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闊海

《天下浩劫》是202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拉斯洛·克勞斯瑙霍爾考伊（László Krasznahorkai ，生於1954年）2004年以匈牙利語發表的非虛構作品，其英譯為：Destruction and Sorrow under the Heavens （2016年出版），也是我讀的版本。

之所以會看這本書，是因為這是作者在中國旅行的回憶錄。在九十年代和零零年代，作者到過中國不止一次。《天下浩劫》就是作者關於他在中國旅行的非虛構紀實作品。而我對於外國人對中國的看法非常感興趣。

雖然藉助的是英語，然而Destruction and Sorrow under the Heavens依然帶有強烈的卡夫卡風格。尤其是該書的前半部分，描述作者在中國南方，從南京乘公共汽車去九華山的旅程，簡直就是卡夫卡到了中國。

雖然作者的敘事風格是卡夫卡式的，然而卡夫卡的作品帶有強烈的寓言色彩。《天下浩劫》卻是紀實作品。

用卡夫卡的文風描寫作者的中國旅行經驗，使得《天下浩劫》具有一種有趣的張力：

一方面是作者對旅行過程中中國民眾的細緻觀察與生動描寫，營造了熟悉的寫實體驗（特別是對於有過中國生活背景的讀者）。另一方面是卡夫卡式的敘事風格，處處透出作者（外國人）身在其中卻心游物外的觀察者視角，給予讀者一種陌生感。

又陌生又熟悉，較之我近年讀到的中國作者的旅行書籍而言，《天下浩劫》具有特殊的魅力。

然而《天下浩劫》讓我感受最深的卻是：拉斯洛·克勞斯瑙霍爾考伊先生對中國文化的知識與修養。

英譯本提供了近兩百條註解，大多是關於中國古代文化人物、建築、遺蹟的。雖然我讀了不少書，但有些歷史人物，我竟然是第一次知道。

作為生長在中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人、作為中國文化的愛好者，我發現：《天下浩劫》能幫我長（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知識。

有讀者會說：有知識算不得什麼，老外哪能理解中國文化的精義？

這樣的說法不無道理，然而不能一概而論。普通外國人當然無法了解中國文化的精義，因為他們對與自己國家的文化都未必了解。

然而，某些外國人，特別是外國文化精英階層中人，完全有可能比大多數中國人更理解中國的古代文化。

《天下浩劫》提供了又一個證明。

事實上，整本書可以概括為：一個中國文化素養深厚的匈牙利人在沒文化的當代中國之旅行見聞。

從這個角度看，《天下浩劫》的標題寓意深刻。天下是古代中國人對中國的指稱。在作者看來，中國的文化眼下正處在最糟糕的年代，遭到中國人自己以“修復”、“保護”的名義包裹的急功近利行為的大破壞，大浩劫。所以，書名叫“天下浩劫”，真是恰如其分。

有沒有文化，如何得知？中國人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比較或是最好的方法。

《天下浩劫》大量使用對話形式，不知道是不是從《論語》得到的啟發。書中，作者不僅行萬里路，還“聊萬里天”。作者與中國許多“文化人”對話，聊的都是中國文化的問題。

我讀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從英譯本可以辨認出來的就有：詩人楊煉、西川、歐陽江河、小海，評論家唐曉渡，企業家、服裝設計師王曉琳，書法家曾來德，等等。

通過拉斯洛·克勞斯瑙霍爾考伊的視角，我們看到了中國的文化精英人士在與他的對話中表現得如何不佳，不僅因為他們自身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知識貧乏，更有他們對文化傳承與保護的意識缺乏，還有他們對中國文化本身的理解與學養之不足，等等，不一而足。

《天下浩劫》中拉斯洛·克勞斯瑙霍爾考伊與中國文化人的對話是一種不平衡的對話：一方是雖然不懂漢語，然而對於中華文化有許多知識和領會的匈牙利文學家；另一方是今日中國大大小小的文化精英們。比較之下，克勞斯瑙霍爾考伊似乎更理解和尊重中國古代文化；而中國文化精英人士相形見拙。

最壞的，也最可笑的是中國一些二三流知識人不懂裝懂，滿嘴跑火車。雖然拉斯洛·克勞斯瑙霍爾考伊不會說漢語，對話都要藉助翻譯，然而他是能夠一眼就看穿假文化人的偽裝的。

作為讀者，我慚愧啊！為了那些中國知識人的沒文化而慚愧。

當一個有文化的匈牙利人在中國旅行，看到中國文化的被破壞，文化精英對中國文化的學養不足時，他感到深深的悲哀。英譯標題中的“sorrow"恰如其分地點出了作者的感受。

他的悲哀是深切的。他為中國古代文化後繼無人，中國文物古蹟沒有被妥善保護，中國人跟上了現代化的腳步卻丟掉了自己的文化身份而感到深深的悲哀。

而閱讀《天下浩劫》，不僅可以讓你長知識，而且可以讓你開眼界。你可以看到：

理解中國文化的人未必要會中文。不會中文卻富有中國文化素養的西方人是有的。比中國許多人更理解中國文化的西方人也是有的。

或者你也可以反省：今日中國的文物古蹟保護究竟是真保護，還是真破壞？

《天下浩劫》這麼給中國抹黑的書，要譯成簡體中文大概率不會被中國政府批准。中國的讀者很遺憾要等等其它國家（如台灣）的繁體字譯本了。

文化不是像大躍進那樣搞運動可以成功的。文化的發展最需要自由。中國最缺的是自由。沒有自由的中國只會越來越沒文化。

感謝拉斯洛·克勞斯瑙霍爾考伊，他的寫作幫助世人看穿今日中國沒文化的底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