跟了水手六个去,船长买单,吃。
什么叫海派?长官月薪多,掏钱爽,部属受用,吃干劲。
内地,小工头小官,老是掐部属的油,摆脸子,端架子,部属拍马溜须。叫顺着。
呵呵。
一次,电报,“华206艇,学生,看我家。伍新木”。
商船航海电台,呼号全球通,功率很大。国际航海规则,有专用频道通讯,明码。
电报员与电台,直属船长领导;收、发电报,需船长签署、批准。
原来,民生公司华字艇“怒江”号,军差到舟山定海;二副伍新木,是华113艇舵工老师,叫B去看看他的家。
B选择星期天,去重庆伍老师家里,他太太、女儿念中学,都在家;他们认识B.二副太太流眼泪,抗战八年,老伍流落海外,刚回重庆三年,又打仗,又隔开。中国人,命苦哇。
B买了一些日用品和吃的,给老师家送上。
人之礼。伍相信B.
一天,朝天门到两路口,马路两边,坐满了国军学生兵队伍,16、17岁的中学生,男女都有,穿崭新的军装,背包,布鞋,毛巾,等等。B,看稀奇似的,走了很远去,又走回来,看。回船。
电报员望望回船满身疲惫的B,说,你没当过兵,不知道兵,辛苦、磨命、丢命。
重庆大火灾,有船烧毁。流淌下来。
不几日,南岸远山,炮声隆隆。
国府海军军舰一艘,就停靠在朝天门码头,一声不响。
...
寂静的川江,清晨,雾散。
一艘港务交通艇开来巡江,主桅挂红旗,广播喇叭:
“各船注意,船只一律开到朝天门码头,报到...”
“解放军重庆军管会命令,一切船只...”
...
A,招集全体留守乘员,开会,开船。
华206艇,开到朝天门,A被码头的人,领走了。下午才回船,开会。
A,说,作为船长,今天有愿意离船的,午夜前请便。明天早晨,华206艇,就被解放军军管;乘员名册,就报上去。
全体,鸦雀无声。
电报员找B,忧郁忡忡,说,大概妈妈弟弟妹妹,到了广州;要是先跟轮机长一起,走,就好了。
你需要钱吗?B问,准备借给他一点钱。
电报员摇摇头,钱,带不走。他是高级船员,月薪过百。
是啊,这时节,带银圆身上多了,惹祸;外地人旅行,到处检查着,惹祸。CP以为你是什么军警宪特逃亡呢。
B,无语建议。
电报员说,船一开出川江,我就离开。船长怪罪起来,你什么不知道。懂吗?
黑夜里,B点头。君子之交。
晚上,A叫B,在驾驶台睡觉,舵工值更双岗。有人离船,不要拦;有人登船,拉警报。
轮机部三管轮、两个机匠,连夜走了。
次日晨曦,早餐未吃,一队解放军开下码头,全副武装,机关枪。
大副拿来红旗,代舵工刘昌发,升上主桅。
A,全体留守乘员,列队,囤船;华206艇,投降。
不久,几个带警卫兵的,解放军军事代表,走下码头。
1949年12月2日,华206艇,航海日志。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