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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叶的故事
送交者:  2024年09月14日06:09:53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郭家院子

  千叶是瑞克的日本儿媳妇,她是个有故事的人,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像大多数的日本女人一样,千叶文静而且优雅,千叶的家庭非常富有,她父亲在福冈有工厂,家里没有儿子,就两个女儿,千叶有一个妹妹。

  千叶年轻时到美国纽约留学,她没有倚仗家里富有而好逸恶劳,而是到餐馆打工,在那里她认识了瑞克的儿子。瑞克的儿子Bob是学建筑设计的,年轻帅气有才,他和千叶一见钟情,千叶读完大学,Bob跟她回日本,两人成婚,举办了隆重的日本婚礼,按照日本的习俗,他应该算是入赘,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上门女婿”,据瑞克说他还改了姓,千叶的父亲是要准备培养他这个女婿继承家业,把他当儿子了。也许是这个原因,Bob跟千叶结婚,没有通知自己美国的家人,为此瑞克耿耿于怀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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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ob和千叶的结婚典礼)

  Bob跟千叶婚后有了一个女儿,取名Myra,Myra快要2岁时,千叶又怀了第二个孩子,Bob也开始熟悉Nagata 先生的家族产业。在福冈有不少美国驻军,还有美军俱乐部,Bob在那里有不少美国朋友,经常和朋友去泡酒吧,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中国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这话真的是不假,明天和死亡永远不晓得哪个会先来。就在Bob过得顺风顺水的时候,横祸突然飞来,他在高速公路骑摩托车遭遇了车祸而不幸身亡,那是2003年8月1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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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噩耗传到美国时,Bob的家人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瑞克告诉我说,因为要第一时间赶去日本参加Bob的葬礼,他连夜开车从北卡去华盛顿办理加急护照,那一夜大雨滂沱,他在车内老泪纵横,他疯狂的开车,时速达到了100多迈,他说,我根本就不在乎!

  瑞克跟我说过多次在Bob葬礼上催人泪下的场景:按照日本的习俗,葬礼上死者的骨灰盛放在一个特制的器皿中,首先是由死者至亲的家人用长筷子将遗骨一根根从骨灰中挑出来,挑出自己希望保存的,然后再由其他的亲人依次取出并保留。千叶当时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她跪在那里,一根根从骨灰中挑取遗骨,一根根的挑,挑了一个多小时,连一根细小的骨头都没有留下,参加葬礼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08年10月我和瑞克去日本探亲,浮光掠影在福冈住了一个多星期,日本处处干净自不必说,干净得连马路上跑的汽车轮子都光可鉴人,因为住在千叶家里,也没觉得大家对日本的普遍感觉是日本人居住空间逼仄。千叶家的房子建在半山腰,房子非常大,每层都有带浴室的洗手间,还有一个豪华浴室,可以日本式泡澡,浴室里各种开关按钮,抽水马桶也有冷热水开关,等等等等,我和瑞克看得眼花缭乱,也不晓得该怎么用,一次都没用过,感觉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我和瑞克去日本的时候,Bob已经去世4年,千叶一直沉浸在痛苦的情绪之中不能自拔。她的家中没有一丝色彩,全部是纯白色,墙上没有一副画,除了厨房的冰箱上粘贴的彩色照片,瑞克说,千叶是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巨大的墓穴中,不愿意走出Bob突然离去的阴影,她心中有一个黑洞,永远也无法填平。我看见瑞克与她长谈,她不说话只是哭泣。不过我们在日本的一个多星期,她和孩子们都很开心,她开车带着我们去了福冈的许多地方,我们还开车经过了Bob遭遇车祸的高速公路,那是一座跨海大桥,瑞克指给我看,说那里就是Bob遇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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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叶家的房子建在半山腰,是千叶的父亲在Bob去世之后专门为女儿建造的,房子是全白色,室内也都是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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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叶家的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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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色的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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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人千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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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yra和N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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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尘不染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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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克在千叶家的大门口,门上是千叶父姓Nagata和夫姓Zing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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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千叶在日本福冈)

  大约在2010年7月,瑞克的女儿Tracy告诉我们说,千叶要带着孩子到美国来探望爷爷奶奶和姑姑。我和瑞克专程从北卡来到弗吉尼亚,全家人都很高兴,所有人都去华盛顿DC国际机场迎接他们的到来(瑞克的前妻Linda和男朋友David,瑞克的女儿Tracy),千叶看上去开朗了许多,两个孩子也长高了。第二天,我们去了弗吉尼亚的一个国家公园并在那里野餐,在那之后,瑞克跟我说,说Tracy告诉他,千叶有了男朋友,是个美国军人,他们应该是在福冈的军人俱乐部认识的,千叶的男朋友叫丹尼尔,比千叶小十几岁,瑞克并且告诉我说,他们不久就会结婚,婚后会搬来弗吉尼亚,两个孩子也会来美国上学,瑞克显然很高兴,他希望千叶快乐,也希望能经常见到自己的孙儿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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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Myra,Nile 2010年夏 弗吉尼亚国家公园)

  千叶和丹尼尔不久就结婚,婚后举家来到美国,她在弗吉尼亚买了一处独立屋,两个孩子也都上学了,因为他们在日本时就读美国学校,两个孩子都能说日语和英语,也没有语言障碍。丹尼尔是个职业军人,曾经3次派到阿富汗,后来在美军驻日基地工作,婚后他从部队复员,开始居家过日子。千叶和丹尼尔都不工作,他们应该也不缺钱。每年的圣诞节,瑞克和我都会到弗吉尼亚Tracy家,千叶会带孩子们来参加聚会,瑞克的前妻Linda和男友David也一同来,大家都聚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但是我总跟瑞克说,我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

  千叶非常注重打扮自己了,穿着也十分讲究,不像我第一次在日本见到她的样子。按说在日本时她还是个职业女性,在她老爸Nagata 先生的公司里管理财务和人事。但那时的她穿着非常随意,也不化妆。来美国之后她就是个家庭主妇,但她明显对于自己是否显得年轻非常在意。当然我蛮理解,她有一个比她年轻十几岁的丈夫,她不愿意在她丈夫面前显出老态。我有一次问瑞克,丹尼尔才30几岁,为什么不去工作?瑞克说,大约是千叶不愿意他出去工作,我说为什么千叶不愿意丹尼尔出去工作,瑞克坏笑一下,然后说,大约是怕丹尼尔被更年轻的女人勾走了吧?瑞克又坏笑一下,接着说,反正她有的是钱!

  千叶的女儿Myra进中学之后开始踢足球,很快就成为校队的主力队员,丹尼尔也通晓一点足球,于是申请了足球队助理教练的工作,虽然纯属义务劳动,但总算有了一点事情可干。2014年,大约是11月底或者12月初,Myra打比赛,我和瑞克刚好从北卡到弗吉尼亚Tracy家,作为亲友团给Myra助威,去看了那场比赛。我记得很清楚,那天非常冷,比赛一直打到晚上快要10点,我非常饿,非常不情愿的看完那场比赛。比赛结束后,我见到作为助理教练的丹尼尔,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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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yra的足球赛之后,Tracy, Nile,Myra, 瑞克和我)

  2015年4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北卡摸黑儿城的中餐馆上班,那家中餐馆经营自助餐,我陆陆续续在那里干了好几年兼职,给那位福建人老板帮忙,带位接电话,并吃免费的不正宗的中餐。下午5点多钟,正是餐馆开始忙起来的时候,只见瑞克匆匆忙忙推门走进来,还穿着上班的工作服。我有点小小吃惊,心想他不会是来蹭饭吃的吧?瑞克走到我跟前说,你马上跟老板请假,我们要赶紧回家,收拾几件衣服,今晚就要去弗吉尼亚。

  瑞克脸上的神情很凝重,我顾不上多问,再说餐馆大门口客人进进出出,也不是谈话的地方。我赶紧跟老板请假,说有急事要马上回家,就跟着瑞克上车。进到车里,我还没问,瑞克就说,Tracy打电话来,她说丹尼尔昨天晚上开抢自杀了,明天举行葬礼,所以我们今晚要去Tracy家。

  说起来真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第一个发现丹尼尔开抢自杀的不是千叶,而是瑞克的女儿,911特警Tracy。那天晚上,Tracy值深夜班,她的一名下属报告说,在附近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死者疑是开抢自杀。Tracy赶去案发现场,发现死者竟然是丹尼尔!她到底是特警,沉着冷静不动声色处理了案子,现场拍照,写好案情报告,通报上司,联系有关部门,并在第一时间告诉了家人:丹尼尔的父母,千叶,Tracy的妈妈Linda,还有瑞克。

  我和瑞克当天晚上赶去了弗吉尼亚,出发的时候已经快要7点多钟,夜漆黑,也是滂沱大雨,瑞克这是第二次参加千叶丈夫的葬礼:两任丈夫都死于非命,两次都是深夜在滂沱大雨中开车赶去参加葬礼。其实Tracy电话里告诉瑞克,时间太紧了,我们不用去,但是瑞克说,我们必须去,我们是千叶的家人,这个时候她需要我们。

  据说,丹尼尔并没有留下遗书之类(或者留了,千叶不愿意出示?),他在半夜带着手枪离开家,去了小树林。在他生命的最后的几个月里,他和千叶的关系应该不是很好,也是据Tracy说,他们两人时有争吵。我的分析是,千叶是个非常内向的日本女人,她并不是一个能很好交流的对象。丹尼尔曾三次派到阿富汗,也不晓得他在战场上有过什么经历,他应该是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瑞克的父亲就经历过三次战争,他也患有PTSD,50多岁就离世了)我觉得丹尼尔婚后的生活是非常压抑的,千叶不希望他去工作,他失去和社会的联系,尽管有钱,但钱不能让他快乐,他过得并不如意,这种种的因素叠加在一起,压垮了这个男人,只有一死了之,这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也是最不负责任的行为。这些想法,我跟瑞克都说过,瑞克非常同意我。在他们宣布要结婚时,我就跟瑞克说过,我说我一点也不看好这桩婚姻,千叶不应该找这个男人,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不幸被我言中。

  从北卡的摸黑儿城开车到弗吉尼亚Tracy家要将近6个小时,我们半夜一点半钟才到,葬礼是上午八点开始,那一晚几乎就没怎么睡觉。

  第二天我们到了追思会场,看到丹尼尔的灵柩放在前台中央,丹尼尔是美国军人,他的灵柩上覆盖着美国国旗,灵柩两旁有军人护卫。我看到千叶和两个孩子都在那里,她显得非常憔悴,看到我们她迎上前来,瑞克紧紧抱住她,瑞克流下眼泪,千叶也哭了。然后千叶抱住我,她抱了我很久,不愿意松手。我注意到参加追悼会的所有人中,只有我一个亚洲面孔。后来瑞克跟我说,千叶应该是感觉只有我跟她是家人,我的到场让她心安,瑞克甚至说,我的到场对丹尼尔的家人有一种震慑力,丹尼尔的父母对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突然自杀,一定有各种疑问,他们一定对千叶有各种猜忌,而且他们也不晓得我这个亚洲面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瑞克更追加一句:说不定他们以为你会中国功夫!

  按照我的理解,应该是各种原因叠加在一起,而压垮丹尼尔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就是自杀的当天他和千叶发生了争吵,可能争吵还比较激烈,丹尼尔提上抢,摔门而出。就我为数不多的几次见到丹尼尔,感觉他也是个非常内向的人,性格不开朗,不善言谈,千叶也是内向的性格,两个人同时内向,就蛮麻烦,生活中的各种矛盾无法化解,最后就积重难返了。

  丹尼尔的葬礼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千叶。我的感觉是千叶再一次把自己封闭起来了。瑞克倒是经常打电话给她,但是她总是只打个招呼,就把电话给孩子们。Myra和Nile都在上学,美国的暑假很长,他们每年都回到日本几个月,开学之后再回来。Myra满15岁之后,有了自己的脸书账号,她加了瑞克好友,两人有一些互动,瑞克也只能从脸书上得知她的一些近况,和千叶几乎就失去联系了,Tracy和瑞克的前妻Linda也都住在弗吉尼亚,听Tracy说,他们偶尔也会相互走动。到了后来,打电话给千叶,她不再接电话,瑞克很奇怪,打电话问Tracy,Tracy说,千叶跟Linda有一些不愉快,不晓得她们两个人之间说了一些什么,千叶不再跟Linda说话了。后来瑞克跟我说,Tracy肯定晓得Linda跟千叶说了什么,Tracy不过是护着自己的妈妈罢了。瑞克显得很无辜的样子,说她们前婆媳闹矛盾,殃及池鱼!直到有一天,瑞克上脸书,想看Myra的近况,才发现自己上了Myra的黑名单。瑞克跟我说:妈的!Myra把老子拉黑了!

  其实千叶和两个孩子是蛮喜欢我和瑞克的,他们之所以要毅然断绝一切联系,一定是千叶告诉孩子们,不要和姓Zingg的人有任何来往,尽管两个孩子都是姓Zingg的。而她这样做,除了千叶和Linda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冲突,两人撕破脸了,我还真找不出其他原因。

  Tracy告诉过瑞克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说千叶和Linda之间发生的不快,当然她是维护她自己妈妈的,但我和瑞克把这些片段拼凑起来,大致也能知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丹尼尔自杀之后,千叶有一段异常艰难的日子,她有过轻生的念头,记得瑞克跟我说起千叶在医院抢救,千叶的父亲Nagata从日本赶来美国,千叶的母亲也来了。那段时间,千叶肯定是万念俱灰,要不是有两个孩子,她一定是撑不过来的。Linda也许在言谈中曾不经意流露,如果Bob不去日本,他现在一定还活得好好的。她一定是想经常见到孙儿孙女,所以还像从前一样,逢年过节过生日就想聚会。那年的圣诞节,Linda邀请千叶全家参加圣诞聚会,千叶婉拒了。哪晓得圣诞节那天,Linda率领家人直接去了千叶家,在门口高喊:Surprise!千叶连门都没让他们进,这就是两人交恶的开始。这都是瑞克告诉我,当然,也是Tracy告诉瑞克的。

  我再也没有见到千叶和她的孩子们。千叶没有通知任何人,果断搬离弗吉尼亚,在加州洛杉矶买了房子,她带着Myra和Nile远离了Zingg家,割断了和姓Zingg的一切联系。Tracy和Linda是在卖房广告上才知道千叶早就搬走了,她委托房屋中介将房子挂牌出售,自己则带着孩子们远走高飞,从美东搬到了美西,可见这个女人离开得是多么的决绝,多么的伤心!

  Tracy一直通过各种渠道得到孩子们的信息,她说,Myra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os Angeles)毕业了,她已经订婚了,Nile也上了大学,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Tracy仍然坚持在孩子们生日的时候给他们发去生日祝福,但从来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千叶,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平平

  2024年9月 于美国弗吉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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