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黨史文苑》2009年第19期,作者:申再望,原題:《青山無言——回憶父親李井泉》
1940年,父親在延安與肖里相識,次年結為夫妻。兩人為了共同的革命理想,攜手走到了一起,經歷了幾十年風風雨雨,兩人的感情始終如一。在戰爭年代,他們有五個兒子相繼出生,每個孩子的取名來自毛澤東的文章或講話。我的大哥和二哥分別取名黎風,明清,是因為毛澤東在延安整風時講過“黎明風清”。三哥名叫巨一,出自毛澤東對“七大”的總結“巨大統一”。四哥叫“新桅”,出自毛澤東的文句“新中國的桅杆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我排行第五,叫“在望”,出自毛澤東所寫的“新年祝詞”標題“勝利在望”。我在文革結束後,把名字改成了“再望”,因為我經歷了大難而不死,終於有了新的希望。
戰爭年代,父母的戰友由於種種原因沒有子女,我們家兒子多,父母就把兒子送人。三哥送給孫志遠(原國家第三機械工業部部長),弟弟華川送給張經武(原中央人民政府駐西藏代表),把我送給了申國藩(原成都市委監委常務委員,老紅軍)。我們家兄弟因此有不同的姓,各住一方。
父親和賀龍在戰爭年代就結下生死之交,解放後我大哥一直住在賀龍家,二哥到北京念書後也住在賀龍家。四哥到北京念書後住在孫志遠家。從1962年到文革初期,我和兩個妹妹一直在四川,與父母住在一起。
父親一年到頭忙工作,對子女的學習、生活很少過問。“讀書要靠自己,生活要靠自己,將來工作更要靠自己,”這就是他對我們的要求。我們兄弟姐妹考大學選專業,徵求他的意見時,他每次都說,通通去學數理化,學技術,今後誰也不要從政,也不要經商。於是我的大哥、三哥、四哥都考上了清華大學,分別學工程物理學和無線電電子學,二哥考上了北京航空學院,弟弟張華川進了南開大學學半導體,大妹妹李大蓉進了江西醫學院學醫,二妹李力清進了北京外國語學院學英語。三哥孫巨在美國讀完博士,取得兩項技術專利,美方想要留用他,給出很高的待遇條件,父親聞知,要他回國工作,三哥很快就回來了。
父親很少談及自己的革命生涯,在長征中,他先後在第一、第四、第二方面軍任職,兩過草地,歷盡艱險,是我軍少有的參加過長征的三個方面軍的紅軍高級將領。我曾多次問他長征經歷,他都不肯說。只有一次吃晚飯時,他突然談到過草地吃牛皮的往事,說牛皮很難煮爛,硬邦邦的,咬不動,咽下去後肚子疼。
1965年末,我們中學排演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裡的舞蹈《秋收暴動》,我演了一個紅軍戰士,父親聞知非常高興,這個節目在成都人民公園為群眾演出時,他親自來看。
美國作家哈里森索爾茲伯里(HarrisonSalisbury)寫作《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時,四川採集素材,我幾次接待陪同他。他得知我父親是長征將領,想要做採訪,我打電話到北京,父親沒有同意。後來索爾茲伯里通過我請父親推薦關於長征的書,父親對我說,楊成武寫的《憶長征》符合事實。當時書店脫銷,父親就把他讀過的那本給了我。我把書寄往美國,索爾茲伯里收到後十分高興,當即給我來信表示感謝,以後又來信說,這本書對他寫作很有幫助。
父親的經歷對研究中國現代史很有價值,我曾數次提議為他錄音,把他的回憶保留下來,但他不同意。他說,好多人寫的回憶錄都不符合事實,編造故事,有些人把自己寫得很了不起,吹得過了頭。那麼多先烈都犧牲了,我能活到今天,只有多做工作,要寫歷史,就寫那些犧牲的同志們,讓人民記住他們。
關於父親的許多往事,我是陸續從一些文獻和文集裡看到的。2001年,中共建黨八十周年之際,中組部、中宣部、中央電視台等部門單位聯合製作了一部大型電視文獻專題片《使命》,這部文獻片的第三集介紹黨的七大選舉中央委員會,只能選七十人,為了增強黨的團結和統一,要照顧“山頭”,必須要把井岡山那批人里拿掉幾個人,一個李井泉,一個陳光。90多歲的七大代錶王恩惠回憶說:“李井泉這個人當時心胸很開闊,他說:應該,是多了一點,你不拿我,拿別人還不是一樣的。這是李井泉的表態。”父親在世時,從來沒對我們講過這件事。對於官位、榮譽,他看的很淡。
抗日戰爭初期,中央派他率游八路軍120師358旅的游擊支隊北出綏遠,在大青山地區開展游擊戰爭,與日偽軍進行了艱苦卓絕的鬥爭,為創建內蒙古大青山抗日根據地建立了功勳。1942年,他擔任了抗日軍政大學總校政委,為我軍培養和輸送了大批軍政幹部。中共中央在《人民日報》刊登的《李井泉同志生平》中,對他的歷史功績給予了高度評價:“李井泉同志為抗日戰爭的勝利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四川文物收藏家樊建川先生在建川博物館《中流砥柱館》,專版展覽了李井泉的抗戰事跡和照片,並在“壯士廣場”為他立像。樊建川對我說,他父親是跟隨賀龍、李井泉的部隊南下解放成都的,他父親生前對他說,李政委是我們的好領導,是抗戰的功臣。
文革中,父母遭受林彪、“四人幫”集團殘酷迫害,母親在秘密監獄被迫害致死。我的二哥在北航被造反派拷打致死。其他兄弟姐妹也無一倖免,四哥、弟弟被關進北京“黑乾子女學習班”強迫“改造”,大妹妹和我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在學校牛棚“勞改”。文革結束時,北航準備處理打死我二哥的兩個學生,徵求我父親意見時,父親強忍悲痛說,參與打人的學生當時還年輕,不懂事,是受了“左”的思想影響和蒙蔽,還是本着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原則,給他們一個出路。這兩個學生得以“解脫”,分配了工作。
得知肖里被迫害致死的噩耗,許多老同志感到悲憤。1972年,鄧小平伯伯和卓琳阿姨在江西把我和兩個妹妹接到他們家過年,鄧伯伯親自下廚房為我們炒菜做飯,給了我們極大的安慰。
1978年,父親到四川參加了肖里同志骨灰安放儀式。那一天前來參加儀式的老同志很多,許多人泣不成聲。父親與他們一一握手,致以感謝。會後他立刻去了自貢、江津、宜賓、達縣、萬縣等多個地方,勉勵當地同志把對“四人幫”的痛恨化作建設國家的動力。
父親多年來積勞成疾,加上文革期間身心受到極度摧殘,身體每況愈下,腹部動脈長了血管瘤,住進北京醫院,為防病灶擴散,他的下肢被截除。我與父親生前最後一次見面,是在1988年10月,我從英國回來路過北京,到醫院看望他。當時他已不能講話,也不能進食,全靠鼻飼維持營養,事實上已是植物人。我握着他幾乎乾枯的冰涼的手,想對他說幾句話,卻沒有說出來,他已經聽不到兒子的聲音了。他把許許多多的事放在心裡,默默地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在我心中,父親永遠是那座無言的青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