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是政治、军事、外交权威,陈云是经济权威,胡乔木是意识形态权威,邓力群是半个意识形态权威。胡耀邦是反思共产主义,坚持实践标准的大脑,赵紫阳是认准市场经济目标、民主法制改革的大脑。八十年代改革史用标题上这句话便可写尽
胡赵唯一一次政治结盟:共产党人丢掉共产主义
《伐林追问》第107期,2020年6月8日首播
◆高伐林
胡耀邦和赵紫阳这两个改革派领导人的关系,一直是党史界、中国现代史界的关注焦点之一。两人各自的部下有过多种说法,比较有共识的看法是:经济有分歧,政治是同盟。(就在上个星期五,我见到一位刚从国内移民来美的朋友,不无忧虑地告诉我:胡耀邦和赵紫阳各自当年的部下,彼此有很深的芥蒂,有的人不信任对方,互相指责。对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中许多重大问题的认识,谈不拢。——老高2023年5月10日注)
赵紫阳与胡耀邦
关于改造中共意识形态,胡耀邦和赵紫阳有高度共识。我这里想讲一个例子,看胡耀邦与赵紫阳在重大政治问题上的合作。
1986年,中共举行十二届六中全会,通过了一个《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指导方针决议》。这个决议,是当时中共总书记胡耀邦主持起草的。如果要评选“中共党史上期望与实效反差最大的决议”,这个决议大概可以入选。我说的“反差最大”,就是起草过程中阵仗极大,争论火爆,几上几下反复讨论,各种意见相持不下,你死我活,这一派认为如果对方主张得逞,就会亡党亡国;那一派也认为对方图谋触碰自己的底线,如果让步就全盘皆输,天塌地陷。但是决议出来之后呢,根本就是废纸一张,民众根本就无人理会,对社会实际生活基本上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正面负面作用都几乎是零——我说“几乎”,是因为各级党的宣传部门肯定有不少人要忙活一阵。
试问各位观众听众,有谁还记得34年前这个《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指导方针决议》吗?
1986年10月,胡耀邦(右二)与邓小平(左二)、陈云(左一)、李先念(右一)等在一起。
这个《决议》起草过程中,有两个焦点问题激烈交锋。一个是提不提“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一个是提不提“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今天的人们听说为这么两个问题吵得天翻地覆,是不是觉得太不可思议,太是一个荒谬笑话?但这样的问题,在八十年代争得那样认真、那样投入、那样动肝火,拼老命也要一搏,正说明八十年代的斗争多么严峻,改革派要往前走一步,是多么艰难!
我记得海外的余英时先生、中国大陆的杨奎松先生,都讲过我们评点历史人物的功罪得失,心里对历史人物要有一份尊重、有一份同情的理解。今天我讲述胡耀邦赵紫阳他们这些往事,就算是讲到他们的致命失误,他们思想和性格中的局限和缺陷,我对他们也抱有极大的敬意,太不容易了!
争论的两个问题中,提不提“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我不打算细讲——原来讲过多次,尤其是我请阮铭先生做“历史明镜”节目的嘉宾,有一期节目他讲前中顾委常委、曾长期担任中宣部部长的陆定一,最后挺身而出,大家还记得吧?那一幕在中共党史上太特别了,凡是参加过那次中央全会的中央委员、候补中委,没有谁会忘记:
陆定一晚年痛切反省,赢得人们的钦敬。
在十二届六中全会上,陆定一不是中央委员了, 但作为中顾委常委,有资格列席。他在小组会上再次提出,应该删掉决议中关于“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提法。9月28日,会议最后一天开全体大会,宣读决议草案后,主持会议的总书记胡耀邦照例发问:“还有什么意见没有?”然后就准备说请大家举手表决了,但众目睽睽之下,陆定一站起来发言,说:我第四次提这个意见:我主张去掉现在的文件草案中“搞资产阶级自由化”这几个字。
他发言后,万里发言支持他的意见,都赢得一片掌声。但是杨尚昆、薄一波发言,反对去掉这几个字,也赢得另一些人的掌声。这时,邓小平讲话了。他斩钉截铁地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我讲得最多,而且我最坚持。反对自由化,不仅这次要讲,还要讲十年二十年。
这就一锤定音了。虽然《决议》中保留了这个提法,但是陆定一,这个文革前批人整人无数,毛泽东批为“阎王殿”的大阎王,最后挺立的身影赢得了普遍的尊敬。他逝世20年后,骨灰迁回八宝山,墓前塑有陆定一半身像,石牌上刻着他的临终遗言:“要让孩子上学,要让人民说话”!
我们要说的重点,是另一个争论焦点:提不提“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这个提法,本是胡耀邦在1982年中共十二大政治报告中所讲的精神文明内核。但十二大这个政治报告,虽然是胡耀邦宣读,却是胡乔木、邓力群主导起草、经中央通过的。
这里我列举一下胡乔木、邓力群是如何卖力地推销“共产主义”的:
胡乔木
1981年6月,十一届六中全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七处提到“共产主义”;
1981年8月8日,胡乔木在思想战线问题座谈会上的讲话《当前思想战线的若干问题》,五次提到“共产主义”;
1982年3月23日,就任中宣部长第一天的邓力群,在中宣部理论座谈会上的讲话,标题是“我们的旗帜是共产主义”;
1982年8月,胡乔木在十一届七中全会上的讲话,标题是“关于共产主义思想的实践”;十二大开过之后,1982年9月24日在《人民日报》公开发表,5500字文章,用了121个“共产主义”;
1982年8月17日,邓力群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说:即将举行的十二大“贯穿着实现共产主义思想这条红线”,要求各地宣传贯彻十二大文件,“一定要突出共产主义思想的教育”,邓力群说:“十二大报告是用共产主义思想体系分析当时的历史情况、制订有关的方针政策的”;“共产主义制度是要在将来才能实现的,这是我们的最高理想;不管经过多少艰难困苦我们都要实现共产主义理想,实现共产主义制度。”
邓力群
1982年9月中共十二大召开,胡乔木带着班子起草的政治报告提出:社会主义还必须有一个特征,就是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报告中33处提到“共产主义”。
1982年12月,共青团开十一大,当时我在团中央宣传部工作,也参与了会务。邓力群来做报告,《中国青年的道路:从爱国主义到共产主义》,101次提到“共产主义”;
1983年3月1日,中宣部下发了《共产主义实践活动和共产主义思想教育(研究提纲)》。
有人把这一段胡乔木和邓力群的行为,定义为刮“共产风”,使我们联想起1958年,毛泽东刮的“共产风”大灾难。好在这次只是在意识形态领域,不过对经济工作、文化工作都产生了很大的压力。
但是当时城市经济体制改革更为紧迫,大家的兴奋点都不可能老被“共产主义思想教育”拖住。直到几年之后,我们这次讲到的1986年,共产风才重整旗鼓,再次猖狂。
邓小平与胡耀邦交谈。
在这个背景下,胡耀邦主持的《决议》起草班子,虽然不得不写上“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但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删除“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这就捅了马蜂窝。
我读过一篇文章《新时期党的第一个精神文明建设决议诞生记》,作者高天鼎,在中国官方的《党史文苑》上刊登。虽然用的都是官方主流语言,但也可以看出这个精神文明决议双方拉锯扯锯多少个回合,一个字就是一个山头,双方要拼死争夺。
用军事上常用的术语,这次交锋“易守难攻”。胡乔木邓力群是防守一方:删除“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是违背十二大政治报告的,十二大政治报告不是你胡耀邦做的吗?而胡耀邦一方要进攻,真要把这几个字删掉,难度就大多了。
1986年北戴河会议上讨论《决议》草案,邓力群抓住邓小平以前根据政治需要反右、提倡共产主义的说法,以陈云、李先念的态度为后盾,8月9日做了长篇发言,全面否定胡耀邦主持起草的《决议》草稿,坚持要写上“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9月7日,邓力群把自己关于决议的书面修改意见又分送中央政治局常委,他还写了一封信。信中指责决议草案“对于十二大、党代会、中央常委讲话关于精神文明建设的精神,还是体现得不够”。三天后,9月10日,陈云在邓力群送的修改稿上批示:“我同意这个修改后稿子。”同一天,李先念批示说:“力群同志的修改稿,我也看了,都同意。”
这不是一个提法之争,而是一场重大的政治问题交锋。删不删去“共产主义”,推不推翻虚妄的意识形态约束,实则是市场改革派与计划经济派的话语权争夺。《决议》起草者之一龚育之说:这个问题上的争论已经达到相当尖锐的程度,是不是背离十二大报告,从十二大报告倒退问题。这当然是一个原则问题,不可以含糊过去。所以胡耀邦决定,写信给邓小平、陈云、李先念,为了加大政治砝码,他决定联合赵紫阳。
《精神文明指导方针决议》起草者之一龚育之和夫人。
这可以看成是胡耀邦、赵紫阳的一次政治结盟,得到赵紫阳的积极回应。
以前我说过,八十年代初期,在粉碎“四人帮”稳定全国局势中功劳最大的是华国锋,但邓、陈这些回朝的老官僚,不满华国锋,不断削弱他的权威。有人说“华下台了,自然就轮到众望所归的邓小平”了。这是对当时政治形势不了解,对中央这些人的关系不了解,对高层的政治格局不了解。邓小平是不可能当上中共一把手的。粉碎“四人帮”功劳第二大、革命资格跟邓、陈差不多的叶剑英,肯定不会赞成邓小平掌管大权,他的理由很现成,让人无法反驳:毛主席都要培养接班人,1976年让55岁的华国锋当第一副主席,怎么能在1980年让已经76岁的邓小平倒接班?陈云也不可能同意华下邓上,他当时的意见是“你们两个矮子里面出一个”——也就是说让邓、胡二人中出一个;另一个常委李先念的态度,也绝无理由推邓小平取代华国锋当中共一把手。
阮铭先生曾经介绍过,叶剑英看到邓小平复出后的常委班子中是“四老一新”,新人只有华国锋,虽然是一把手,但势必挡不住邓小平抓权;所以提议再加两个新人,胡耀邦、赵紫阳,变成“四老三新”的格局,而且在高层和党内形成了脆弱的共识:“三新”在第一线:华是中央主席和军委主席,胡是总书记,赵是国务院总理。“四老”叶剑英、邓小平、陈云、李先念的任务,是辅佐“三新”。但华国锋到底还是不见容于邓、陈,被搞下去,而叶剑英也因年迈而退出政治舞台,政治局常委的构成,就成了“三老两新”。
(叶剑英的权威作用,在1983年表现得最明显:陈云对胡耀邦提出了严重指责,胡乔木等人的鼓噪呼应,掀起倒胡;当时邓小平并未丧失对胡的信任,但抵挡不住,向在广东休养的叶剑英求援,在历史上两次救了胡耀邦的命的叶剑英,立即旗帜鲜明地表态,反对这股倒胡逆流,逼宫阴谋终于破产。——老高2023年5月10日注)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上的邓小平和陈云。
现在“两新”,联名写信给邓小平等“三老”,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信不长:
小平、陈云、先念同志:
我们两人同意起草小组的这个意见:这次精神文明决议不用十二大报告“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提法。这是因为:讨论中许多同志对精神文明建设要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理解极不一致。现在看来,“为核心”的说法,确实不怎么确切,执行起来必然会发生很多矛盾。为了从理论和我们党的历史实践上说明这个问题,我们查了毛泽东同志《新民主主义论》关于文化性质问题的偏向一节中的三段论述。从这三段论述中也可以得到启示:我们今天仍然不能把共产主义思想的宣传作为全体人民的行为规范。这次决议只是不用这个提法,这样处理也是慎重的。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在全会后从容讨论,留待十三大去处理。
胡耀邦 赵紫阳 九月十四日
决议起草者之一吴稼祥,在明镜出版的《中南海日记——中共两代王储的陨落》一书中,回忆了胡耀邦写这封信的经过。他说:
吴稼祥《中南海日记─中共两代王储的陨落》(明镜出版社)目录第一页
耀邦对我们的稿子以及他的大秘书郑必坚的稿子都不满意。认为太平,套话太多。他自己起草了一份言辞锋利的稿子,直接了当地宣布,现在提什么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既说不清楚,也办不到。这次决定稿修改十二大的提法,从组织原则上说也是允许的。他对家宝和周杰说,“你们拿去抄一份,不要改,改一个字可以,改两个字不行。”家宝说,耀邦看上去很生气,看来邓力群把他激怒了,“你们看到过我以前发过火吗?”
卢跃刚2008年10月前来美国参加研讨会。(高伐林摄)
卢跃刚在《赵紫阳传》中披露,赵紫阳回忆中国八十年代改革笔记备忘中,这样写道:
经济上市场化,又要人们保持为公不为私的心灵纯洁,已不可能。腐败问题,靠传统的思想净化和自上而下的打击运动已不可能。根本靠:一,权利财产的私有,二,权力的制衡,舍此没有别出路。
如果不是这样,势必是,强调打击、反腐,势必阻碍改革开放,强调改革开放,势必助长腐败,这样一紧一松,而腐败之风必越演越烈,不可救药。
9月13日,胡耀邦信改定。9月14日,上午11点30分,赵紫阳去勤政殿与胡耀邦单独见面,估计是与最后敲定信的内容并协调立场有关。当天,胡赵的信送达邓小平。
第二天,9月15日,三位老人都做了批示。邓小平批示:耀邦、紫阳的意见很对。
陈云批示: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这提法没有错,并没过时。
李先念批示:是否以十二大提法为好,要改到十三大再议,这样更从容些。
第三天,9月16日,邓小平办公室又告:“小平同志又看了一遍耀邦和紫阳给常委的信,说:还是照他们兩位的意见办。”这是龚育之的回忆录中所写的。
为什么邓小平敢于不理会陈云、李先念兩位元老的意见?因为这个时候只有五个常委,胡耀邦赵紫阳已经先表了态,陈云明确反对,李先念含糊反对,邓小平支持哪边,哪边就是多数:3比2。
9月17日上午,《决议》要提请十二届六中全会审议前,邓小平接见胡耀邦。胡回来后很兴奋地向《决议》起草组成员传达邓小平的意见。胡耀邦对邓小平说,邓力群要挑起争论,邓小平说,不要紧,实在要挑明就挑明,就让他挑开。最后还是以表决的办法解决问题。打的是我的牌子,总的倾向是要把我们拉向左,这个不行。这么一改,会使人感到我们的政策又变了。现行的路线不能动摇,我最近讲过多次,我们的政策还要放。
9月18日上午,邓小平找邓力群谈话,希望做通他的工作,让他不要反对《决议》。这次谈话被邓力群称作“拔钉子”。但邓力群态度坚定,没有改变自己的主张。这次谈话的记录在网上可以查到。当我了解到这一史实时,不由得对邓力群也抱有一定敬意。
1986年,陈云(左)在家中与邓小平(中)和李先念商谈。
最终,《决议》删去了关于“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这句话,中共改革派从胡乔木、邓力群设置的共产主义陷阱跳了出来,在改革伦理方面跨进了一大步。
以前赵紫阳埋头经济发展和经济改革,不对重大政治问题表态。这一次,他的政治态度正式亮相,胡赵两人达到配合的最高峰。不过,正如卢跃刚所说:以法统论,邓力群确是正宗。“共产党”坚持共产主义天经地义,否则坚持什么主义?这也是包括苏联和东欧等所有共产党国家改革,改革者都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理直气壮的根本原因。
卢跃刚还写了一番话,可以作为我们这期节目的结束语:中国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大线索梳理,或可概括为三个半权威和两个大脑的故事。邓小平是政治、军事、外交权威,陈云是经济权威,胡乔木是意识形态理论权威,邓力群是仅次于胡乔木的半个意识形态理论权威。两个思想解放的大脑,一个是胡耀邦质疑毛、反思共产主义,坚持实践标准的大脑,一个是赵紫阳深刻认识计划经济弊端、认准走一条市场经济目标、民主法制改革“新路子”的大脑。
一部八十年代改革史,一句话便可写尽:三个半权威管着两个大脑,然后废掉两个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