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觐见 发生在1999年5月,由一位亲历者讲述
送交者:  2024年02月04日12:26:28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湮灭之城

这是一篇貌似小说的故事,发生在19995月,由一位亲历者讲述,其中所见,亦真亦幻,亦庄亦谐,营造出一个既奇葩又魔幻的场景。

那场景曾经好像离我们十分遥远,但却并不陌生,就发生在我们的近邻。


觐见

午夜,正躺在床上我忽听得电话铃响,我决定,铃响五次之前不接电话。

铃声响个不停,待到第六声时我拿起话筒,怕吵醒父母。我思衬着,无论谁打来,我都会向他大发脾气。

“喂?”寂静的房间里我的声音比适才的铃声还高。

“我是党委第一书记。”

闻听这个,我猛地挺直身子,头撞在床头上。

“我向你发出一份特别召集令。凌晨一点前到办公室报到,穿西装,不准告诉任何人。”

在这个国度,即使是最离奇的命令,我们都理所当然地习惯于服从。但由党委第一书记本人亲自向我下达,这让我感到不安。他是我们部门对中央的对口联络人。通常,以我在党内的地位,我应该接受第19股或第5科的命令。而刚刚却是大领导越级直接向我下达命令。

特别召集令通常意味着部队动员。每当美韩在朝鲜半岛进行联合军演时,我们都会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演习动员作为回应。参加动员演习的命令被称作“特别召集令”。但我们通常都会以故意泄露的方式提前得到通知。党的各个部门和单位在巨大的竞争压力下,总力求比别人响应更快。人脉广的人会早早得知并提前做好准备,例如,将本该下班的人留在单位。

但这次的特别召集令似与军事动员无关,因为要求穿西装。我们这些隶属中央的干部与地方的普通干部不同,这种特别召唤可能意味着敬爱领袖的召见,而且不会提前通知,即使是最高级别的将军也不知道操作的细节。召见由党的第一书记发出通知,一般在领袖私人卫士控制的党委会议室里。第一书记在严密监视下收到一份名单,向其中的每个人逐一发出召集令,会见的后勤工作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进行。在这种情况下,“特别召集令”便成为启动这一隐秘过程的暗语。

当然,这一暗语还有第三种令人不安的含义:国安部门在对高级官员进行秘密清洗时会使用它。一旦高级干部在晚间收到它时,便会独自离开,小心翼翼地不惊醒家人,之后或消失在战俘营中,或被处决。

值得庆幸的是,我有把握相信,第三种情况不会落在我头上。我早已迫不及待等待动身了。就在几天前,党委第一书记就给了我微妙的暗示,一种极高的荣誉即将临到我。

我根据指示穿上我最好的西装,系上领带。首都的午夜没有出租车,机动车必须有特殊的夜间牌照才能行驶。所以尽管外面一片漆黑,我还是跳上自行车骑往办公室。自行车是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只是,我的自行车是全新的,是驻扎海外的亲戚专门运回给我的。

一路没有路灯,首都一片寂静,我必须时时提防路人的出现。这里尽管有两座发电厂,但电力供应长期紧张。那老旧的首都热电厂还是1961年苏联援建的,东边的热电厂则建于1989年。两个电厂的发电量都不足以同时供电两个区。于是,电力在各区轮流供应,每天大约四个小时,如同午夜游荡的幽灵。

不过,有一个地方始终很明亮,那就是位于市中心的中央党部办公室、高级干部住宅区以及外国人所在地,如高丽饭店等。我的办公地点就在那个明亮的中心的中心。快到办公室了,我注意到灯光比平时更加明亮,院里及哨位都亮着灯。进入大门时,我对自己说:“是的!我要去觐见将军!”

院内站着30多个身着敬爱领袖禁卫队深芥黄色制服的士兵。他们穿着特有的X形皮马甲,每边的枪袋中别着手枪。三辆拉着窗帘的米色尼桑面包车依次停在那里,每辆车足以容纳十几名乘客。负责韩国事务的党委书记亲自迎接我,在他身边,先前给我打电话的威严的党委第一书记顿时显得很渺小。我被引向一位拿着写字板的二星将军,他似乎主控这次行动,士兵称呼他为副部长同志。

副部长上下打量我一眼之后叫道:“让他站在那边!”顺着他手指方向,主掌朝韩关系的部门以及全国最高级别的干部共6人都列队站在那里。气氛很紧张,这6个位高权重的人像小学生一样排队站着,此刻和他们打招呼好像有点不妥。我走过去站在队伍的末尾。“我们要见将军吗?”正当我对前面的人耳语时,一个声音大喊:“不要说话!明白吗?”。我忿忿不平地看着那个卫兵,正打算要求他恭敬些,但他眼中的凶光立刻把我摆平了。

副部长同志对照名单逐一检查我们的身份文件。我们按照名单上的顺序默默爬上中间那辆车,坐在指定的座位上。那个对我大喊大叫的卫兵最后一个踏入车内。我一直以为他那样对我是因为我只有20多岁,但此刻我听到他说话的方式依然粗鲁,甚至对比他年龄大一倍的中央高干也是如此。

“不要拉开窗帘不要离开你的座位!不要说话!”他吼着。更让人惊讶的是,那几位同志唯唯诺诺地回答:“是,长官。”即使是金永善和林同玉这两位全国最资深的干部,在敬爱领袖的禁卫队面前也低人一等。

透过面包车打开的车门,我看到余下的卫兵争先恐后地进入另外两辆车。很快,车门被拉上,汽车启动。当面包车开始行驶时,我的胃因焦虑而翻腾,但我知道,觐见敬爱的领袖是一个奇妙且重大的的时刻。

厚厚的棕色窗帘遮住了车窗,把我们和司机隔开。由于无法看到车外,我有点头晕。一路静默无语,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一个火车站,我松了一口气。

凌晨4点左右,我们爬出面包车。清醒后我发现已经来到了龙城的“一等站”。在全国两千多万人口中只有两个一等公民:他们是父子,这“一等站”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全国各地有几十个这样的站。车站的屋顶隐藏在一片绿色之中,很难通过卫星照片发现它。地面上,车站没有任何标志,但筑有高墙,还有全副武装的警卫在巡逻。

龙城站位于市中心的北郊,通常到此也就不到半小时的车程。起初我对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到这里感到疑惑,但当我意识到面包车是故意兜圈子来迷惑我们时,我哑然失笑。上火车时我们又经历了第二轮身份检查。

为我们准备的专列与普通列车不同,车顶是白色的,车厢侧面涂成草绿色。从外面看,标记表明是在中国制造的:门把手上方用鲜红的国字写着“北京”。但当我走进车厢时,却发现了三菱的标志,这暴露了它的真正来源是日本。车厢里的座位已被单人床取代,所有东西都是开放式的,大概是为了让警卫能够监视我们。

与开始时一样,卫兵再次厉声宣布:“不要碰窗帘。床下有毯子。全程都要待在你的床上,睡到火车停稳为止。如果你想上厕所,请通知我们。违反其中任何一条,就把你赶下火车,立即!”

卫兵特意强调“立即”,这让我觉得,倘若我一个动作做错了就会被赶下火车,同时也将被逐出我所享受的特权生活。在这漫长的夜里,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要求上厕所。有的只是火车在轨道上嘎嘎作响的声音。我闭上眼睛,数着节拍,努力入睡。

专门为我们7人派遣的专列在早上6点左右停了下来。我们停在了江原道的一个一等站。走下车厢,清凉的晨风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我这才意识到刚刚在卫兵面前有多么紧张。政策部长在后面赶上我时用手轻轻碰了碰我,闪过一丝笑容。他就像个小孩子,抑制不住的兴奋。

我们再次转车。又经过了一小时沉默的旅程,我们在一座小码头下了车,码头的四围是水泥障碍物。我们登上了一艘快艇。海浪轻轻拍打着,海水的腥味扑鼻。

快艇启动了,发动机喷出火花,吼声震耳欲聋。我这辈子是第一次坐船,感觉像是要将我抛入浪中。我倾身试图抓住栏杆,但一名卫兵从后面抱住我,把我的手臂按住。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告诫自己:我们离敬爱的领袖越近,对他的信心就必须表现得越强烈。我环顾四周,看到其他6人也和我一样,这些卫兵就像是人体安全带。我瞟向船尾,两股白色泡沫汇成一道水流,我伴随着轰鸣声大声问卫兵:“这是海军的船吗?”

卫兵不屑地一笑:“海军?哈!海军没有这么快的船。这是我们的船,属于护卫总局,很快,不是吗?”护卫总局负责保护敬爱的领袖全家,全部人员包括步兵、海员、飞行员,总计约十万人。

虽然卫兵必须大喊,但他似乎放弃了之前放肆的态度,说话口气开始变缓,这也许是因为没有其他观众在场的缘故吧。我轻松下来。船非常快,一名卫兵的帽子被吹飞,落在水面上,帽子在海浪中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约莫20分钟后,我们在一个树木覆盖的岛屿附近放慢了速度。我在想,是否也像之前一样,快艇在一个小区域里兜圈子?

船头落下,小岛清晰可见。整洁的码头一尘不染,人行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树林,看起来像是昨天刚刚完工一般。我一直期待着我们敬爱的领袖站在码头上张开双臂迎接我们,就像他在革命电影中的那样。然而没有,这让我有点吃惊。

卫兵把我们带入一幢大房子,大厅足有1000平方米,我们一一就座。我们被告诫要保持沉默,不要说话。大厅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的:椅子、地板、墙壁。整个大厅没有窗户,只是从内置墙板上透出绿色的光。

中午12点半,在上岛4个多小时后,我们身边突然有人开始走动。戴着白手套的卫兵向敬爱的领袖将要坐的椅子上喷洒了些什么。

副部长同志让我们站成一排。我们奉命摘下手表交给卫兵,这是必要的安全程序。接着每个人都被递上一个小封套,封面上印有日文。里面有一块散发着酒精气味的小棉布。副部长同志指示我们:“在与将军握手之前,你们必须清洁双手。”之后他又上前严厉指导:“不能直视将军的眼睛。”他指了指他制服外套的第二个纽扣:“要看这里,懂吗?”

我想,这是否是要让我们体会在敬爱领袖面前我们的卑微。可这个想法只是一闪,我们继续等待。副部长同志正在敲定最后的座位安排,我再次排在队伍的末尾。

大厅里是我们7人,但周围有20多名卫兵。我们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足足有10分钟!大门是白色的,上面装饰着镀金的花。

大门终于打开了,一名大校军衔的卫兵走进来,立正宣布:“将军现在将进入这个房间。”

一时间,所有人与物都凝固并肃静下来。我的头一动不动,目光集中在将军很快会出现的那扇门的中间。

大约过了一分钟。出人意料的是,一只白色的小狗翻滚着进了房间,那是一只马耳他犬,毛发卷曲。接着,一个老人跟着进来,追赶着他的小狗。我们不约而同地提高声音,向敬爱的领袖致敬:

“将军万岁将军万岁!”

我们的齐声欢呼震撼着我的耳膜,但那小狗却全然不为所动,大概它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想必敬爱的领袖一定很高兴他的小狗能表现出这样的勇气,他弯下腰来抚摸它。然后对着它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近距离见到敬爱的领袖让我感到很失望,面前的这位老人看起来与人们熟悉的人民领袖的形象完全不同。我们如此地热烈地鼓掌,欢呼,他却毫无反应,显得若无其事。他继续逗着他的小狗,似乎被年轻人包围让他感到不适。接下来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的心跳了一下,仿佛我们都在等待这一刻,我们更加大声地欢呼起来:

“将军万岁将军万岁!”

他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朝我的方向大步走来。

我早已准备好接受这荣耀的一刻,但他却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在我们身后墙上的标语前停下。标语上红底黄字写着:“让我们为伟大领袖服务,献出我们的生命!”

他喊道:“金永善!”委书记金永善赶紧走到他身边。将军问:“这是手绘的?还是印刷的?”近在咫尺,他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如伟人,每个音节都透出绝对权威所产生的回声。

看到金永善不知如何应付,副部长同志代替他回答:“长官,是手绘的。”

将军说:“看起来不错。上周我去一个地方,看到印在搪瓷上的标语。这个手绘的看起来好多了,你不觉得吗?”这一次金永善有了准备:“是的,长官,我同意。事实上,我已经问过。但他们说我们将继续生产搪瓷标语,因为手绘标语需要使用昂贵的进口产品。”

将军没有理会他。他退后几步,又端详了几秒钟,迅速挥手下令:“用手绘的标语取代全国各地现有的标语。”

我心算了一下,这个项目要花多少钱。就在这时,将军转过身来面向我,令我措手不及。他大声说:“你,孩子!你就是那个写诗的人?那首关于枪管的诗是你写的?”按照精心的准备,我大声回答:“是的,将军我很荣幸与您同在!”

他蔑视地一笑,向我走来:“是有人代你写的,对不对?别想对我撒谎。我会杀了你。”

我惊慌无比。但敬爱的领袖却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他在我的肩膀上锤了一下:“傻瓜,我这是在夸你呢,你为整个先军时代树立了标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即便是金永善瞪着我也无济于事。趁将军入座之前,金永善在我耳边低声骂道:“你这个蠢货。你应该感谢他才对。你应该回答他:即使在坟墓里你也要写下忠诚的诗篇。”

骂完我,他马上又换回了那张喜悦的脸,赶上去照顾将军。回到自己的座位后,他用手拂了一下屁股才坐下去,就像女人坐下时用手挽住衣服的下摆一样。其他人也是如此。此刻,坐在椅子上的这些人与其说是真人,不如说是摆在那里的雕塑,一动不动。整个大厅里动的动得最欢的是敬爱的领袖带来的那只马耳他小狗,它兴奋地呜咽着,在主人的脚边厮磨。

将军似乎对闲谈不感兴趣,他被白色的马耳他小狗吸引着,边看边逗。他时不时地抬起头喊:“嘿,LXX!”、“嘿,CXX!”叫到谁,谁便跑过去接受询问。这是一个怪诞的场景:那只小狗比他所有最忠诚的手下更有尊严。

大概十或十五分钟后,一扇双开门打开了,穿着白色晚宴夹克和红色领结的男侍者高举着托盘陆续走出。大厅的另一端,技术人员弯着腰谦卑地在舞台上来回走动,调整话筒和灯光。接着乐队就座,开始演奏音乐,盛宴即将开始。我之前期待着能听到敬爱领袖崇高而智慧的珍珠般的话语,但现在看来没有可能了,我觉得这一切都有点反常。伴随着一道道的菜肴与进行中的音乐,我开始迷失,变得神魂颠倒。

每当一道新菜送进房间,墙壁上的灯光就会随之变为一种怪异的颜色。送上来的是蔬菜时,灯光会从鲜艳的草绿色变成浅紫色;当肉菜出来时,灯光会从粉红色变成深红色。灯光竟可以成为饭菜展示的一部分,这真让我惊讶。到了鱼肴时,鱼被摆在光可鉴人的盘子里,简直让我不忍下咽。在大盘子的边缘缀饰着一圈小聚光灯,令鱼鳞闪闪发光。

酒的味道刺鼻,我的侍者和将军的所有工作人员一样,属于护卫总局,有军衔。他指着酒瓶标签上的“Baedansul”介绍说:这是由基础科学研究所开发的80%的酒。

基础科学研究所是一个致力于研究敬爱领袖健康的学术机构,有3000名研究人员,也属于护卫总局。他们专门致力于规划并准备延长将军寿命的药物和菜肴。为了测试不同药物和食物的效果,还设立并运营着一个试吃队。在全国范围内挑选与将军身材相仿、有相同疾病和体质的人。我有一个朋友的哥哥在该研究所工作,所以我比大多数人更了解这项重大的任务,对此我很自豪。

宴会的高潮是甜点。侍者送上来一个装有一大勺冰激凌的杯子,在上面倒了一些白酒,然后点燃,蓝色的火焰跳跃着。我用小勺子舀起一些冰激凌时,火焰也随之升起。金永善拍拍我的肩膀建议道:“吹灭后再吃。不过,不要吃得太多,它很烈。”他颇为自得地告诉我。

瞬间,我便迷失在口中冷热矛盾的感觉中。之后,我看到将军向我招手。

每当你到访一位有幸参加过敬爱领袖举办的宴会的干部家中或办公室时,敬酒过程中与将军相碰的酒杯总是被带回放在一个展示柜里,让人引以为傲。我意识到敬爱的领袖现在将为我提供这样一件宝物。此刻一直在我旁边徘徊的侍者迅速递给我一个大酒杯。我毫无准备,接下酒杯,跑到将军面前,他给我倒满了暗红色的酒,说:“继续努力。”

我弯腰深鞠一躬,目光投向下方,看到桌布下面将军的脚。他已经脱掉了鞋子。即便是将军也会脚痛?而我,一直认为他很神圣,甚至不需要上厕所。学校里就是这样教育我们的,也这么说:我们将军的生命是一连串天佑的奇迹,我们所有凡人的一生加起来都无法与之比拟。

今天我受到如此光荣的邀请,进入他的圈子,我一直以为我将会进入并参与那神圣的时间维度。

但此刻,我看见了他的鞋子,鞋跟很高,里面的鞋垫足有六、七公分高。这双鞋欺骗了人民。尽管稀疏的烫发增加了他身高的错觉,但敬爱的领袖如果不穿这双鞋,身高不会超过160公分。

在先前接受他威严的训诫之后,此刻的将军在餐桌上说话的方式也让我困惑:他使用粗俗的俚语。在我从小到大读过和听过的所有引用他的话的书和讲座中,他的话不仅是遣词用字完美的典范,还反映出我们真实的国情。他的演讲总是那么典雅、优美,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对人民礼貌有加。可是今晚他的讲话无论是称谓还是叙述都显得混乱无序。他甚至不称呼任何人为“同志”,而是称呼那些高级干部为“你!”、“孩子!”完全没有规矩。

甜点快结束时,彩色灯光变暗,一个穿着西式露肩白裙子的女演员出现在舞台上,乐队奏起前奏,她唱起一首俄罗斯民歌。

随着她的演唱,将军的身体开始颤动。舞台灯光虽然聚焦在这位女士身上,但按照这种场合的规定,将军才是焦点。众目睽睽下,将军抽出一块洁白的、明晃晃的手帕,我禁不住眨了眨眼。坐在我旁边的高干们也一一掏出手帕。更奇怪的是,在他们之后,其他人也纷纷掏出手帕。将军微微低下头,开始用手帕擦拭眼角。

我无法相信所看到的这一切:在这里,我看到他在流泪!我在这里竟看到了他的眼泪!亲眼目睹如此私密的一幕,我将如何自处?

在敬畏和恐惧中,我紧闭双眼。

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了一生中从未见过的最不寻常的一幕。我的那些同志,刚刚还满面春风地与敬爱的领袖共进晚餐,此刻却开始流泪。怎么可能?我能全身而退地逃脱这场宴会吗?可是连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眼睛竟然也开始发热,接着眼泪便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是的,我哭了,我的一生都在为将军效忠。而忠诚不仅体现在思想和行动上,还体现在来自灵魂深处的绝对服从。此刻,我必须哭,像同志们一样。我心里反复念叨着:我必须哭,我必须哭!我的眼泪越来越热,痛苦的喊声从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迸发出来。

在无法控制的颤抖中,那首歌唱完了。全场没有人鼓掌,只听见大厅里充满了哭声。灯光慢慢亮起,我们的哭声迅速减弱为呜咽声,就像事先一起排练过一样。

擦了擦眼睛,我察看四周,周围那些高干的脸刚才还在哭,但此刻却在认真地凝视着敬爱的领袖,等待着下一次同步行动的指示。生平第一次,我开始对忠诚感到害怕。

******

回家的路上,我为自己看到将军的哭泣所困扰:他为什么哭?

我知道,那年他父亲去世后,全国的宣传鼓动部曾将他描绘成满脸泪痕的样子。当时全国的配给体系崩溃了。到了次年年初,首都开始有人饿死,这让之前有关各省人民饿死的传言变成了现实。

粮食配给中心开始关门,为寻找食物而潜逃的人数像病毒一样增加,此刻提出了这样的口号:“吃得千里苦,享得万里福。”粮食吃紧的状态被官方正式称为“艰苦的行军”,呼吁人民以将军为榜样,站在斗争的最前沿。

作为将军榜样的证据,电视上反复播放着《将军的饭团》这首歌。这首歌的歌词说,敬爱的领袖每天在全国各地奔波数百里,为人民加油打气。而所有这些都是靠一个饭团维持的。在“艰苦的行军”之前,电视广播里的将军面带微笑,带领着我们走向社会主义的胜利。而今天,当人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我们神圣的敬爱领袖的眼泪时,人们开始自发地、无法控制地齐声痛哭。

在继续回家的路上,我对自己看到将军眼泪的反应深感不安。一个令人痛苦的想法笼罩着我,难以摆脱:

那不是慈悲神圣的眼泪,而是一个绝望之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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