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一旦进入政治社会,就必须往前走,致力于不断改善社会状态,而不是返回原初状态,或动辄“全盘改造”。我们也要时常想想一些根本的问题,想想生命的本义。人类有幸成为自然界中佼佼者,应当以怎样的行为配享自然生命的丰饶,配享我们的幸运?
老高按:读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导何怀宏的一篇短文《倾听生命的声音》,看其文中所写,我猜测是他的一部文集的序言,或者网上一个专栏的开篇。文笔优美,诗意盎然,而且所讨论的话题,也扎准了当代人的穴位,切中肯綮。
30多年前,与何怀宏有过几面之缘,但没有深交。八十年代中期,武大哲学系校友李明华等人牵头创办了一家杂志《青年论坛》,因发表了胡德平《为自由鸣炮》和胡平《论言论自由》而名头打响——说也巧,作者名字相近,所论话题也都是“自由”,据说直到今天,还有人将之弄混。李明华搞了一个北京记者站,何怀宏和我都被列为成员——成员还有几位,都挺有故事,今后若有机会或来回忆一把。
初见何怀宏,他三十刚出头,与远志明(他也是《青年论坛》北京记者站成员)等人都还在中国人民大学读哲学博士,时有文章见诸报端,我从他的文章形成对他的印象:哲学家其外,诗人其内——反过来说,似也说得通?
没多久(好像是1988年),他们拿到学位,都被刚刚从中央团校升格而成的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网罗去,当上讲师,分了住房——一去就能分到两室一厅甚至三室一厅的住房,算是那个年代最有诱惑力的待遇,实不多见。
“六四”以后,知识精英一时作鸟兽散,有人“进去”,有人“出去”,我也再没有见过何怀宏。但他的文字,我时常读到,其研究领域主要集中在广义的伦理学(包括政治哲学、人生哲学)以及中国社会历史与当代中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主要研究西方哲学、伦理学并从事翻译,译有《正义论》、《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伦理学体系》等,多为欧美伦理学、政治学经典。九十年代迄今,有多种关于伦理学原理和中国历史文化的著述,进入对应用伦理学一些领域的研究,著有《良心论》、《底线伦理》、《伦理学是什么》、《生生大德》等,主编《生态伦理》等,还从传统正义的角度,写了两部解释中国社会历史的著作:《世袭社会》与《选举社会》。对精神信仰与现代社会的关系也高度关注,著有《生命的沉思》、《道德·上帝与人》等书。
作者在此文中说,“我希望我们都能从幼小的孩提时代就开始确立这样一种基本态度:善待自己的生命,也善待他人的生命,善待所有的生灵。”“‘保存生命’是优先于维护自由原则和追求平等原则的第一正义原则。”他还说:“对待生命的基本态度,而它也构成了社会的伦理根基”。这些看法让我高度认同。最近我有机会近距离、长时间地陶醉于自然界,在气候异常、乍暖还寒、阴晴陡变、风雪交加时节,细心端详、聆听和体察树木、花草和飞禽走兽的生存状态和微妙变化,深感大自然的奥秘,既深不可测,又妙不可言!更衷心愿意与作者一样——
希望这些吁求尊重和珍惜生命的声音能够被更多的人听到,从而我们都来注意倾听现实生活中生命的声音,尤其注意倾听那些弱小的生命的声音,这不仅包括我们同类中的弱者和幼者的声音,也包括那些相对于人来说已经变得非常弱小的其他动物、其他物种的声音,倾听它们的喃喃低语,倾听那甚至可能是奄奄一息的声音。
倾听生命的声音
何怀宏,《光明日报》2015年4月14日
有一年春天,我到江南的一个朋友家去,他住在郊外,在一个水塘的旁边开出了大概只有一个乒乓球台那么大的一小块地,种下了几行青菜和一架瓜果。他笑说这就足够供他家的蔬菜之需了,甚至还可以“接待客人”。说着我们就去了他的小菜地,他指着说:“你看,昨天我刚刚采摘过的地方,就又长出新叶来了;昨天还很不起眼的小黄瓜,今天也可以摘下来吃了。”我问他照管费不费力,他说一点也不费力,也就是刚开始施了一点肥,后来就偶尔散步时拔拔草、浇浇水。“它们就这样疯长了。”
我小时候也见过竹林里的嫩竹每天能长一尺多,我觉得甚至能听见它们拔节的声音。最近读到一本书《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作者经常去美国华盛顿州奥林匹克国家公园霍河雨林里的一块方寸之地,在那里倾听自然界的各种声音。作者写道:
如果要我举出世上我最喜欢的声音,恐怕很难。若是非举不可,我可能会说是鸣禽在黎明时的合唱,还有初阳抚上大地的声音。但是如此一来,就会忽略掉有翼昆虫在喀拉哈里沙漠无数平方英里的大地上所发出的嗡嗡声;但要说虫鸣是我的最爱,又会忽略掉猫头鹰的呼噜声,还有它们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丝柏间一跃而起的声响,或是沿着奥地利村庄狭窄石巷回荡的教堂钟声。如果答案真的只限定一个,我会说,我在世间最爱的声音是期盼的声音:即将听到声音前的那刻寂静,或是两个音响之间的刹那。
要听到这些,必须要有一颗安静的心。我们今天的世界是越来越热闹乃至嘈杂了,越来越致力于占有而不是倾听。而自然界的生命本来是丰饶的。稍一留意,我们到处都可以看见它婀娜的姿态;稍一静心,我们到处可以听见它生长的声音。尤其春天来临的时候,似乎前几天还荒芜着呢,突然之间,就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突然之间,就有漫山遍野的“芳草碧连天”。水边有成群结队的嫩绿的垂柳,庭院绽放了鹅黄的迎春花,白色和红色的玉兰。但我们可能总是步履匆匆,而很少驻足欣赏。
曾经有人类完全融于自然的时候,虽然那时候人也的确比较艰苦,风餐露宿,和其他动物平起平坐地竞争。后来人脱颖而出,不断进步了。尤其在最近一万多年里,进展的速度似乎一下就从步速变成了音速,又从音速变成了光速。人获得供养的活动由单纯的采集和狩猎扩展到了驯养和种植,他开始定居,有了村镇和城市,有了国家。
有了国家,或者说建立了政治秩序,政治社会,这是人类进入飞速发展期的关键一步。它首先保障了一个政治社会的和平,然后也大大扩展了人的力量。但它有时也会压迫人自身,乃至对人造成更大规模的伤害,比如国际之间的不义战争。人有了许多有极大效能的、向自然索取物质生活资料的工具和手段,但奇怪的是,即便自然界本身是像上面我们所说的那样是丰饶的,人们有的时候却还是会解决不了吃饭的问题,甚至人为地发生饥馑。人们的精力有时只是空耗,甚至还转向错误的方向。我们的生活中还是可以看到不少轻视或漠视生命的情形。尽管人类有了比原始时代大得无可比拟的生产能力,而人们的生活状态还谈不上都是幸福的,有的甚至还处在比较悲惨的状态。
但是,人能够回去吗?最近有一本畅销书《人类简史》的作者在写到农业文明的时候,的确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似乎人类进入农业文明之后的生活还不如做采集者的生活,更不要说后来的工业文明了。卢梭也赞美过人的自然状态。但是,且不说人不可能再回到这种状态,而且,自然状态其实也还有霍布士展示的另外一面,即它也可能陷入一种悲惨的、人人为敌、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状态。所以,看来人类一旦进入政治社会,也就必须往前走,致力于不断改善这种社会状态,而不是返回原初状态,或者动辄全盘打破和改造。为此,我们也的确要时常想想一些根本的问题,想想生命的本义。自然界生意盎然,人类有幸成为其中的佼佼者。人就在自然之中,但人类的确又以它的实力而高居于其他物种之上,那么,我们应当以怎样的行为配享这自然生命的丰饶,也配享我们所得的幸运?
所以,我想,我的《心怀生命》也就是想首先致力于倾听,倾听自我和其他人生命的声音,倾听细小的自然界其他生命的声音。我希望我们都能从幼小的孩提时代就开始确立这样一种基本态度:善待自己的生命,也善待他人的生命,善待所有的生灵。
这也一直是我二十多年来所思所虑的首要关注点。20世纪90年代,我曾经在我的《契约伦理与社会正义》一书中专门通过研讨社会契约论的三位主要代表人物:霍布士、洛克和卢梭,论述“保存生命”是优先于维护自由原则和追求平等原则的第一正义原则;在《良心论》一书中,也专门有过一章写“生生”,探讨个人的、也是制度的对待生命的基本态度,而它也构成了社会的伦理根基。后来在国际关系伦理、生态伦理、政治哲学等一些应用伦理学的研究中,我也从不同场合反复申说和论证过这一生命原则。前几年还在北大出版社出过一本《生生大德》,写过《为什么要反复讲生命原则?》的文章。
的确,我也希望这些吁求尊重和珍惜生命的声音能够被更多的人听到,从而我们都来注意倾听现实生活中生命的声音,尤其注意倾听那些弱小的生命的声音,这不仅包括我们同类中的弱者和幼者的声音,也包括那些相对于人来说已经变得非常弱小的其他动物、其他物种的声音,倾听它们的喃喃低语,倾听那甚至可能是奄奄一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