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英在李克强总理访问之际再发联合声明,其中提到:英国承认西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不支持“西藏独立”。官方的、公文上的“不支持”当然也是我们的外交成果,是经、军实力的一种体现,可喜可贺。但我们同时也应清醒地认识到,心口不一不光是西方统治集团对付剩下的世界的常态,也是西人尤其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性格本质,特别在面对“非同类”的时候。
在当今世界,谁掌握概念设计权,谁就握有历史解释权。
我在《被颠覆的文明》一书中,提到审美权、道义权和历史解释权的失手,是中国近代以后落入“世界下层社会”这条明线(工业化晚了一步、军事上被战胜)之下不为人察的暗线,是精神战场同样惨败的根源。其中历史解释权被劫,是由概念设计权和命名权这些看去可不与人争的细节开始的,这条暗线一直为不注重细节控制的国人所忽略,直到今天。
近日,中英在李克强总理访问之际再发联合声明,其中提到:英国承认西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不支持“西藏独立”。官方的、公文上的“不支持”当然也是我们的外交成果,是经、军实力的一种体现,可喜可贺。但我们同时也应清醒地认识到,心口不一不光是西方统治集团对付剩下的世界的常态,也是西人尤其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性格本质,特别在面对“非同类”的时候。
其实有一个细节,要比嘴上所宣更能透视这新的联合声明是否又是为从中国得到好处的第N次不但实不至,而且朝着相反方向行事的口惠。这个细节就是英方在联合声明中用的是“Tibet”还是“Xizang”。这并非一个可忽略的枝节。
我在“解剖学系列之六——词语的篡变”一文中写过,“Tibet是西方近代涉足(他们自称“发现”)西藏时的命名。1949年以后,中国定下译名以拼音为准,比如Beijing、Xingjiang、Shanghai,只保留了一些原殖民地的叫法,如Macao,Hongkong。西方各国也一点点不得已随大溜,如法国人陆续以Beijing取代Pékin,但对澳门、香港和西藏这几个地方的叫法始终不变。为什么?因为命名权是所属权的一部分,在民间潜意识里,名字与主人是连在一起的,易名就是换了主人。”
将西藏称为Tibet而非中国通用的Xizang,在西方各国依然是常态,有些国家是随西方主流的叫法,也就是美英法的叫法,有些则是蓄意为之。我在法国吉美博物馆有过一次意外发现,之所以出乎意料,是因为这个馆虽然馆藏的重要部分拜赐于掠夺来的中国文物,但却以反华为己任,一直借布展暗中支持藏独,但近来它有一定转弯。不过西方人做事很少标语口号、大张旗鼓,都是从细节悄悄地动手。
在去年的一次中国青铜器展上,吉美破天荒送了中国人一份礼,在我看还是不小的一份礼。吉美做了什么?它做了我旅法多年在正式场合唯一见到的一件事:在布展解说里特意不再用Tibet,而是用了中国人通用的Xizang。然而无论中国官方还是媒体似乎都没当回事,这个词语的改变一如其他细节,淹没于中国人的无动于衷。中国自办的外宣电视台继续使用Tibet,因为聘用的外国人用惯了,而电视台的中国人则毫无意识。中国人作为个体一般只对自我利益敏感,缺乏整体自我意识,这也是让很多对中国友好的西方人禁不住哀叹的地方。
近代被打懵了的中国人,最不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对词语——概念设计权和命名权——的毫无意识。以致历史解释权如何丢掉的,他也是无知无觉。
即便认定自己不是个征服种族,至少也应意识到征服是文明的一部分,全方位每个细节的覆盖、替换,就是西方统治集团在军事打击、经济钳制之下不遗余力、悄无声息、持之以恒在从事的“大业”。而日益发达的现代传媒为“细节覆盖”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
“细节覆盖”包括概念的偷换和名词及影像的覆盖,其中名词及影像的覆盖,我在以前多篇文章里已写过,尤其在《词语的篡变》一文中。但情况在愈演愈烈,一家家商场和购物中心、遍布大江南北的广告继续着少中文或无中文的政策,还有那些外资或合资经营的时尚杂志、网站。中国某大购物网站提供的所售商品展示,多数使用的是洋人影像,从家电、家居到服饰、箱包,这些商品既不是洋人造的,也不供他们购买使用,而是中国造、供中国人购买使用,却无比自觉地(抑或是毫无意识地)将财富、欲望、生活的每个细节与西洋影像直接捆绑,可以说是全民动员颠覆自己,生怕百姓潜意识里还有一个角落没被侵占。
观察国内媒体的现状就能发现,无意识的传声让他们实际是吃张家饭干李家活却丝毫不察。所谓无意识的传声,除完全被动、时常连辨别力都没有的接力、放大西媒控制源头的信息(基本是西媒关注什么我们也关注什么,他们有意忽略我们也就跟着视而不见),就是对被设计词语习惯性的重复和传递。看央视新闻看多了,便感叹我们丢了历史解释权不但不知怎么丢的,连丢的意识都没有。最可怕的历史瞬间,便是瞥见被那么多人指责为强词夺理的人,却是从头到尾失了概念设计权的人。
现代概念的世界,就是由西方人拥有命名权和概念设计权的词语筑台建壁,我们虽不必以逃避的态度拒绝,但应学会看清何处陷阱暗设。那些为人的思想设闸铺渠的词语,看似无辜,实际多半带有摧毁对手的秘命。历史解释权究竟怎么丢的?估计一般的看法,也即大多数人一眼可见的缘由,是近代军事上被打败,实力不行当然嘴巴不硬。
的确,一切都源于这个大脉络,但我们应看到,这并不是必由之路,体力弱的人并不一定思想也被大块头占领,真正被洪水淹没的是丢掉了设计概念的意识和能力。所谓概念设计权和命名权,其实就是为思想之壁争夺垒砌的砖石,词语是一切思想的源头,思想流向何方取决于词语的设计,源头都不能自持,下游还不洪水滔天?而近代以后我们把源头丢掉了,一个文明静无声息的坍塌就是从失却概念设计和命名的能力开始的,它的思想源头和方向均已不在自己手里。从这点反推上去,我们实际看到的是精神上被打垮的中国至今依然没有建起一个统一的、有自我意识的上层建筑。而没有这一基础的“发达”,不过是空中楼阁,整个社会堕落为一个无魂无魄的大卖场。
那么概念设计怎么就劫持了历史解释权?下面举一个例子。前不久看央视国际新闻,报道叙利亚大选。除了新闻源头依然控制在西方传媒手里,尽管已有所悟开始改进,还有一个重大缺失,就是在思想源头——词语和概念——上已经落入围栏。报道学舌西媒说大选结果叙“反对派”不承认。有人可能会反诘,怎么学舌了?反对派不承认大选结果是事实,我们自己派记者去采编也会得出这一信息。的确,如果没有自己设计概念或辨析他人所设概念的能力,信息传递就是重复声源,甚至以为自己在思考,实际目光已被概念围栏设定方向,而目前这个世界的声源和概念多半由西方制造。
概念的陷阱就出自“反对派”这一名词,在西方国家内部,“反对派”的概念与在西方意欲分裂肢解的国家(诸如中、俄这类国家)有着本质的不同,这是设计概念的西方心中有数、而被动接受者遭暗中捉弄、且长久绕不出的一个怪圈。在那里,能被称作“反对派”的必须是公开承认对立面合法性的政治派别,“反对派”(英、法文皆为opposition)的一个关键定义,就是对立统一,是一个整体对立存在的两部分,是承认对立面合法性的政治派别,超出这个定义范畴的,也即不承认对立面合法性的党派,就不是“反对派”而是“敌对派”。而“敌对派”是不能享受体制的容忍和保护的。
然而这一概念的明确设定西方只用在其内部,到了外部,它便有意模糊概念,专把根本不承认对立面合法性的组织称为“反对派”,这一名词的设定,意义重大,看起来只是一个名词的使用,实则是偷换了概念,劫走了历史解释权。以叙利亚为例,都打成这样了,那还是“反对派”吗?西方人用这个词,有自己的明确目的——推翻叙利亚现政权,我们不动脑筋地跟着用,即便申明自己没有目的,不是也在完成他人的目的吗?
再比如“官方”这个词,我是到了法国才发现这是个隐形贬义词,专门用于它们要攻打的对手国,他们自己凡国家经营的机构避用这个词,而用“公共”。比如法国电视二台、三台是国家经营的,国家全额拨款、国家任命台长、其使命之一也是要传递官方的“正能量”,比如不允许这家电视台做低俗节目、而必须多办政治性的辩论节目等,为此,萨科齐政府甚至取消了该电视台在晚间黄金时间的广告,亏损的钱全部由国家补贴。但在法国,人家自称“公共”电视台(chaîne publique),一转到中国,“公共”这个词就不见了,对中国必须使用“官方”电视台(chaîne officielle)。为什么“公共”这个词不给中国呢?因为在西方公众心目中,“公共”是褒义的,而“官方”则是贬义的,是宣传……当然,法国“公共”传媒与政权的关系要比我们微妙,其洗脑手段和方式也比我们高明得多。
近代以来,整个世界的话语平台上充满着这样的“阴谋”词语,在西方内部定义和使用都另有一套,但传输(绝对是主动的、带有明确目的的)出去却有意模糊概念,概念设计者们苦心积虑,而剩下的世界的跟用者们悄悄地被这些词侵入、占领,从搅乱思想到拨转历史航向,却完全不知词语把自己带去了哪里。
在当今世界,谁掌握概念设计权,谁就握有历史解释权。我们一直深陷西方设计的诸多概念陷阱,在一个走不出的圈子里打转,以为掌握自己的命运,实际连怎么叙述自家历史都已经在话语源头——概念——上被绑架。看起来只是一些词语,谁也不细究它们的设计者之动机,更不见词语下暗藏的匕首。如果我们的思维整个建筑于他人的概念设计,那么解释权失手是不可避免的。在这场词语包围战中,围栏一道道已被设好,变被动为主动是很难的。
中华民族在现代舞台上是否还有自创概念的能力,前景不容乐观。事实上我们早已被缚住了思想,至今没有恢复自我思考的能力,而现代传媒又让一群没有思考能力的人占据了话语制高点,形成逆向引流,致使思想轨道朝着冲破围栏相反的方向铺设,至今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