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 8 月下旬，RFA 韓語部送來一篇新聞——朝鮮新增了一批離奇又嚴格的服飾與髮型禁令：禁止女性穿無袖或薄衫、短褲或膝上裙，禁止腰以下長發、貼身上衣，禁止男性留“公雞頭”、穿皮革風衣，禁止模仿金正恩的髮型與穿着風格等。 和朝鮮新聞一貫的困境一樣，沒有照片、沒有視頻，文字乾巴巴。韓語部希望我用圖解式插畫讓這些禁令更直觀——這是我很熟悉的任務。 我按慣例設計了第一版：男女青年站在畫面中央，服飾和髮型全部對應說明文字，讀者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被禁止的”。女性穿無袖吊帶衫、牛仔短褲，體型與比例都正常、符合現實——只是胸部的體積和我太太差不多大而已。草圖通過、我部門的總監也沒意見，完稿發過去。 結果，這幅圖在韓語部被女編輯打回來了。理由不是政治敏感，也不是新聞風險，而是：女青年太暴露、胸部太大，有物化女性嫌疑。 這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插圖的任務是解釋禁令，為了直觀，我讓服飾和文字一一對應；可在她眼裡，這成了需要修正的“審美問題”。 我只能重畫。第二版里，女性胸部縮小，吊帶衫改成長袖襯衫（袖子是薄紗半透明），短褲改成膝蓋稍上的短裙，髮型也更保守。新版本通過了——但它的直觀性、諷刺性和信息濃度，都明顯削弱了。 我本以為這種事情只會發生在娛樂產業，沒想到在新聞編輯部也會遇到同樣的邏輯。 近幾年，歐美遊戲與影視中盛行一種“女性去性化”的潮流—— 縮小胸圍、削弱曲線，讓女性角色更中性，甚至故意更傾向醜化女性角色，更多使用肥胖女性角色； 避免深領口、短裙、緊身裝，即便在現實中這些服飾完全合理； 用“反物化”“性別平權”包裝這種審美，實質上是用最低風險的形象來換取全球市場的安全與輿論上的“正確”。 這種文化風向如今已經跨界到新聞圖片、插畫，哪怕是完全基於事實和邏輯的新聞配圖，只要出現被某些人主觀認定為“性化”的女性形象，就可能被要求“去風險化”處理。 更諷刺的是，這股風潮與半個世紀前中國文化大革命中的女性去性化美學，在結果上驚人相似—— 文革時期的宣傳畫和樣板戲裡，女性角色多半濃眉大眼，穿寬鬆軍裝或工作服，短髮或緊扎辮子，胸腰曲線幾乎被完全抹去； 角色的功能是“革命戰士”或“勞動模範”，而不是具備個性與情感的個體； 目的不是反物化，而是讓女性形象服務於單一的政治敘事，抹掉一切被視為“資產階級”的柔美與性感。 當代歐美與文革中國，一個是以性別平權的名義，一個是以階級鬥爭的名義，出發點不同，但都在公共視覺空間中主動削減女性的自然特徵，讓女性形象變得中性化、功能化。 這就是本系列的最後一篇。 從親穆斯林敏感到親中傀儡，從佛教符號到女性胸圍，審查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有一個共同點：圖像因為它的直觀與衝擊，總是比文字更容易觸發敏感神經。 有時候，這種敏感來自政治；有時候，來自宗教；有時候，則來自當代文化的價值觀與審美趨勢。 而創作者能做的，就是儘可能讓作品保持對事實的忠誠，同時清楚地記錄下——它們被拒絕的理由。因為這些理由，本身也是值得被記住的新聞。 附註：朝鮮的着裝和髮型限制包括：禁止穿薄款或無袖上衣（No thin or sleeveless blouses），禁止穿膝蓋以上的短褲（No shorts above the knee），禁止牛仔褲（No jeans），禁止染髮（No dyed hair），禁止肩背包（No shoulder bags），禁止帶有外文標識的T恤（No T-shirts with foreign lettering），禁止女性留過腰的長髮（No long hair past the waistline for women），禁止緊身衣（No tight clothes），禁止穿皮革風衣（No leather trench coats），並禁止模仿金正恩的髮型與着裝風格（No copying Kim Jong Un’s hairstyle and fashion sty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