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者,哈马斯也。之所以把以色列国防军与哈马斯武装在加沙持续22天的激烈战斗称作以色列版的“对哈自卫反击战”,是因为此役与1979年的那场“对越自卫反击战”确有颇多相似之处。
首先是这“自卫反击战”是当事国的说法,全世界大多数国家都不认同。当中国军队越过边界,向凉山、高平、老街方向发起猛攻之际,苏联及华约成员国是“强烈谴责这一野蛮的侵略行径”; 东南亚与周边地区各国是“呼吁尽快停火,和平解决争端”; 刚刚与中国建交的美国则是“要求越南从柬埔寨撤军,中国从越南撤军”;柬埔寨的“空中国王”西哈努克几乎是唯一无保留支持中方“自卫反击”的别国元首;就连极力推动美国与中国接近的白宫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布热津斯基私下里也表示“这是不折不扣的公开武装侵略”。然而, 与“谴责以色列对加沙人民的野蛮侵略”、“呼吁尽快停火,回到中东和平进程的道路上来”、“要求以色列停止对加沙的军事行动,要求哈马斯停止对以色列南部的火箭弹袭击”的十分类似,没有哪个国家真正采取了有力的措施来制止当事国的军事打击,尤其是作为头号超级大国的美国对战事采取了完全的默许与纵容态度,使当事国得以按计划完成持续二十多天的入侵行动。
然而,当炮火连天的战斗以“单方面停火”的方式结束时,开战的一方却并未达成预定的战役目标:“自卫反击战”至少在当时没能迫使越南从柬埔寨撤军,而且其后越南仍继续在云南广西边境对峙袭扰,并引发了持续整整十年的法卡山、老山、者阴山战斗。当以色列总理发表电视讲话宣布“自卫反击战”已“取得重大战果”,可以“胜利结束”的时候,8枚哈马斯发射的火箭弹再次落在以色利南部的土地上。在这一天,哈马斯向以色列腹地发射的火箭弹总数不下30枚。
进一步检视战斗双方的得失之后,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这两场相隔30年时间与数千里地理的战争是何等的异曲同工。
从战术角度看,应该说开战的一方取得了胜利:“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双方战损一直争议很大,但最可信的数字基本稳定在中方伤亡约2.7万人,越方的伤亡则不下10万。而且参战的中方部队基本保持了建制完整,而越军第3师、第345师、第346师、第316A师却基本被歼灭或击溃。另外,战斗自始至终在越方国土上进行,由此造成越南北部地区蒙受严重破坏与重大经济损失。
而“对哈自卫反击战”的双方战损是比较清楚的:加沙地区至少已有1205名巴勒斯坦人死亡,5300多人受伤。死者半数以上为平民,410名为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108名为妇女。包括哈马斯当局“内政部长”在内的数名哈马斯高级成员也被炸身亡。以色列则有13人死亡,数十人受伤,有9名以军士兵在作战中丧生,另有1名士兵与3名平民死于火箭弹袭击。在以军的持续轰炸与炮击下,加沙的基础设施蒙受严重破坏,经济损失数亿美元。
以色列打不起持久战
但是从军事战略的高度看,开战的一方是否取得了胜利,应该着眼于其战役目标的达成与否。由此而言,这两场“自卫反击战”都很难说是成功的:“对越自卫反击战”结束后仍然打了十年的“两山轮战”,武装冲突的范围甚至扩展到了海上---1988年中越爆发了南沙赤瓜礁之战。“对哈自卫反击战”同样没有解除哈马斯对以色列南部的火箭弹威胁,彻底摧毁哈马斯就更是无从谈起了。
应该说,比起2006年的那场堪称丢人现眼的南黎巴嫩之战,以色列国防军的准备工作要充分许多;只有西南部十几公里宽的边界与埃及接壤的加沙地区也比真主党扎根的黎巴嫩南部更为孤立,易于被以色利封锁;哈马斯武装手里的那些轻武器与火箭弹更是根本不能与以色列国防军的飞机大炮舰艇坦克车相提并论。因此,以色列“铸铅行动”的目标肯定从一开始就考虑了推翻哈马斯在加沙地区的统治,彻底消除这个心腹大患的可能性。反过来讲,对于哈马斯而言,只要能在以色列大规模的军事打击下得以生存下来,就已经称得上是胜利了。
事实上,类似的论调也不时出现在对“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反思”当中:如果当时一鼓作气,在攻克凉山之后一直打到河内,就可以对越南进行“政权更迭”---把黄文欢等一批越南“亲华派”扶上台,组建一个听话的越南新政府。不过,主流意见---笔者也认同这个主流意见---认为,这种设想是不切实际的。别的不说,就以当时苏联在北方的大兵压境,这种做法无异于一项赌博式的军事冒险。在政治上,如此露骨的对外干涉也与长期推行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出入甚大。一句话,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可行性的设想。
更重要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大三角”上进退自如,战略姿态极为主动的中国并不在乎与越南进行长期对抗。在老邓看来,长期对抗甚至不无可取之处:越南成了送上门来的磨牙耗子,可以让各军区主力集团军通过“两山轮战”培养一批批具有实战经验的军事干部。在旷日持久的国力对抗当中,越南那点有限的家当渐成耗尽拖垮之势。最终,随着苏联的土崩瓦解,越南彻底丧失了向中国叫板的本钱,而中越边境冲突也随着急剧变化的国际形势偃旗息鼓了。
中越是否会就此成为永远的“好邻居”,还要等待历史长河的检验(有趣的是“文明冲突论”的作者亨廷顿曾建议越南选择“芬兰化”,走向中国“妥协投降”的路线),本文就不再仔细讨论了。需要在这里指出的是,三面环敌背临大海,国土面积极度狭小,总人口不过五百余万的以色列可是没有那个本钱跟对手搞长期对耗的。换句话说,以色列是打不起持久战的。
这不仅是因为以色列是一个极端缺乏战略纵深的国家,也不仅是因为以色列“最缺的就是男人”,最要命的问题就是以色列的主要对手已经是宗教化的伊斯兰革命势力,而不再是世俗的“巴解组织”。这意味着表面上被孤立封闭在加沙地区的哈马斯却有着全世界十几亿伊斯兰教徒的支持。按照伊斯兰教的教义,为真主战死的信徒会立即直升天堂。阿拉伯人的出生率极高,再加上这种教义,有的是不怕死的战士。以色列却根本耗不起这种完全不计成本不计代价的宗教战争。明白了这一点就会知道,那种数数双方伤亡数字与经济损失来定胜负的常规思维在这场非常规的战争里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通过“不断打败仗”发展壮大的哈马斯
在与以色列军事对抗的战场上,哈马斯几乎从来没有赢过,但是哈马斯作为一股势力却通过“不断打败仗”而迅速膨胀起来。这就是中东对抗日益宗教化造成的结果。
1973年,谢赫·艾哈迈德·亚辛在加沙组建了“伊斯兰中心”,也就是哈马斯的前身。1987年12月15日,亚辛及其追随者发表了成立“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的声明,开始有组织地袭击以军和犹太人定居点。与“巴解组织”不同,哈马斯认为伊斯兰教复兴是“收复被占领土,解放巴勒斯坦”的基础,并公开声明其目标是消灭以色列,建立从地中海到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伊斯兰共和国”。
从哈马斯的标志就能看出其深刻的伊斯兰教色彩:正中间是库巴清真寺,上方是整个巴勒斯坦的地图,清真寺两侧是两个对称的弓型旗帜,右边的旗子上写着“安拉是唯一的神”,左边的旗子上写着“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清真寺的下方围着两把交叉的剑,两把剑柄之间的下边则写着“巴勒斯坦”,在整个图案的下方是一长白色的带子,带子上写着“伊斯兰抵抗组织”。
值得注意的是,哈马斯标志里的巴勒斯坦地图是包括以色列全境在内的整个巴勒斯坦地区。这表明了哈马斯拒绝承认以色列存在的合法性,坚持在整个巴勒斯坦地区建立伊斯兰政权的立场。而那两把剑则象征着武力和智慧。这表明了哈马斯准备用武装斗争与政治斗争相结合的手段实现其目标的态度。可想而知,在眼皮底下冒出这么一路激进势力对以色列构成了何等的严重威胁!
二十年来,以色列从来没有放松过对哈马斯的打击。特别是2000年巴以戴维营谈判破裂后,哈马斯与以色列的冲突迅速升级。哈马斯制造了一系列自杀性爆炸事件,以色列则针对哈马斯发动了一系列“定点清除”行动,包括亚辛及其接班人兰提西等哈马斯高级领导人先后被炸身亡。2001年九一一事件后,美国和欧盟也相继宣布哈马斯为恐怖组织,并实施了一系列制裁。但哈马斯的上升势头却依旧不减。2006年1月,巴勒斯坦进行第二届立法委员会选举,哈马斯在132个议席里取得74席,成为第一大党。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主席阿巴斯只得任命哈马斯领导人哈尼亚为总理,并组建内阁执政。此后,巴解“法塔赫”组织与哈马斯之间矛盾不断,终于在2007年6月爆发了流血冲突,哈马斯武力夺取了加沙地区的控制权。阿巴斯随即宣布解散民族联合政府,实施紧急状态,并任命法耶兹为临时内阁总理。从而形成了法塔赫与哈马斯分别控制约旦河西岸与加沙地带的局面。由于此前以色列已从加沙撤出了所有定居点,并对哈马斯控制的加沙实行了全面封锁,哈马斯开始从埃及把军火偷运进加沙,并从加沙不断向以色列南部地区发射火箭弹。这也是2008年12月27日以色列发动“铸铅行动”的主要背景。
“大规模定点清除”解决不了哈马斯
既然以色列选择了在没能推翻哈马斯的情况下停火,“铸铅行动”实际上就成了一次“大规模定点清除”作战,与以往以色列针对哈马斯的军事打击并没有本质区别。而看一下哈马斯的“发展历程”就会知道,“定点清除”顶多只能暂时遏制一下哈马斯的膨胀,长期而言是不管用的。“大规模定点清除”的短期作用也许能比以前的“小规模定点清除”更明显一些,却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以色列的“哈马斯问题”。
然而,要变“定点清除”为“彻底清除”就必须在人口稠密的加沙进行一场极为惨烈的城市战,而这是以色列政府很难下决心的---如果凭借以色列的飞机大炮坦克等重火力搞“彻底清除”,狂轰滥炸之下势必导致惨重的人口伤亡,使已经备受世界舆论谴责的以色列成为“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屠杀无辜平民”的反人类罪犯;而如果出动地面部队进入加沙城区进行逐房逐屋的激烈争夺,又会给哈马斯梦寐以求的短兵相接之机,使以色列国防军在近战混战地雷战陷阱战里损失惨重。
攻入加沙城外围的以色列官兵就报告说“在伊朗和真主党那里接受了训练的哈马斯在过去两年里把加沙变成了一个布满地道、陷阱与路边炸弹的极度混乱而危险的地方。”哈马斯武装分子们脱下制服,穿着五花八门的各式平民服装投入战斗。他们随时随地可能从地道里冒出来,发射自动武器或反坦克导弹然后又转身消失。在加沙北部的一座公寓楼里,哈马斯布下了一个颇具创造性的陷阱:一个人体模型被放在大楼入口处的走廊里,试图引诱以军士兵在模糊不清的夜视镜头与高度紧张的神经过敏之下将其误认为一个哈马斯战士,并向其开火。但事实上,那个模型是一个爆炸装置的引信,而且炸药的威力足以把整座大楼炸塌。
虽然警惕的以军官兵识破了这个陷阱----也许称之为诡雷要更合适一些,但谁也不知道在加沙城区的深处,还有多少千奇百怪的诡雷与熟悉地形的武装分子在等着他们。原本就有通过发动“铸铅行动”来提高胜选机率这一政治用心的以色列执政联盟自然是不愿冒这种风险的。
于是,持续22天的军事打击嘎然而止了,“对哈自卫反击战”止步于“大规模定点清除”。以色列与哈马斯随之进入了新的对峙状态。
真正在这22天的战斗之下痛苦万分的根本不是成为“抵抗侵略光荣表率”,在政治上大量“得分”的哈马斯,而是以阿巴斯为首的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与中东各个阿拉伯国家的统治者, 而且这种痛苦却居然还不能溢于言表。积极敦促停火进程的埃及政府对此是最清楚不过:创建了哈马斯的亚辛早在1965年就已是埃及穆斯林兄弟会的成员,而在第三次中东战争里,就是埃及把其占领下的加沙丢给了以色列。如果对加沙伊斯兰兄弟们的流血与困苦继续无动于衷,埃及总统穆巴拉克就得好好着量一下该怎么应付本国的穆斯林兄弟会了。至于仍然控制着约旦河西岸的法塔赫组织,也恐怕要不得不担忧以色列对加沙的军事打击与武装围困是否会引发哈马斯组织的大规模游行示威,甚至最终导致法塔赫政权的倒台。倘若那个局面当真上演,三面受敌的以色列可就要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穷于应付了.........
在楚汉争霸当中,作为将军的项羽百战百胜; 但作为统帅的项羽直到在九里山陷入重围方才明白,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取得最后一胜。
30年前的正月当中进行的那场“对越自卫反击战”在战术上是一场惨胜,但在战略上却是成功的。
如今以色列的这场“对哈自卫反击战”在战术上几近于完胜,但在战略上却堪称完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