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些摄影比赛屡屡出现造假的获奖照片。对此深恶痛绝的《人民日报》退休老记者许林近日把自己己以前在《人民日报》当摄影记者时摆拍的故事详细加以披露。
75年3月在山东胜利油田摆拍《学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画面上毛主席语录的美术字都是我当时现写的,然后贴到墙上我认为合适的位置”,许林介绍说。
李振盛35年前拍的《又是一口优质井》的原图。他使用了两只闪光灯,制造了阳光灿烂的假象,电话是用细铁丝绑到窗台上的。为了看起来更真,后来把露馅的上窗框和电话下部裁掉,然后发表和参加摄影展。
上世纪70年代许林在笔记本上记录自己学习摆拍的经历
1974年5月许林在陕西省南泥湾摆布导演拍摄的《南泥湾五七干校》。“摆布中,我尽量注意细节:老农的羊角巾、人物背后的草帽、手中的笔记本、脖子上的毛巾、桌子上的水杯、水壶以及人物坐姿的高低错落等等。这哪里是拍新闻照片,简直就是在演戏!”
1975年10月许林在河北遵化摆拍《老、中、青三结合好》
明天,3月20日,第四届国际新闻摄影比赛(华赛)就要在上海开始了。至今,首届华赛金奖作品《广场鸽注射禽流感疫苗》是否造假依然没有官方结 论。最早质疑并一直强烈抨击《哈尔滨日报》记者张亮这幅照片涉嫌造假的《人民日报》高级编辑、中国新闻摄影学会学术部副主任许林,痛恨如今新闻摄影界依然 存在的摆拍、合成等造假现象,近两天在博客上把自己以前在《人民日报》当摄影记者时摆拍的故事详细加以披露。
一张摆拍照的出炉
至今,许林都还为那100多张照片而感到后悔。
那是许林在1971年到1976年期间拍摄的新闻照片。100多张,全是摆拍,用许林的话说,都是“自己导演的虚假照片”。
许林用“S”形弯道来形容自己的那段经历:“‘抓拍’―‘摆拍’―‘摆中抓’―‘抓中摆’,摇摆着一路走来,不知对错”。
1971年5月,在《人民日报》担任摄影记者的许林第一次单独出差,到浙江绍兴上旺大队茶场采访。“当时不知道怎样拍照片,采访过程中,看到浙江省新闻电影纪录制片厂的摄影师用箩筐排队、大摆特摆茶叶丰收的场面,我明白了――新闻照片还可以这样拍。”许林说。
许林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次见识后,我开始热衷于摆拍。不光学习别人的经验,自己还不断研究、分析和总结如何摆拍。”
学习摆拍的过程中,许林说自己成了“导演”:“肩上的扁担怎么摆,裤子要卷多高,有人物的场面如何摆布、主要人物如何突出,这些方面都得下很大工夫。”
1974年5月,经历过“五·七干校”锻炼的许林去了陕西的南泥湾,“拍摄一组反映社会主义新生事物的照片”。
在南泥湾的一个农场,许林又一次当上了“导演”。
“照片得看出是在陕西,窑洞是必不可少的,我就找了最漂亮的一间。喊来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两位老农是当地的村干部,我让他们戴了羊角巾,其他人有的背着草帽,有的脖子上挂着毛巾。我让他们踊跃发言,营造出学习的热烈气氛。”
摆布中,许林尽量注意细节:学习要拿着笔记本,加上;讨论得围着桌子,加上;口渴了要水杯和水壶,也加上……
另外,人物坐姿要高低错落,还要突出中间拿笔记录的老干部……
照片《南泥湾五七干校》就此出炉了。
许林说当时还比较得意:“那张照片出来后就被《人民画报》刊登,影响巨大。”
“身不由己”的摆拍
在那个年代,许林说拍这些照片是“身不由己”,“那是一代人的无奈,也是永远抹不去的无奈”。
在博客里,许林写道:“那时,你不‘造假’就办不成报纸,就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你不干,报社总编辑也要让你干,报社‘第一读者组’的报纸检查人员也要逼你干。……如果真坚持不那样做,我们恐怕早就‘人间蒸发’了!”
“写什么稿子,就要拍什么照片。我明白摆拍照片违反了新闻真实性原则,在那个政治环境里,根据报纸宣传功能的需要,急需某人的照片,还是要靠摆拍。”
“病根很简单。”许林解释,“这种错误的拍摄方法源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向苏联学习的时候,当时新闻有‘客里空’(前苏联话剧《前线》中一个造假记者 的名字,后来成为新闻中虚构胡编的代名词)的毛病,无论是文字作品还是摄影作品,都要求‘高、大、全’,摆拍就应时而生。”
许林忧心忡忡地说:“这个坏毛病延续到现在,还没改掉”。
“一钱不值!”“觉得恶心!”许林这样评价自己拍的那些“摆拍照”。
许林说:“希望我的这些摆拍经历能成为一面镜子,大家要吸取我的教训,少走弯路。”
李振盛:《红色新闻兵》
“ 那些造假照片我早就公之于世了。”3月24日上午,旅居美国纽约的李振盛老师通过越洋电话接受了《周末》记者的专访,他在电话中说,“我对摄影的反思始于8年前,自2000年开始在纽约编辑我的《红色新闻兵》画册和环球影展时,我就讲述了在‘文革’中制造假照片的故事。”
3月7日,网友在李振盛的博客中看到一张题为《又是一口优质井》的照片,李振盛明确告诉网友这是35年前的一张摆拍又造假的老照片。他让网友们猜哪些地方有假。
3月15日,李振盛公布了答案:当年为了拍这张照片,使用了两支闪光灯,制造了阳光灿烂的假象,电话是用细铁丝绑在无窗台的窗框上。
由于最近新闻照片特别是获奖照片频繁被质疑造假,人们看到这位老摄影家如此“赤裸裸”地公布自己当年造假的经历后,不免将这些事情都联系在一起。
“荒唐的岁月”
《周末》:你在博客里公布这些假照片是否因为最近频频发生假照片事件?
李振盛: 2000年,我就公开讲述了这些造假照片的故事,其中有《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五七战士”与贫农大娘学毛选》和另一幅“换头术”的造假照片等三组图片。
为什么说我不是专门针对“张鸽子”呢?因为这些PS(原是图像处理软件PHOTOSHOP的简称,后来发展为网络语言,意即用电脑进行图片“修改”或者 “合成”)造假的照片都是近期发生的事情,而我早在8年前就开始做“文革”摄影的反思了。2006年8月中旬,我把这些假照片发表在大旗网的博客中,并为 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专门拟定一个栏目叫“摄影反思录”,后来又把它们搬到博联社的博客里。
《周末》:网上有人质疑你公布自己当年造假的照片是为了炒作自己,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李振盛:我已是年近古稀的人了(68岁),犯不上赶时髦炒作。我想告诉大家当年是怎么摆拍,是怎么修改照片的,用亲历来述说一段历史。我认为在历史的长 河中,每个人都是一部书,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不可替代的财富,我作为经历过“文革”的老新闻人,想让后人知道在那个荒唐的岁月里曾经有一批记者是怎样工作 的。
《周末》:是不是当年一定要造假呢?
李振盛:在“文革”十年里,从事新闻工作是“政治需要”,记者们被逼无奈地造假,而且造假招数频出,用电影里的台词就叫 “各村都有高招”。我当年的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压着翻拍的各种各样的大小不一的角度不同的毛主席像,这就是用来做背景造假的“素材”。当年这么做完全是出于无奈,不这么做就会丢掉饭碗,就无法生存,有时连“扛大个”(苦力)的活儿都找不到。
“跟搞特工一样”
《周末》:许林老师在博客中说,您拍摄的反映从四清运动到“文革”浩劫时社会生活实况的底片有近10万张,有那么多吗?
李振盛:这将近10万张的底片数字,是按照当时报社每个月定量发给摄影记者的胶卷数量估算出来的。10万张,乍听起来好像是多得不得了,其实要是把它分解到10年中的每一个月里去计算,这数字并不令人吃惊。
《周末》: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您怎么想到要拍摄这些照片的?
李振盛:当时我是《黑龙江日报》的摄影记者,用相机歌颂“文革”,是我的职责。但不久。我对这场运动逐渐产生了疑惑,因为有太多的好人被打倒,有太多文化被践踏。此时,我在采访中开始有意识地拍摄那些报纸上不准发表的被称之为是“没有用的照片”。
“文革”初期,我的大学初恋女友因母亲被指责是地主成分而自杀,她惟恐给我带来“政治影响”而决意提出分手。一年后,新婚妻子的父亲因忍受不了造反派的 迫害而悲愤自杀。后来,我本人在报社也遭到批斗、抄家,并且,夫妻双双被下放五七干校劳动改造。那时,我开始憎恨“文革”了。
《周末》:那些照片您是怎么保留下来的呢?
李振盛:当时,报纸上发表的全是“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的正面报道的文字和照片,不允许记者拍摄那些破“四旧”、抄家、批斗和折磨人的“负面”照片。后 来,上级下令要求各报社摄影记者要上交那些给“文革”“抹黑”的底片。不少摄影记者听从命令,上交了这类底片,被一把火烧掉了。而我则在同事们下班回家以 后,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冲胶卷,然后赶快放进电热箱烘干,剪下那些“没有用的底片”藏起来。
起初我将这那些所谓“负面”的底片存放在办 公室抽屉里自己设计的一个暗藏隔层里,后来又转移到家中。跟搞特工一样,我在家中书桌底下的木地板上,锯了一个书本大小的洞口,再将锯下的木地板块重新放 回去,然后系上一根小绳,以便能打开。当时还没有塑料胶布,只好用为孩子接尿的黄油布将底片包好藏在地板下。然后,再压上“一头沉”的书桌。后来,当“革 命小将”去抄我的家时,这些藏在地板下面的底片总算躲过一劫。
“人是骂不倒的”
《周末》:我在您的博客中也看到一些网友在跟帖中骂你,有的还很难听,你怎么看待这些骂人帖?
李振盛:的确有人在骂我,有的人骂我沾了“文革”的光,有的人骂我哗众取宠,有人骂我在国际上办影展是“家丑外扬”的“汉奸”,这些人连真名实姓都不敢 留下,只能用匿名方式恶意攻击和谩骂,这些跟帖我都不删。鲁迅说过,谩骂不是战斗。人是骂不倒的。在我的记者生涯中拍的照片中的确有摆拍的,也有用画笔涂 抹 “PS”的,但那都是奉命为政治服务的无奈之举。尽管如此,现在也应当反思。所以我在博客中说,以前造过假的应自省,尚未造假的当自律,惟有如此方能 维护新闻摄影的尊严。
《周末》:你为什么把博客取名叫 “ 无为斋 ” 呢?
李振盛:可以解释为我是一个没啥大本事,没啥大作为的人,只是一个老照相的而已。也可解释为人的一生应当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意思。
人物介绍:
李振盛,原黑龙江日报社摄影记者,英国菲顿出版社以十余种文字出版其《红色新闻兵》画册,2003年评为“世界最佳摄影画册”,2004年获美国海外记 者俱乐部“最佳摄影报道奖”。2005年入选1855年以来150年间“世界54位新闻摄影大师”行列,牛津大百科出版的《牛津摄影指南》单独列出他的简 介词条;2006年秋,他的作品《虔诚者》在中国首场影像拍卖会上以19.8万元成交。
《“五七战士”与贫农大娘学毛选》
1968年11月,我跟随首批插队落户的“五七战士”到农村去拍摄照片,这张《“五七战士”与贫农大娘学毛选》就是在这次插队落户活动中拍摄的。
但是,当我把图片发回报社后,这张照片出了问题。在最后审稿时,正巧碰上在报社“支左”的“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女队长也在场,她看完后很严肃地说:“这张照片上的人物表情还不错,基本上能够反映出广大革命群众学毛著的热情。可是,照片上的毛主席像为什么模糊呢?毛主席是虚的这可不行!”
“看问题要讲政治,虚啥也不能虚毛主席!……”工宣队女队长说话斩钉截铁。她把话拉到“纲”上“线”上了,我也无法再分辩。于是,我对照片开始了加工:
第一步,从资料照片中挑选一张毛主席像,剪掉一小角贴到背景的“虚”像上,还故作被遮挡的透视状;
第二步,用水粉调合成与照片背景灰色相似的色调,把人物身后的土墙上的杂乱影像涂抹得干干净净;
第三步,裁掉画面右边夺视线的明亮窗户,用120相机对着修改后的照片翻拍,就获得一张新的底片;
第四步,用翻拍的底片再放大出一张新的造假照片,画面中的毛主席像就由“虚”变“实”了。
这样一来,这张《“五七战士”与贫农大娘学毛选》就完全合乎政治标准了,后来入选“文革”中举办的“东北三省摄影艺术展览”。
《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1966年8月12日,哈尔滨市几十万群众走上街头,举行欢呼毛主席发出“最新指示”的大游行。这张新闻照片,就是我站在中共黑龙江省委门前的花园街上拍下的。
这张现场气氛很浓的新闻照片,冲洗放大出来并写好说明文之后,却发现这张照片的画面中存在着“严重的政治问题”:
其一,照片前面的人们振臂高呼口号时,高举的拳头正巧重叠在后面的两幅毛泽东像上,这种“挥拳打向毛主席”的效果,是对伟大领袖的“大不敬”。
其二,照片中人们所举的毛泽东像是红漆木制镜框镶着的,用黑白胶卷拍摄,冲洗出来的照片就变成“黑框”了,这是绝对不行的!敢给毛泽东像“加黑框”,该当何罪?
其三,照片画面里人们高举的“最高指示”语录牌上“文化大革命”中的“大革”两个字,被前面挥舞的小彩旗遮挡了,成了“文化‘牛’命”。如果这样见报,起码也会被定为“恶毒窜改最高指示”。
怎么办?改!――用黑白颜色的水粉调制成适当的色调,在照片上涂抹描绘,先涂抹掉那些影响画面完整的不该有的影像,诸如:重叠在毛泽东画像上的拳头,遮 挡标语牌的三角小红旗。再把毛泽东画像上的衣服画出来,还要把那个“黑”相框抹涂成白色的宽边,再把标语牌上不完整的字写上去。
有些影像是无法用笔修出来的,比如这张照片的左后方那个大幅的毛泽东画像,被前面喊口号的人举起的几个巨大的拳头“打到毛主席的脸上和头上”,把他老人家光辉形象的主要部位都给遮挡住了。
40年前,像这种细微问题只能靠画笔来修改,实在无法做到天衣无缝,只好忍痛割爱了,用裁刀把左边的毛泽东像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