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安澜:书中“雀”
慢读《能静居日记》,读到赵烈文咸丰十一年七月二十九日的一则日记,饶有趣味。一个王朝走下坡路,就什么幺蛾子都出来了。这则日记写时,几天前赵氏刚刚面见过曾国藩,曾也刚刚死里偷生,面对太平军的猛烈攻势,正焦头烂额之际。
赵烈文称,“前岁冬,督帅在宿松时”,桐城来了一个京言京语的贵人,似乎像访查地方军政的要员,“随从数人行动诡异”。面对这种角色,当然地方大员是亦惊亦喜,怎样处理好微服私访的钦差,考验各位官员的心态和修为的时候到了。无巧不巧,今春读连阔如《江湖丛谈》,里面也谈到“燕班子”讹官。连先生《燕班子之内幕》中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清末,浙江蒋巡抚严查贪官,绍兴知府桂某于是日防夜备,以应对上司的明察暗访。贪官清官斗心斗智啊,哈,官不聊生!
一次,绍兴的五星级德隆大酒店住进来四个操京城口音的男子,派头辣辣叫。一看就知道是非富即贵的脚色。桂知府的耳目当然第一时间侦悉向他汇报。桂某为官多年,当然知道个中厉害。桂某也是官场老手,也不打草惊蛇,趁四人外出之际,暗查四人来头。发现此四人对自己知根知底,和蒋巡抚又是千丝万缕,“蒋厅尊奉大宪命,探事来治,请祈照察”云云。那你想,这样就算不是中几委也是监茶部呀,于是套路就来了,在四位贵客离开之际,桂知府命人奉上一万两白银。但家仆吭哧吭哧把白银抬到码头,发现船中贵客已少了一位,答曰,已先期回程。你懂的!桂知府听到此言,擦了把额头角的冷汗,暗自庆幸自己英明,果断出手,给几委的生辰纲送的及时,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
数月之后,桂某因公往谒蒋巡抚,旁敲侧击谈起这事,蒋巡抚莫知所以,桂某才始知闹了乌龙,心中大骇,懊丧不已。连阔如先生说,江湖上有“风”“马”“燕”“雀”四大骗术。所谓四大的“大”,就是团伙作案,彼此要配合得天衣无缝。往玄了说,操这行,得有“拔眼”,就是大师傅,类似导演,精通社会政治江湖生态各项运作,针对各案设计出有针对性的操作手法,所谓口传心授,对整体运作局部细节都能规划的事无巨细,毫无纰漏。如果骗局败露,江湖上管翻船叫“朝翅子”,那就得蹲班房不好玩了。所以,设计骗局,对主角“掌穴的”和配角“展点”的要求十分严格。我估计,这群“燕班子”也得像剧团那样,排练得彼此默契,心领神会才行。第二“大”,是指生意大,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那种。我理解的“大”,还有一重认识,是“雀”这行骗术,专门针对官府、官员!
“燕班子”的厉害,到了曾国藩这里,也只能算是个平手。怎么这样说呢,我也不引用古文了,首先,赵氏记载,“燕班子”现身桐乡,水师将军李德麟迎至帅船,叩人臣礼。来者受之不辞,间或以“予”或“朕”自称。“以黄纸作诏,面书督帅衔名,令望江县知县某亲投”。骗子老石,以为曾国藩初出茅庐,好吃。曾国藩何等样人,收下后“置之不问亦不究”,“送书人越数日复一函至”,这次,曾国藩“帅仍不问,当谕送书人再来当究责”;“燕班子”一看碰到硬茬,心有不甘,到底耐不住,就出具官文给湖北的省领导。赵烈文说,“官帅拘执来人不得实,亦未深究”。后来传说有上当的,又传有押解的,也有说李德麟杀之的,众说纷纭。
我为什么说和老奸巨猾的曾国藩也打了个平手呢,见赵烈文记载,曾国藩显然一眼就识破了这群江湖骗子,但此时的曾国藩军事倥偬,正是和太平军交手处于颓势的阶段,无暇他顾,二是曾国藩朝中无人,湘军初兴,避免节外生枝。以曾国藩的精明,当然会拿捏分寸,不是他的事,不去理会,只是发出警告。是时,曾国藩也是初出江湖,和“燕班子”也是在彼此掂量斤量。各位,别小看江湖骗子,能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的,绝非平常人。这个“掌穴的”能在官油子面前几天相处不露马脚,苟非易事。下面有机会说张应俞《骗经》的时候,还要说到。
还有,识破骗局和廓清社会是两回事。曾国藩是在同治七年七月,初初敉平太平军后,被任命为直隶总督,跻身高层,才第一次见到慈禧、同治帝、恭亲王。所以我们不要以为曾国藩位高权重,就所有宵小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社会是复杂的,聪明如赵烈文,开始也不得不然,半信半疑;最后也不得不坦承,“其人既非疯疾,万无以伪诏径下帅臣取死之理,而诸帅亦无模糊了事之理,殆必有由,非世所得闻矣”。赵烈文的疑惑,反衬了骗子的高明。
2024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