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陈云等对华国锋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很不足取。没有华主导粉碎“四人帮”、随后启动拨乱反正,就不会有后来的改革开放和经济起飞。但他当上“英明领袖”之后下令追查所谓“反革命谣言”,致使一批中华民族的精英惨遭杀害,令人发指
华国锋的历史功绩被严重低估,但他有一件罪恶不容饶恕
《伐林追问》第40期,2020年1月3日首播
◆高伐林
欢迎收看《伐林追问》第40期。这期我想追问的,是五十岁以上的人耳熟能详,四十岁以下的人一无所知的一位中国领导人——华国锋。毛泽东有“伟大领袖”的称号,习近平有“人民领袖”的称号,华国锋的专用称号是“英明领袖”,一说“英明领袖”,大家都知道是指华主席——在文革结束之后,他是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国务院总理。党政军大权集于一身。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歌颂华国锋(中)与叶剑英的宣传画《人民胜利了》。
华国锋之所以被称作“英明领袖”,主要功劳是1976年他发起拿下了“四人帮”。他这个英明领袖当了五年,时间也不短。但在1978年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其实权被一点一点架空、其威信被一点一点瓦解。到1980年9月,他的国务院总理的职务被赵紫阳取代;在1981年6月召开的十一届六中全会上,他交出中共中央主席职务,由胡耀邦接替;中共中央军委主席的职务,被邓小平接管。那次中央全会之后,我们听到过中央文件的正式传达,华国锋犯有五大错误:“一、提出了完全违背马克思主义的‘两个凡是’的错误观点;二、继续‘文化大革命’的错误观点;三、阻挠平反冤假错案和为老干部恢复工作;四、制造新的个人崇拜;五、经济冒进,犯了主观唯心主义的错误。”
华国锋在中共十一大作政治报告。
这之后,华国锋基本上就从中国的政治社会生活中销声匿迹了,也从我的视野中销声匿迹了。
他担任中央委员职务时间最长,从九大到十五大。是唯一一个全票在十五大上当选中央委员的候选人。1997年的十五届中央委员会里,只有两人年龄过了70岁,一个是华国锋,另一个是江泽民。我们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这些只是当局的一种姿态,将他作为一个点缀、一个聋子的耳朵,我以为他已经被盖棺论定,对他也没有太大兴趣。
华国锋在2002年中共十六大上坐在主席台最后一排。
2017年我对前中共中央党校理论研究室副主任阮铭先生的访谈,让华国锋这位历史人物,重新回到了我的视野。许多人都知道,阮铭先生在胡耀邦主持中央党校前后,参与了理论战线多场交锋,尤其是1978年12月13日的中央工作会议上邓小平的发言稿,有三位起草人,其中之一正是阮铭先生。这篇讲话,题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后来被官方说成“实际上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主题报告”。
阮铭认为:所谓“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的历史功绩被严重高估:他并不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主导者,不是经济特区的倡议者,不是平反冤假错案的推动者,甚至是思想解放运动的扼杀者——1979年年初的理论务虚会本来开得生机勃勃,但在邓小平胡乔木等人看来,已经到了失控边缘,于是邓小平去讲话,提出“四项基本原则”,这就是四根棍子、四条绳索、四堵高墙,后来又是“清除精神污染”又是“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扼杀了中华民族刚刚重新萌发的思想生机。
阮铭在《历史明镜》和中国研究院研讨会等节目中认为,邓小平的功绩被严重高估,华国锋被严重妖魔化。
阮铭认为,另一方面,华国锋作为改革开放开创者的贡献被严重低估,不仅是低估,甚至是被抹杀被抹黑。我记得,前年——现在说前年就是2018年年底,中国研究院举行纪念和反思改革开放40周年的研讨会,请的学者,就有当时年近米寿的阮铭先生,他的发言石破天惊:改革开放并不是40周年,而是42周年,应该从1976年“四人帮”垮台算起,华国锋就领导中国开始改革开放,1976年秋天到1978年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一段,就是改革开放进程的最初岁月。将这两年多闭口不提,好像根本不存在,这才是“历史虚无主义”。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就因为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权力斗争的胜利者、自封“第二代核心”的邓小平按照政治需要定调,他的亲信、政治局委员胡乔木和书记处书记、中宣部长邓力群,这些所谓意识形态沙皇,对改革开放历史篡改、歪曲和掩盖。
华国锋与邓小平。
阮铭认为,华国锋与胡耀邦的真实关系,与外界传言不一样。
阮铭所讲的邓小平被神化,我们就不讲了,节目都在YouTube上,请大家用“历史明镜”“阮铭”“邓小平”这几个关键词,就能检索到。我重点来讲讲华国锋。阮铭讲华国锋不如讲邓小平那么详细,但是也顛覆了很多我过去信以为真的定论,例如,华国锋是否阻挠邓小平复出?华国锋是否坚持“两个凡是”?胡耀邦与华国锋的真实关系如何?
当然,要探知历史真相,不能只听单一信息来源。阮铭先生关于改革开放应该把1976年作为起点的看法,那次研讨会上有些嘉宾就不以为然。其它问题也同样如此。所以我去广泛涉猎,尤其是看华国锋当政时期的文件、讲话,我现在对华国锋的认识,就是建立在阅读大量材料的基础上的。我认为,阮铭先生对华国锋的看法,非常有道理。我们过去对华国锋的功绩是明显贬低了,而对他的错误是明显夸大了。华国锋是抗战初期参加革命、名副其实的“三八式”干部,用毛泽东的话说,他是个老实人,在思想水平、政治水平、工作能力上,的确比不上邓小平和胡耀邦,也远不如和他几乎同时参加革命的赵紫阳。但是没有华国锋主导的粉碎“四人帮”,没有他当政时期初步拨乱反正,就不会有中国后来的改革开放和经济起飞。邓小平、陈云等人“过河拆桥”甚至“卸磨杀驴”,都很不足取。
毛泽东、周恩来与华国锋。
毛泽东选拔的,以及曾经考虑过的“接班人”,先后有刘少奇、林彪、王洪文、张春桥、邓小平、江青、华国锋。刘少奇、林彪先后被逼得惨死之后,毛泽东一度刻意培养王洪文,但不久就发现王能力实在太差,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张春桥虽然与毛泽东在思想上高度合拍、很受毛的器重,奈何民意基础太差,提拔他会引起极大反弹;邓小平呢,魄力大、能力强,而且从中央苏区开始就被认为是“毛派的人”,可是毛泽东文革前就看到邓小平一开会就坐得远远;文革中后期邓小平复出,却婉拒了牵头做一个为文革“盖棺论定”的结论,毛泽东最耿耿于怀、最担心的是,邓小平会在毛死后,否定他自认平生两件大事的“第二件大事”——文化大革命;江青被认为是能够坚定维护文革、高举“继续革命”大旗的人选,但是江青多年来仗势欺人、横行霸道,得罪面太广,党内外积怨甚深,因此,在重用江青的同时,必须有一位能够容忍她、能够与其搭帮共事的人,这个人,毛泽东看中了华国锋。
文革结束后,毛泽东与华国锋画像到处并排悬挂张贴,借毛泽东的权威来提高华国锋的威望。
华国锋的政治实践也复杂、多面。他在土改、反右、大跃进和文革中,都力图紧跟毛泽东。而我认为,华国锋最大的错误,或者说最不可饶恕的罪行,就是他当上了党政军一把手“英明领袖”之后,1977年,对所谓“反革命谣言”的追查镇压。
1977年1月,周恩来逝世一周年,民间自发举行了声势不小的纪念活动,一些地方出现要求为天安门事件平反,追究吴德、陈锡联、吴桂贤等人责任的大字报,令高层异常紧张。华国锋当即指示“对此反革命大字报,应该追查”,并亲自签发通知,要求各地了解“有没有出现关于天安门事件的大字报、大标语以及政治谣言的情况”,报告中央。按照这个指示,1月份,北京市和各地逮捕了一批所谓“谣言制造者”和“反革命分子”。
1977年2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五号文件《关于坚决打击政治谣言的通知》,半个月后,2月22日,发出六号文件,批转《全国铁路工作会议纪要》。这两个文件认定,“在一些地方,出现了攻击和污蔑中央领导同志的大标语、大字报。现在社会上还流传不少政治谣言”,“政治上十分反动,恶毒攻击一些已经去世的和现在的中央领导同志,妄图蛊惑人心,煽动群众挑拨离间,分裂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注意这句话:“对攻击毛主席、华主席和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要坚决镇压”。
李东民(中)经过文革和文革后的劫难,从事社会调查,被尊为中国社会调查业的老前辈。
华国锋本人亲自批发了北京市关于“李冬民事件”的报告。李冬民当时32岁,是文革初期中学红卫兵领袖,这个时候是北京重型机器厂工人。1976年,李曾参与“四五运动”,写大字报反对“批邓”。1977年1月8日前后,李和十多位年轻人在北京长安街贴出大标语,要求让邓小平出来工作、为天安门事件平反。李的活动被北京市公安局跟踪,市委第一书记吴德武断地认定李是借纪念周恩来,以天安门事件做文章,“阴谋策划先提‘保邓’口号,让邓出来工作,然后宣布打倒‘四人帮’是右派政变,打出保王洪文口号,号召推翻以华主席为首的搞‘右派政变’的党中央”。2月25日,北京市公安局将李冬民逮捕。28日,北京市委给中共中央上报《关于一个反革命集团案件的情况报告》。3月中共中央召开工作会议,华国锋决定将这个报告及所谓“罪证材料”作为会议文件印发。三年之后,1980年,李冬民才被平反。
各地奉五号、六号文件的指令,进一步追查、逮捕“谣言制造者”,立案审查,判刑收监。此后,一些地方和部门又逮捕了一批人。有关逮捕的准确数据,迄今未见官方公布的材料。更厉害的是,3月28日,国务院发出30号文件,要求“对极少数罪大恶极,证据确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者,要坚决杀掉”。抓捕“四人帮”之后,全国处以死刑的所谓“反革命分子”达44人。这些案件有些是“文革”中立案、“文革”后才审判的案件,最著名的个案是王申酉案件和李九莲案件,先后以“反革命罪”杀害,都是在1981年平反昭雪。
这两个案子可能大家已经知道,但我忍不住要多说几句,实在是惨无人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炎黄春秋》刊文记述文革结束后被杀害的青年思想家王申酉。
王申酉(前左)和兄弟合影,摄于1975年6月。
王申酉完全称得上是一位青年思想家。是文革前的华东师范大学物理系学生,因为在日记中写下批判“文革”言论,被打成反动学生,入狱两年又被送五七干校,回来后留校监督劳动。1976年,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能理解他的女友。校保卫科对其恋爱横加干涉,通知女方说王申酉“思想反动,五毒俱全”,女方决定断交。王申酉就打算写一封长信,全面介绍自己的思想观点。不料被监管他的人窥探到他在写东西,破门而入,要他交出来,他撕碎并塞进嘴,发生扭打,又被投进监狱。
审判员逼迫他将撕毁的所谓反动长信重写出来。他在六天内写了六万字。对“反右”、“反右倾”和文革都持否定态度,强调中国必须充分发展商品经济,不可再“闭关自守”等等。1977年春天,上海市根据中央指示,决定在五一前公审并镇压一批反革命。市常委开了一天会,听取并同意了56个死刑判决案,平均每6分钟通过一个死刑,王申酉是其中一个。苏振华、倪志福和彭冲是市革委会一二三把手,他们是否全体参加这次常委会,谁在会上怎么表态,情况我们并不确切了解,但毫无疑问,知道这些人案情最清楚,对剥夺他们的生命起主导、关键作用的,是上海市委主管政法的书记严佑民。王申酉1977年4月27日,被押赴卢湾区体育馆三万人公审大会,宣判死刑。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判决书,来不及申辩一个字,即被押赴刑场枪决。年仅31岁。
李九莲也享年31岁。她是爱学习爱思考的好学生,曾担任赣州市三中团委宣传部长,学生会学习部长。1969年2月,她给当兵的男友写信,讲了她对当时政治形势、对林彪的一些疑问,男友将信上交,导致李九莲两次坐牢、长期被管制。
李九莲的工作证。
1974年,她愤而将这封信和批判林彪的文章写成大字报贴上街头,引发赣州民众排山倒海的同情和支持,认为她是反林彪的英雄。但两任江西省负责人程世清和陈昌奉——陈昌奉曾经当过毛泽东的警卫员——都表态坚决镇压,还要追查支持她的民众。1976年12月,李九莲在狱中写下了《我的政治态度》一文,认为“华国锋把党政军大权独揽于一身”,是“资产阶级野心家”,她并没有给任何人看,监狱管教干部逼迫下,她念了这篇文章,就犯下了“恶毒攻击英明领袖华主席”的杀头罪名。1977年12月14日,赣州市体育场召开三万人公判大会。李九莲被按跪在主席台,嘴里塞进一块竹筒,以防她喊反动口号。她被害后,无人收尸,遗体饱受凌辱。
华东师大教授、党史学者韩刚在一篇全面评价华国锋的长文中说:华国锋和中共高层的处置,是出于对可能发生的政治动荡的忧虑。一旦动用司法手段,尤其是开杀戒,不能不铸成大错。
华东师大教授、党史学者韩钢,曾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供职16年,在中共中央党校从教7年。
韩刚又说,深究起来,这个错误的根源并不在华国锋,而在于长期的“专政”制度和传统。“文革”时期的“恶毒攻击罪”,将以言定罪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1967年1月1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关于在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即“公安六条”。其中第二条规定:“凡是投寄反革命匿名信,秘密或公开张贴、散发反革命传单,写反动标语,喊反动口号,以攻击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的,都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应当依法惩办。”这项根本没有经过立法程序规定的“罪名”,内涵和外延又毫无界定,可以任意解释和放大,实际上成了政治斗争、派系斗争的工具,导致了难以计数的冤假错案。1977年“打击政治谣言”,规模声势当然不能与文革相提并论,但是手段却与文革一脉相承,只是把“攻击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罪名换成了“攻击毛主席和华主席”。从性质上说,这是“专政”制度悲剧的重演。这一点直到今天也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在国内,“攻击习近平总书记”,仍然是一项严重的罪名。成都秋雨之福教會牧师王怡被判九年重刑,有人就怀疑,与他曾经称习近平是“罪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