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红色高棉都是亡命之徒,他们其实富有理想,有强烈的爱国心。但是,他们在执政的三年八个月中,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伤害太深重。波尔布特杀死宋成一家大小八口,残忍程度足以证明本质并未改变。如果让他们再度执政,必然又是大灾难
老高按:最近一段时间,因为某种机缘,与一位在红色高棉血腥统治下生活了将近九年的余良先生有了较多书信往来。他连续给我发来几篇文章,其中有两篇已经在明镜网上刊登,同时被明镜旗下杂志编发。这里我刊出他的一篇《探访波尔布特葬身的红色高棉最后基地安隆汶》。今后若有机会,我还会再推荐他的文章。 知道“余良”这个名字是在十多年前。2006年,他在明镜出版社出版了一部纪实小说《红色漩涡》,在自序中,他写道:“此书记录的绝大部分是事实,个别情节是不脱离当时大环境的合理虚构。” 这本书,上次我读得太粗,我还会找到最新版本再仔细地读。 2014年3月,美国亚洲学会在费城举行年会之际,许多有亚裔尤其是华裔背景的出版社、书店、书商、机构和企业,在会场旁的休息厅和走廊展销(明镜出版社也在那儿设了一个摊点),我去采访参加会议的学者们,与余良先生有了一面之缘。不过,因为在短短两天里我见了无数人,实在惭愧,竟没有对余良留下什么印象。 根据余良《红色漩涡》的自序,我得知,他祖籍中国广东潮安县,小小年纪就遭遇了土改、反右、大跃进等政治运动的波及,“死里逃生”。13岁那年,千里迢迢来到柬埔寨寻亲,找到的并非是亲生父母(后来才知道),遭受冷漠与虐待,两年后便离家出走,“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胆战心惊地漂零”。失学,童工,苦力,失业,无家可归、身世不明,历尽辛酸苦楚。 他用沉重的笔触写下这样一句话:“但是个人曲折的遭遇和离奇的身世很快成为无足轻重。”1970年3月18日,柬埔寨发生推翻西哈努克亲王的军事政变,战争随即爆发。像许许多多受中国革命影响的热血青年一样,余良怀着浪漫热情投身到红色高棉控制的“解放区”,却目睹了波尔布特为首的柬共对无辜民众的奴役和杀害,也见证了把柬埔寨带入空前灾难的柬共政权的残暴——仅仅在三年多时间里就迫害死了约两百万人口。 1979年1月7日,在越南军队打击下,波尔布特政权垮台——我们记得,柬埔寨人民不畏“柬奸”之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侵略者,他们实在是如同大旱之望云霓,盼望救星来解民倒悬!而当时我们的解放军奉邓小平之命出兵攻打越南,付出极大牺牲,试图解救万恶的红色高棉政权…… 余良一家逃亡到越南,又返回柬埔寨,逃到泰柬边境难民营。1981年,他的一家获得美国人道收容,“走了二十年离奇曲折、惊心动魄的历险之路,终于来到这个永久的安全港”。 这样坎坷的身世,他从小不可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从余良的文笔看,实在是很难得的干净、清晰——从下面我转载的文章,读者可以品味,我料想他在颠沛流离中没有放弃自学。他陈述很简练,抒发更内敛,即便是对造成自己深重苦难的红色高棉罪魁祸首,他也并不宣泄满腔怒火,而是力图理性、客观地看待他们。只是在他的书的自序末段如下文字,才让我感觉到他胸臆中涌动着怎样的岩浆: 为了寄托对无辜死难者的哀思,为了对第二故乡深沉的怀念,更为了二十世纪人类最黑暗的历史不被遗忘,我要把当年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展现给人们。……一位柬埔寨长老说得好:在这个国家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悲惨故事,要用整条湄公河的水当墨才能写完所有的故事。
探访波尔布特葬身的红色高棉最后基地安隆汶
余良,明镜网
2013年9月20日上午8时,我从世界著名的吴哥窟所在地——柬埔寨暹粒省会市中心,以80美元承包了一辆计程车,前往红色高棉最后基地——安隆汶。 安隆汶距暹粒市108公里,原是暹粒省北面最大的县,现归属乌多棉芷省、位于靠近泰国边境的扁担山脉南侧。 “安隆”是“坑洞”的意思,“汶”是“长”的意思。原来,这里的地势低凹,因而被称为“长坑洞”。 汽车沿着67号公路向北行驶。公路平坦,路上车辆不多,村落农舍冷清,路过县城时才见到市集、数百户人家,加油站、商店、旅馆、餐厅等。整个行程一个多小时,汽车来到公路尽头,路旁一间普通的长方形木屋里坐着十来个穿军服的人,正在查问过往行人。再前方二、三十米处有一栏杆把路拦住。原来这里已是柬埔寨-泰国边境关口,那十来个人是柬埔寨的边境海关人员。
本文作者余良,摄于红色高棉最后基地安隆汶的达莫(红色高棉总参谋长)军事指挥所。
我们下了车,计程车司机向附近村民打听原红色高棉基地的位置。原来就在右侧往下走一条土路的三、四公里处。司机把车开下土路,那儿有一间很大的木屋,屋里闲坐着一群人,每个人都好奇地望着我们。这大木屋是一间为前来参观、采访的游客开设的餐馆,现已生意冷清。主人告诉我们可把汽车停泊在大木屋前方的空地,先步行去看位于左前方一百多米处红色高棉首领波尔布特火化的地方。 近处竖立了一块用柬、英文蓝底白字书写的告示:“前方一百米是波尔布特火化地”。 一根竖立起来的竹子和相距两、三米一间破旧不堪的小亭之间,被一条绳子连着,拦住进入的小路。亭子里一位妇人懒洋洋拉住绳子伸手向我们要钱。原来是收门票:外国人两美元,本国人一美元,司机导游免费。 这是一处杂草横生、小树稀疏的荒地。只见另一块告示木板用柬、英文写着:“此处便是波尔布特火化地”。
波尔布特的火化处。
一堆长四米多、宽三米、稍高于地面的黑土,上面搭了个简单的防风雨的铝板盖。黑土四周用短木桩固定,再用汽水玻璃瓶围住。这长方形的火葬地前方有两个小香炉,稀疏地插上早已烧过的香,小香炉前方是一个生锈的破旧小铁盒,中间钻个孔,大概是让参观者捐钱。小铁盒上面有一个中国产的小圆盒清凉油。再前方两米远,有人搭建两个让人们追悼死者用的供人烧香祭祀的小木亭子,前面也各放一个小香炉。 这就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主宰过柬埔寨七百多万人民命运并导致至少两百万人民死亡的红高棉最高领导人——柬埔寨共产党总书记、民主柬埔寨总理、柬埔寨民族解放武装力量最高统帅波尔布特最后的归宿。他被火化后,有人用周围的泥土混和着波尔布特的骨灰,任其曝晒雨淋,后来才被人用上述方式“保护”起来。在金边政府军攻下安隆汶之前,这一带是无人荒野,远离村落,没有关口,公路也是近几年才修建的。 安隆汶地广人稀,全县不到十万人。波尔布特的红色高棉在安隆汶县有约一千个家庭的农民追随者。他的第二任妻子和当地农民,都认为波氏是一个大好人,不相信他是个杀人的暴君。 联合国把此处和红色高棉基地列为世界文化遗产,洪森总理也曾建议把整个地区划为旅游区,但由于许多人反对把罪恶区当作景点而暂未实行。此后才有收门票,即波氏火化处收费两美元,基地收费四美元的规定。 波氏生前最后一个月,安隆汶基地中约两千名士兵中有一千五百人倒戈,准备把金边的洪森部队引进安隆汶,以内外夹攻一举歼灭波氏残余部队。这支部队的出走促使濒临绝境的总参谋长达莫、原副总书记农谢、原民柬国家主席乔森潘和几百名忠实者,带上因杀害宋成一家八口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波尔布特一起仓促逃入泰境,被泰军一网打尽。农谢和乔森潘当场宣布向洪森政府投降,达莫拒绝投降束手就擒。在泰国军方准备把波尔布特送交给洪森政府时,一天傍晚,他睡在木榻上,五十多岁的第二任妻子准备为他挂蚊帐时,发现他已经不能动弹。妻子通知身边的卫兵,便默默地带着唯一的女儿离开了。周围没有其他人,这卫兵在黑夜中把波氏的尸体像狗一样拉到这里,砍树枝斩杂草覆盖后,找来一个旧轮胎压上去,最后再把波氏日常用的籐椅、蒲扇搬来放在轮胎上面,淋些汽油放火燃烧。波尔布特死时还差一个月满73岁。 这一天是1998年4月15日,波尔布特的死,成了国际新闻。几天后,泰国法医、西方记者前来验证和采访。红高棉彻底灭亡后,金边的洪森总理、暹粒省长等军政高官也来察看。接着,联合国官员、泰国官方、西方记者、外国和本地游客也络绎于途,持续了好几年。据附近村民说,现在前来采访或观看的人已很少了,每月大概有两批,人数十来人、几个人不等。虽然时间还早,我相信,今天,我是唯一的探访者。 波氏火葬地距泰国边境大约半公里,距他的基地大约三公里。基地分两部分:“军事指挥部”和“生活驻地”。前者多次击退金边军队的大扫荡,后者是上述四个红高棉大头目的起居处。整个基地方圆大约五公里,没有高山,树林疏少,拥兵两千,自越南军队占领金边后在此安营扎寨并坚持了17年之久。后来,在完全失去中国的援助后,仍连续三次给前来扫荡的装备精良的金边政府军造成惨重伤亡,还于1996年5月3日主动出击,攻陷一百公里外的暹粒市。 基地的红色高棉为何有强大的战斗力?为何能坚持17年之久?为何得到当地人民的真心拥护?它最后是怎样灭亡的?或许,基地本身能给我们一些答案。 安隆汶地势低,但越接近泰国边境地势越高,红色高棉基地紧挨扁担山脉,军事指挥部便设于距公路数公里的高地上,汽车可从公路直达指挥部。 汽车在平坦的泥土路前进。沿途有守护边疆的军营、人民办事处和小医院。
红色高棉的基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
在这方圆不到两百平方米的高地,树木疏落,灌木丛生,空气凉爽,一块巨大的岩石横卧于高地最顶端,站在此巨石可俯视下面辽阔的田园、公路、村庄等景物,从暹粒进发的洪森军队行动完全暴露在指挥部之下,指挥部有足够时间布置阵地,实行阻击,加上居高临下,占尽优势。敌方若以炮轰,有天然巨石阻挡,若避开巨石,炮弹极易落入泰境,泰军方必以相同方向回击,洪森军队的炮轰等于回轰自己,而红色高棉可坐山观虎斗。这便是洪森军队屡攻屡败的原因。 指挥部周围有数个水塘,南两百米另有一营地,有钢筋混凝土营房,营房有四间地下室。一间方形、高约四米的水泥屋建于丛林之中,水泥屋封顶,四壁的中间一人高处围以两寸高的铁网,可观察外面情况,机枪又很难打进来,这是达莫的掩护所。除此之外,基地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自从洪森政府接管基地后,这里建了四、五间屋子,中间最大间是一位驻守军官,他和他的几个部下在这里驻守了十多年,现在,这六十多岁的军官患多种疾病,两脚肿大只能躺卧床铺,由他的家人照顾,大概基地已无驻守必要,部下也回乡去了。我探询时给他一些钱,祝他康复。他双手合十答谢。他的家人惊讶我这个“外国人”会说流利的高棉话,一听我说曾生活在红高棉统治时期,更感亲切。 其他屋子是小卖部、小餐厅、一间小旅馆。原来是准备开发成旅游区用的。 距指挥部三公里,是红高棉的生活起居区。波尔布特、达莫和宋成的住宅区各分散相距三四百米到五六百米。宋成的屋子早已被毁,波尔布特住宅区最大,两排各有六间屋分别建于风景优美的山区较平坦之处。波住在最大的两间,内有伙食和娱乐设备。其他是卫兵营房、会议厅、教室等(波氏大部份时间在这里为军事干部们教授军事常识)。可惜,这庞大的住宅区被金边和反戈的军人多次摧毁,最后放火烧掉。洪森军队前来接管时,一些军人争相闯入波尔布特的房屋想抢掠财物,但一无所得,只有大批文件散落地面,房子燃烧后,文件也成了灰四处飞散,或成为军人的大便纸(农村没厕所,农民有到丛林中大便的习惯)
红色高棉总参谋长达莫的住宅。
十多年过去了,上述包括乔森潘、农谢等红高棉大头目的屋子已被野草树木掩没、无迹可寻。奇怪的是,基地左侧达莫的家却完好无损。屋子用优质木料依照柬埔寨民间的格式而建,高约十米,三层楼,有地下室。在三楼的阳台可望山下湖光山色,三楼墙壁上挂了三幅大图:中间是柬埔寨地图,两侧分别是吴哥窟和农村景色,可看出达莫热爱祖国和农村的感情。这里是达莫开会的地方。二楼是达莫的卧室,紧挨屋子的外墻有一承接雨水的水池。近处还另一间两层楼的大屋,是用来接待外宾、召开秘密或高层会议用的,一间较小的屋子是警卫们居住的。
中国援助的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一节旧车厢。
这几间屋子的外面有一巨大的通讯铁塔,铁塔近处一间没有墙壁的屋子,放置一辆当年中国援助的现已废弃的军车的后厢,后厢的后面开了几个方形洞口。厢内空无一物。这军车后厢和通讯铁塔便是当年红高棉的广播电台。后厢的一旁地上有两个大铁笼,据介绍,铁笼是用来囚禁一切被认为的“敌人”。铁笼中的“敌人”,将被抬到下面的湖中淹死再抬去埋掉。在铁笼一旁,有一排五、六个已很残缺的小水池。未知是蓄水还是处置“敌人”用的。
红色高棉广播电台原设于此,可见残留的天线。
红色高棉基地内囚禁犯人的铁笼。
由于红高棉拒绝加入联合政府、拒绝执行联合国关于所有军队解散70%的规定,金边政府宣布红高棉为非法组织。1994年2月16日,洪森与拉那烈首次联合采取军事行动,出动飞机、坦克、大砲和近万军队强攻安隆汶,红高棉被迫撤退。安隆汶基地被首次攻破,金边军队破坏了通讯铁塔。不到三个月,红高棉军队发起反攻,驻守基地的金边一千五百士兵又逃离基地,红高棉重新修复了铁塔。 别以为红色高棉是乌合之众,占地为王。其领导层绝大多数是高级知识分子:留学法国的博士、经济学家、大学教授、工程师、西哈努克王朝的高级公务员、报社社长、主编,记者,还有一位律师。 别以为红色高棉在基地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他们衣食不愁、水源充足、空气干浄、完整的中国式装备,连达莫被捕时也戴着中国式军帽。当洪森军队短暂占领基地时,发现其未带走的大米有一千一百吨,设有颇有规模的医院,水池还有先进的过滤设备。这些,源于早期中国的大力援助,后来是西北拜林基地丰富的名贵木材和宝石换来了大量美金。
红色高棉高层秘密开会的地方。
别以为此时的红色高棉是黑恶集团、人见人怕。他们在安隆汶县得到农民的真心拥护。基地中见不到两千士兵的营房,他们生活在农民之中,红高棉本来就靠农民起家,此刻,他们与农民同生活共劳动,一起参与县里的基础建设、通婚、生子。农民可进入基地参观,参加会议。达莫待农民小孩像孙子。波尔布特的第二任妻子就是当地妇女,比他年青二十多岁。她主动表示对他的爱慕。 别以为红高棉都是亡命之徒、目光短浅。他们其实富有理想,强烈的爱国心。最坚决反抗越南的侵略、扩张、渗透和霸权。在后来,几个大头目也想到年纪渐老,要有接班人,有意培养年青的师长、营长、年青干部如广播电台台长、对外发言人马本、前驻中国大使江裕郞等。他们也争取各种机会向外界表明其开明思想,与过去执政时期的极左思想切割。 但是,他们在执政的三年八个月中,自以为是的小农思想加激进的毛主义、僵化的马列主义相结合,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伤害太深重。包括波尔布特在内的领导层尽管后来作了检讨,也是轻描淡写、避重就轻。1997年6月11日,波尔布特杀死宋成一家大小八口(据余良另一篇文章中介绍:波尔布特下令军人把宋成一家八口的尸体搬到屋外用大卡车来回辗压,路面血肉模糊,恶臭熏天。——老高注),其残忍程度足证他的本质不会改变。反而是纯属农民出身的达莫最后时刻为人民做了一点好事:一举逮捕了波尔布特,并以审判代替暴力处置了波尔布特。但是,国际社会和国内人民都不相信他们,不让他们再有机会。如果让他们再度执政,必然又是大灾难。他们最后的灭亡也就不可避免:军心涣散、内斗不止,连最高层绝大多数人也对前途彻底的绝望。最后,碉堡从内部被攻破了。 (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