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 | 波斯:另一個“中國” |
送交者: 2019年10月27日02:58:15 於 [世界遊戲論壇]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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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更新: 2019-10-26 08:54:19 【文/李零】
伊朗,舊稱波斯。希羅多德講“歷史”,講的是波斯故事,但聽眾是希臘人,聞希臘勝則喜,聞波斯勝則泣。從古典時代起,波斯一直被歐洲人當作某種符號,象徵與歐洲不同的文化和文化價值觀。 18 世紀,孟德斯鳩著《波斯人信札》,偽托兩個來自伊斯法罕的波斯人,背井離鄉,漫遊法國,與國內通信,講他們的所見所聞,借他們的口,批判路易十四時期的法國。 19世紀,尼采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假借波斯先知瑣羅亞斯德之口,宣布基督教上帝的死亡。 這是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 我們也常常如此。 波斯五都 上世紀80年代,是個至今被人懷念的時代,當時叫“思想解放”。當時的“啟蒙書”有很多種,顧準的希腊筆記是其中之一。筆記寫於1974年2月12日—5月2日,“文革”後由其弟陳敏之整理,題名《希臘城邦制度》,交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出版時間是1982年3月,距今已35年。 沒錯,那是一個反思“文革”的時代。當時,大家都以為,民主在西方,根子在希臘。 顧先生是老革命、老幹部,為中國革命和中國建設,殫精竭慮,做出過很多貢獻。他像很多為革命犧牲的殉道者一樣,一生坎坷,蒙冤受屈,兩次被自己人打成“右派”。讀他的日記,你會發現,即使勞動改造,吃盡苦頭,他依舊埋頭苦讀,心憂天下,希望中國能擺脫貧困,實現民主。 後來,《河殤》上演,對比強烈。歐洲人航海,是“藍色的文明”。我們在黃土地上種莊稼,是“黃色的文明”。黃不如藍,當時的好壞是這麼分。它把中國人的悲情推向高潮。 巴比倫北宮遺址 劉拓 攝 最近,我把顧先生的書找出來,重讀了一遍。 什麼是“城邦制度”?顧先生怎麼說,不妨歸納一下。 第一,希臘史,從頭到尾多中心。希臘人從海上向四外殖民,無論走到哪兒,都是自立門戶、分裂繁殖。 第二,希臘城邦都是蕞爾小邦。其公民即住在這類小國里的人,軍隊是臨時招聚的公民軍,官員由公民直接選舉,主權在民。 第三,希臘城邦都是高度自治的國家,主權獨立,互不統屬,誰也管不着誰,即或受強敵威脅,臨時抱團,也是鬆散聯合。 第四,城邦國家不是從氏族民主制直接發展而來。王政時期的國家是王權神授,王權神授的國家不算城邦國家。 第五,希臘城邦的中心是雅典和斯巴達。雅典是標準的城邦國家,斯巴達還保留王權神授,也不算城邦國家。 第六,城邦國家與領土國家相反。領土國家都是東方專制主義的大國,比如波斯和中國就是這樣的國家。 希臘城邦是顧先生的“理想國”,以當時的環境和情緒看,很容易理解。 我們中國,三千年大一統,把什麼都管得死死的,有什麼怨氣,只能朝我們自己的傳統撒;有什麼希望,只能朝另一個傳統想。 現在,四十多年過去,中國變化太大。過去的一黑一白,經過對比,越來越複雜,我們的環境,我們的心情,我們的想法,正在一步步發生變化。我們對西方的歷史,對我們的歷史,認識也很不一樣。 世界最古老的法典《漢謨拉比法典》 古巴比倫王漢謨拉比制定 希臘人怎麼看城邦制度,我們不妨聽聽他們自己怎麼說。 (一)蘇格拉底與西米討論地球,提到希臘城邦。蘇格拉底說:
注意,希臘並不是一個政治實體,而是希臘裔殖民城邦的統稱。希臘城邦分布在地中海沿岸,好像“池塘邊上的螞蟻和青蛙”,這個比喻很形象。“大力神岬角”,或譯“赫拉克勒斯之柱”,即今西班牙的直布羅陀海峽。這是講希臘城邦分布區的西界。“斐西河”,或譯“斐西斯河”,即今格魯吉亞的里奧尼河(Rioni River)。此河位於高加索山以北,自東向西,流入黑海。這是講希臘城邦分布區的東界。大體上說,烏克蘭的敖德薩是它的北界,利比亞的班加西是它的南界。 (二)在柏拉圖的對話集中,蘇格拉底與格勞孔對話,提到希臘的四種政制。蘇格拉底說:
蘇格拉底好古,保守,類似孔子。這四種政制,斯巴達和克里特政制屬於王制,克里特王制是前古典時代的古制,斯巴達王制是古風猶存的今制,蘇格拉底排第一,評價最高。其他三種是斯巴達以北各邦的政制,等而下之。寡頭制由少數人統治,排第二。民主制由多數人統治,排第三。僭主制由一人統治,排第四。民主制只比他最不喜歡的僭主制高一點。 (三)亞里士多德的說法。
亞里士多德也奉古制為正宗。他把希臘政體分為兩大類。正宗是古制,特點是執政者有德,以全邦利益為念,無論由國王執政,還是由貴族執政,都是由道德高尚之人執政。所謂有德,與出身、名望有關,而出身、名望又往往與軍功有關。貴族制度,基礎是武士,武士有武德。變態政體是今制,僭主有權無德,寡頭有錢無德,貧民一無所有,什麼都談不上。以上內容可以列成表格: 六種政體表 (四)希羅多德講大流士與“七人幫”發動政變,政變後第五天,他們對選擇何種政制有一番討論。有趣的是,“獨裁”竟是通過“民主討論”做出的“最佳選擇”。 1.民主制
2.寡頭制
3.君主制
這三種意見,層層遞進,有如正反合。古代統治者,其基本邏輯是,最好的統治是聰明人的統治。按這一標準評價,第一種意見當然被否定,因為統治者說,人民是群氓,全是傻子,不能他們怎麼說就怎麼辦。第二種意見,少數聰明人領導,也不行,因為你聰明,我比你更聰明,一比就掐,苟遇軍國大事,不便拿主意。第三種意見,誰最聰明誰領導,最最聰明的人只有一個,結論當然是君主制。這個邏輯,不光是波斯人的邏輯,聰明的希臘人也這麼想。“哲學王”領導的“理想國”正是按這一標準設計。我國的很多精英也這麼想。這是幾千年的邏輯,何足怪。大流士是篡位者,他主張的“君主制”,按希臘標準講,當然屬於僭主制,但並不違背精英統治的邏輯。希羅多德說,“對於在這次會議上的發言,很多希臘人是不相信的”,但他深信,“他們確實是發表了這些意見的”。 貝希斯敦銘文與貝希斯敦大流士一世《平叛圖》 讀希臘史,我的印象是: 1.希臘只是地中海沿岸的一批蕞爾小邦,不是統一的政治實體。希臘島沿岸,南到北非沿岸,西到亞平寧半島和伊比利亞半島沿岸,北到黑海沿岸,數量上千。 2.希臘臨海多山,地形碎片化,窮山惡水,不適合發展農業。希臘人用葡萄酒、橄欖油、彩繪陶器,換內陸種植的糧食,最適合的營生是海上貿易和海上殖民。航海只能環繞大陸,必然處於邊緣,而不是中心。 3.希臘的原住民是皮拉斯基人,操印歐語的亞加亞人、愛奧尼亞人(雅典人屬於這一種)、伊奧利亞人、多利安人(斯巴達人屬於這一種)和馬其頓人,一撥接一撥,從北方南下,征服這一地區。希臘人只是先後占據希臘和由此向外殖民者的統稱。 4.希臘城邦,小國寡民。雅典、斯巴達最大,也不過幾萬人。希羅多德說雅典有30000人,斯巴達有8000個成年男人。薛西斯征希臘,希臘出兵,一國只能派幾百人。學者估計,雅典公民,大約只有20000人,最多40000人。 5.希臘沒有統一的政制。僭主制、寡頭制、民主制是古典時期的三大選項。僭主並不等於暴君,而是古代君主制向新型政制過渡的重要環節,有些是由大國扶植,有些是被內憂外患推出。希臘統治者用民主制反對僭主制,求助於下層民眾,是出於不得已。 6.希臘城邦都是小國,小國難免受控於大國。僭主制、寡頭制、民主制的差別,遠不如它們對波斯的關係更重要。伯羅奔尼撒同盟和提洛同盟都是因戰爭需要臨時拼湊的鬆散聯盟,若無外患,必起內訌。 7.希臘城邦與波斯為鄰,臉是朝向波斯。亞平寧半島和伊比利亞半島在其後,小亞細亞半島在其前。波斯境內的希臘城邦,早先最發達。希波戰爭,雅典入侵在前,波斯報復在後。波斯用武力征服,遭受挫折,但用金錢收買,效果顯著。 8.國家形態的演進,總是由小到大,走向世界化。一部歐洲史,真正可以稱為世界化的帝國只有馬其頓帝國和羅馬帝國。羅馬帝國是歐洲歷史的巔峰。羅馬學馬其頓,馬其頓學波斯。希臘城邦並非國家進化的高端,而是國家進化的低端。 阿帕丹,大流士一世所建 梁鑒 攝 希波戰爭是個古典對立:希臘代表歐洲,代表西方,象徵自由;波斯代表亞洲,代表東方,象徵專制。 傳統歐洲史學,一直是從希臘史料和希臘視角解讀波斯帝國史。這個單向視角一直影響着現代歐洲,影響着他們的文化立場和文化心理,也影響着這一強勢話語支配下的世界。 在所有早期帝國中,伊朗的三大帝國,阿契美尼德時期的波斯帝國和後來的帕提亞、薩珊波斯,與秦漢隋唐時期的中國最相似,在絲綢之路東西交往的歷史上,中國與伊朗關係最密切,讓我非常好奇。 於是我想,我應找點書讀,寫點筆記,換個角度看波斯,也換個角度看希臘。 下面是我的筆記。 【本文為李零教授新著《波斯筆記》(三聯書店 2019-10)書序,觀察者網經“三聯書情”授權轉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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