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求索

1957年下半年，我国决定在青海省海北州海晏县境的金银滩建设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代号为“221”。金银滩东南是草原延伸地带，地势平坦，东、西、北都有高山屏障，人烟稀少，是一个建设核基地的理想地点:

1958年8月工程正式启动，各路建设大军和科研工作者云集。深秋时节，世居草原上的1279户6700余名农牧民仅用10天时间被迁移。许多人家匆忙拿几件皮袄，绑上条毛毡，将襁褓中的婴儿放入牛背的篮筐，徒步走向新安置点。最远的有500多公里，期间还要翻越一座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到处都是茫茫雪原。当时只有7岁的道科，跟随父母从海晏县哈勒景出发，前往托勒牧场。父亲和哥哥赶羊，母亲牵马，道科和妹妹骑在马上。她至今记忆犹新，“骑马在风雪中走一天，身子都冻僵了。下马后，两腿发抖走不了路。晚上睡帐篷，吃大锅饭，48天后才到达托勒牧场。”

为加快建设工地进度，1962年12月，又调集13个部门1.5万人的施工队伍，携带500台装备、300辆汽车进入金银滩，全面推进施工建设。广大建设者克服高原缺氧、水肿等病症和生活物资缺乏、生产设备简陋等条件，以帐篷起家，挖土方、盖厂房、建铁路、修公路。终于在短短4年时间，建成了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

基地总占地面积570平方公里（建厂初期为1170平方公里），平均海拔3200米。基地建筑面积56.4万平方米，其中厂房33.3万平方米；铁路专用线长达38.9公里，沥青路面73公里。

1958年至1962年，正是我国经济极度困难时期，很多省区饿殍遍野，而青海省是重灾区，在高寒空气稀薄缺乏基本营养条件下，建设者们之艰辛，可想而知。

建设完工后，各地的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3万多人汇到基地，居住在简陋的干打垒土屋，呼吸海拔3200米高原稀薄的空气，水沸点只有80°C，煮不熟饭。还只能吃杂粮，食不果腹。仅用古老的算盘和手摇计算机计算科学数据，竟然完成了第一颗原子弹的理论设计方案。而在实验中还用锯条锯炸药，拿双层铝壶熬炸药，夹层通蒸汽，里层熔炸药，被喻为“一把铝壶闹革命”。

终于在1964年引爆了中国首个原子弹，仅仅三年后的1967年6月17日，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试验成功。从第一颗原子弹到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美国花了近九年时间。前苏联则花了四年时间。而我国当时还是贫穷落后的农业生产国家，何等了不起的成就啊！如此高的速度让世界震惊。

 然而就在此时，文化大动乱开始了。1967年2月23日，青海省军区副司令赵永夫命令军队武装进攻一群众组织占据的《青海日报》社，打169人、打伤178人，以后又进行大规模迫害。事件惊动全国。3月下旬，中央对该流血事件做了定性：“青海省军区内部问题是一个反革命政变……赵永夫篡夺了军权之后，勾结二零五部队副主任张晓川，对西宁‘八·一八’等革命群众组织进行残酷的武装镇压，打死打伤革命群众三百余人，甚至向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开枪，逮捕革命群众近万人”决定对赵永夫隔离收审。此后，7月15日，军方发布结案报告：

“在二·二三反革命事件中，把拥有十五万余人的八·一八红卫战斗队等革命群众组织打成反革命，除打死打伤革命群众三百四十七人外，逮捕革命群众一万三千四百一十四人。据不完全统计：被捆绑吊打的一万七千二百九十三人，被搜身抄家的五千九百六十八人，集中劳动的四千二百七十九人。”

（十二年后的1978年8月13日，中共中央、中央军委通知称：赵永夫已隔离受审十年，对错误已有认识，同意撤销其党内外职务的处分，按原正师级安排。）

金银滩位于西宁西北不到一百多公里处，也动荡不安。再加上一九六九年三月珍宝岛事件发生后，中苏关系极度恶化。西北地区核基地建厂初期，曾有原苏联专家参与选厂等初期工作，对地理坐标十分清楚。很可能成为攻击目标。原国防科委贯彻林彪强令“早搬、多搬、快搬”。后被周恩来总理阻止。

然而这种形势下，难免人心惶惶，组织涣散，思想混乱。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中旬，连续发生自备电厂停电、炸药工房爆炸、绝密资料丢失的所谓三大案件，惊动中央。

周恩来总理于十一月二十五日晚听取三个案件的汇报。原军委办事组指示：三大案件是内部长期潜伏的反革命集团的破坏活动。二十八日黄永胜发同报称，“某院连续发生政治性事故……敌人在几百个房间里进行大量的窃密活动。”

接着赵启民（时任国防科委副主任、海军副司令员）、赵登程（时任公安部革委会副主任）（简称”二赵“）为正副组长的工作组赴二二一地区调查处理。

十一月二十八日进厂当天，”二赵“就宣布：“三大案件是敌人有组织、计划、目的的行动，敌人是相当知情的，长期潜伏在我的内部的反革命集团是大案要案。”“在全院里进行进一步深挖阶级敌人的工作，以此三件事把藏在九院和外面的敌人坚决挖出来。”

“二赵”以大开杀戒来打开“清队破案”的局面，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七日，召开全厂“宽严大会”，无辜枪杀一名技术员宋应松、一名外科主任大夫陈长贵。以后，又无辜枪杀三人：技术员张邦鹏，工人赵德和一名不到十六岁的学生刘剑。

“宽严大会”会场上，“犯人”剃光头，绳子套在脖子上，令全厂职工面向杀人现场，四周架机枪对着全场群众。杀人后，赵登程讲话，说：“你们听到枪声没有？没有听到枪声，下次我拿大炮轰，拿机枪扫。”

他扬言要从这里开始，“打到全国去”。他们又先后调来大批师、团、菅、连级干部和数千名转业战士，从班组到厂、院部全面夺权管理。

强令出差和探亲的职工三天内返厂参加运动，逾时不归就开除；切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包括电话和通讯；夜里厂区实现戒严，三声口令不回就开枪；几乎所有集体宿舍的窗户都用木板封死，整个二二一厂成了一个大监狱。

他们宣布工作组不是“飞鸽牌的”，是“永久牌”，军委首长给了他们“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边斩边奏”。赵登程带头搞“逼、供、信”，他随身带着手铐，亲自审讯逼供。厂里使用的刑法闻所未闻，什么“站圆筒”（不让睡觉）、“冻冰棍”、“烤电炉”、“假枪毙”、“假活埋”等无所不用其极。

二二一基地被说成是“小香港”、“小台湾”、“资产阶级大染缸”，各类反革命分子都是“一串串的”、“一窝一窝的”“要杀一批，清一批，控制使用一批”“要把草原独立王国彻底砸烂”。

在全厂开展大搜查，把搜查来的材料作为罪证搞展览，其中：把电灯开关说成是特务用的发报机；把黄豆、沙子说成是敌人从核试验厂带回来的效应物；把假牙说成是特务用于自杀的工具；把连号的人民币说成是特务的活动经费；会说英语的是美国特务、会说俄语的是苏修特务……

在进行的“清队破案”、“清查5.16分子”、“一打三反”、“荡涤污泥浊水”等一系列运动中，被打成“反革命”、“特务”的各类人员达3200余人。被逮捕、拘留、隔离审查的733人，看押批斗的2500余人；被逼自杀108人（其中死51人），被打致死4人，其中包括炸药专家钱晋；冤杀5人，被关致死3人；因刑讯致残致病400余人，创始人之一吴际霖，因倍受摧残致病英年早逝。

还关押了金银滩附近的约700名牧民，指控他们加入反革命团伙。17人死于残酷的审讯。

在全体员工共计3万多人，绝大多数人是普通职工，出身普通家庭，个人经历也比较单纯。而当时政策将知识分子划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被视为“臭老九”。因此，多达总数十分之一左右的，被打成“反革命”、“特务”的3200多人，基本上都是各级知识分子。当时还有口号“打倒资产阶级学阀权威”。我国著名科学家“三钱”之一的钱三强被放逐陕西农村，妻子被称为中国的居里夫人扫厕所。因此，那些留学海外归国和国内名牌大学毕业的学者，几乎都成了重点打击对象。还宣扬“对阶级敌人无比仇恨！”所以，对这些人的打击和迫害之残酷程度，可想而知。而他们都是我国最珍贵的杰出人才，对这些人的迫害打击，对我国的核武器研制造成巨大的损失。

林彪折戟沉沙以后，为了揭批“二赵”的罪行，经党中央批准，九院临时党委批林整风扩大会议在北京京西宾馆举行。会议开了约六个月，叶剑英等中央领导人多次接见与会代表并讲话。

中央多次派联络组到基地开展工作，首先把“三大案件”调查清楚。试验证明：炸药工房爆炸是吊装过程中炸药脱落摔落引起的爆炸，并非阶级敌人破坏。电厂一号电缆爆炸，是电厂设备长年失修造成的。所谓绝密资料“被窃”，是搬迁时被带去了九0二地区，也非“特务”所为。三大案件查清了，否定了给二二一地区广大职工头上强加的种种罪名。

以后，根据揭发和掌握的材料，赵登程被定为林彪集团死党；赵启民被定为“上了林彪贼船”，隔离审查。

当时四人帮还在作威作福，中央联络组工作非常艰难。基地内部也非常混乱，各级管理部门都由“二赵”热安插的亲信把持，完全不懂业务。“二赵”中断了以往供应渠道，生产科研遭到的破坏也很严重，产品的元器件供应关系被打乱，生产科研处于完全停止状态。职工生活也受到严重影响。

因此，必须尽快安排原来的干部恢复原职。然而由“二赵”派入的数千名战士因面临转业，集合到工作组住处静坐两天两夜抗议。工作组耐心向他们解释，说他们也是受害者。尽管，其中很多人也参与了整人。

同时抓紧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干部政策、平反冤假错案等工作，冤假错案基本都得以平反，派性斗争基本平息，各类人员回到原位，一大批技术干部回到了技术工作。以后，在落实各项政策的同时，生产科研任务也陆续有序展开。一九七四年六月十七日，在国家核试验场进行核爆试验获得圆满成功。一九七六年八月，经中央批准，中央联络组撤离。

1985年，邓稼先病重之际，杨振宁去探望他时非常痛心说：“给了你多少钱，值得把性命都搭进去？”

邓稼先的妻子许鹿希回答说，”二十元。“

何等高风亮节啊！

化学专家钱晋原本是北京工业学院的教学骨干，学校不愿意让他离开，是多次施压后才不得不放人，到221基地任第二生产部主任。他放弃了在北京的舒适生活条件远离妻儿，在基地勤勤业业工作，在炸药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可是在“二赵”时期被活活打死。

遭迫害的三千多人中，绝大多数是像钱晋那样，离开了大城市，甚至国外的优裕条件，离别了家人，孤身来到这片荒漠，满腔热诚为共和国国防建设贡献力量，是何等高风亮节啊！但却遭受逮捕、拘留、隔离审查和看押批斗，刑讯致残，甚至不堪凌辱被逼自杀。

很多从事第一线操作的工人没有受到适当的辐射保护，在罹患癌症后也没有获得有效治疗，同样在枪口下遭到严酷的政治迫害。

何等痛心啊！

据权威人士估计，“二赵”的破坏至少把我国核武器研制延迟了十五年。我们把两弹一星工程看作是捍卫国家的至关重要的武器。林彪集团是在自毁长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