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秋立

2023年10月，我和内人有幸游览中欧五城——布达佩斯、维也纳、萨尔斯堡、布拉格和慕尼黑。五城之中，我格外期待重返布达佩斯。三十五年前，我曾因学术会议匆匆造访，却未能真正领略这座城市的历史与文化，心中一直存有遗憾。于是，这次出行的一个重要愿望，就是要在旧地重游中“补上一课”。

那届国际数学教育大会

1988年，我作为中国数学家代表团成员，到布达佩斯参加“国际数学教育大会”。我们一行六人从北京出发，经莫斯科转机抵达布达佩斯，与各国数学家齐聚一堂，共襄盛举。

这是全世界数学家的大会。正常情况下每四年举办一届，如同奥运会一样，举办地在不同国家轮换。本届大会由匈牙利教育部主办，会期一周，吸引了来自全球的数学家，以及随行的家属、工作人员和新闻媒体等将近万人。一时间，布达佩斯热闹非凡。

当年，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主办如此超大型的国际会议，匈牙利堪称开历史之先河。为此，匈牙利政府和布达佩斯市必须克服重重困难——许多在今天已难以想象。

会议期间，匈牙利教育部长在布达城堡的露台上设宴，款待与会各国的数学家。他在演讲时谈到和其它政府部门，尤其是外交部打交道的故事。他指的是，冷战时期横亘在东西方之间的“铁幕”，阻挡着西方世界的数学家与会的脚步。教育部长与外交部协商，须为西方数学家参加会议开辟特殊通道。部长的这段话，引爆了会场的笑声和掌声，也令我印象深刻。

事实上，我认识的几位美国数学家，包括当年的老同学，见面时纷纷告诉我：虽然必须亲赴大使馆申请签证，手续繁琐，跑动不少，但一路通行，无人被拒。相比之下，中国与匈牙利当时同属“社会主义阵营”，来自中国的数学家则免签入境。这令我的美国同行羡慕不已。

失之交臂的遗憾

大会筹划得十分周全，不仅学术活动顺利进行，期间还特别安排与会者参观布达佩斯的名胜古迹，包括著名的大教堂、王宫与古堡等地。可惜我当年对匈牙利历史与基督教文化所知甚少，面对那些据称是“国宝”级的文物，例如圣伊斯特万大教堂里所供奉的国王右手等等，竟然毫无触动。

回到北京后，朋友问我对布达佩斯有何印象，我竟只以一句话搪塞：“多瑙河的水，并不是蓝的。”在布达佩斯我确实特別留意河水的颜色——从小耳熟能详的那首《蓝色多瑙河》，让我对这条大河充满想象。然而站在岸边细看，水色浑浊，灰绿泛黄，我大失所望。

说来惭愧，那竟成了我此行留下的唯一“感悟”。布达佩斯那些举世闻名的教堂、城堡与历史遗迹，在我眼前走马观花，几乎毫无触动。我心思大都在会议上，惦记着我在大会上要做的报告等等，对周遭文化与风景几乎无感。

此外，那时我脑海中也常浮现三年前辞世的恩师华罗庚先生。1980年，他率团出席在美国召开的国际数学教育大会——那是中国首次参与这一国际学术盛会。归国后，他在科学院作专题报告。我因承蒙先生举荐，两年前开始在清华任教，特地赶去聆听；对这项盛会的最初认识，即肇始于先生当年的讲述。八年后，我在布达佩斯参加同一大会，而斯人已逝，如“乘黄鹤去”，不免怅然。或许因此，我隐约感到冥冥中有所安排：既然接续先生的脚步，更不敢稍有分心懈怠。

事隔多年，再回望那趟旅程，心中总有种莫名的怅惘。三十五年前，面对这样一座历史悠久、文化瑰丽的世界名城，我竟未曾真正领略，悄然走过。真是“如入宝山空手返”，我自嘲效仿了徐志摩，“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迟到的补课

这次重返布达佩斯，我心无旁骛，参观浏览名胜古迹是我唯一的目的。行前“恶补”匈牙利的历史与文化；待身临其境时，一路走看听记，印证书本记载，于是文物古迹看得清楚明白。

布达佩斯原本是多瑙河两岸的布达与佩斯两座城市，后来合并而成。布达在西岸，丘陵起伏，城堡林立；佩斯在东岸，平原开阔，现代化建筑鳞次栉比。链子桥横跨其间，正如纽带一般将古今、历史与现实紧紧相连。

布达一侧，布达城堡巍然矗立，略低处的渔人堡宛如童话世界的白色城堡，七座尖塔矗立在城墙之上，俯瞰多瑙河与佩斯平原。七座塔象征匈牙利历史上的七个部落的联合，历史与传说交织其中。这里原是中世纪城防的一部分，据说曾是渔民守卫城墙的地点，因此得名。登上高台，整座城市尽收眼底，红顶屋脊与河水交相辉映，是布达佩斯最经典的景致之一。

布达城堡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皇家宫殿群，墙体厚重、塔楼耸立。它既体现了中世纪防御建筑的坚固，也兼具巴洛克式的装饰气息。漫步其间，石阶、拱门和古老庭院让人仿佛穿越回数百年前的王朝岁月。

从布达城堡远眺，最醒目的是多瑙河东岸的国会大厦。新哥特式外观，精致繁复，屋顶高耸的穹顶与尖塔在阳光下闪耀，如同皇冠点缀在河畔。走近仰望，那一砖一石都透着十九世纪的自信与辉煌。沿街步行，又见圣伊斯特万大教堂，外观庄严，内部穹顶彩绘辉煌，供奉着匈牙利开国国王圣伊斯特万的右手遗物，充盈着宗教与历史的厚重感。

至于多瑙河的颜色，我这回不仅在布达佩斯，在维也纳也特意留意——水色确实不是蓝色。也许，两百年前约翰·施特劳斯作曲时，它真的曾有过“蓝色”的样子吧。

迟到三十五年的补课，让我终于走近了布达佩斯的历史与文化，也抚平了当年的遗憾。读懂一座城，其实也是在读懂自己。三十五年前，我匆匆而过，只为学术会议；三十五年后再来，心随境迁，以平和从容的目光，细看街角的光影、河水的流动与城堡的沉稳，方能体会它们承载的岁月与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