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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学史:克里米亚到底属于谁?
送交者:  2023年04月29日11:50:24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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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米亚到底属于谁?乌克兰还是俄罗斯?

Original如是大牛哥 第五十六区2023-04-28 Posted on 北京

历史不是我们所看到的,而是我们想要看到的。

——伍迪·艾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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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子没写俄乌战争了。不是不想写,而是费了很大力气写一篇四五千字的长文,结果连半天都活不过去。有些人自己不愿意承认被骗,也希望别人都活在谎言里。虽然我并不是以写作为生,但像这种写一篇丢一篇,日积月累也确实会带来不小的打击。昨天的文章写天涯社区的末路。当娱乐八卦取代了有趣的思想,当网络打手堵住了自由的辩论,通往天涯的路就已经断掉了。但人们通常不会一下子离开,而是渐渐变得沉默。真正的寒心不是大吵大闹,而是不声不响的消失。其实名存实亡的又何止只有天涯。


回到我们今天的话题。之所以要聊聊克里米亚,是因为这里将会是俄乌战争的绝对焦点。先简述一下目前的形势。战场方面,俄乌双方依然处于胶着状态。俄罗斯征召的30 万名预备役人员还未全部投入战场。为了解决逃服兵役的问题,莫斯科还天才的发明了“数字征召”的办法。众人关注的乌克兰春季大反攻已经进入到最后的关键时刻。据报乌军已经有小股部队渡过了赫尔松南部的第聂伯罗河(Dnipro River)。并在东岸建立了据点。这对即将到来的战略反攻具有重要意义。乌克兰南方司令部发言人胡梅纽克(Nataliya Humenyuk)虽然并未证实或否认乌军在东岸建立桥头堡的报道。但她同时强调军事行动需要“在我们的军队足够安全之前,维持保密”。


就目前来说,俄军仍然占有绝对的空中优势。在顿涅茨克地区两个重要城镇巴赫穆特和马林斯基,“最激烈的战斗”仍在进行。乌克兰方面最急需的就是西方援助的先进战机。同时,北约正在向靠近俄罗斯的边境地区部署30万军队。这也会对俄军形成强大的外围压力。勇敢的乌克兰军民正在一寸一寸的从刽子手的刺刀下夺回被占领土。还是那句话,这场战争绝不会以俄罗斯的胜利结束。但最终解决问题的焦点,依然还要回到克里米亚的归属权上。

▲俄罗斯军队撤军时炸毁了第聂伯河的安东尼夫斯基大桥


克里米亚,是黑海北岸的一个几乎完全被大海包围的半岛。克里米亚的名字源自鞑靼语“克里木”,是鞑靼人最早期汗王的名字。在它的东北侧是亚速海,南侧则面对整个黑海。这块土地在历史上曾经被希腊、罗马、匈奴、斯基泰人、蒙古、立陶宛、波兰、奥斯曼帝国和苏联等多个国家或民族统治。


公元前7世纪,希腊殖民者开始在克里米亚半岛建立城市。这些城市与周围的斯基泰人部落互相竞争,并在公元前4世纪左右被波斯人征服。公元前63年,克里米亚被罗马征服并被纳入罗马帝国。在罗马帝国分裂后,克里米亚归属于拜占庭帝国,并成为重要的贸易中心和军事前哨。公元13世纪初,蒙古人入主克里米亚。金帐汗国分裂后,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后人哈吉·格来在此正式建立克里米亚汗国。在蒙古统治期间,克里米亚作为重要的经济贸易中心,经历了经济和文化的繁荣。克里米亚汗国不只是在克里米亚半岛,而是延伸到北高加索的达吉斯坦共和国与坦波夫及耶列兹一带的钦察草原。从1478年到1700年,克里米亚汗国是奥斯曼帝国的一个附属国。历史记载,克里米亚汗国德夫列特一世大汗曾在1572年围攻占领莫斯科,并放火烧了莫斯科城。一场战争俘虏人口达十五万,死人的尸骸堵塞了莫斯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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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此后不久,克里米亚的国运开始一路下滑。先是在奥斯曼帝国和俄罗斯的竞争中被奥斯曼抛弃。不得已之下,克里米亚汗王沙希因在1772年提出成为俄罗斯的附庸。但此举遭到了国内贵族的反对。于是,俄罗斯以沙希因请求援助为借口出兵克里米亚。1783年,克里米亚半岛在被俄罗斯武力占领83年后并入俄罗斯的版图。


1854年至1856年间,克里米亚战争爆发。俄国与英、法、奥斯曼为争夺小亚细亚地区权利而开战。后来撒丁王国(意大利王国前身)也加入英法一方。战争中的最长和最重要的战役就发生在在克里米亚半岛。战争最终以俄方求和结束,并签订了巴黎和约。这场战争导致俄国失去巴尔干半岛的控制权,但依然拥有对克里米亚的主权。战败后俄罗斯停止向欧洲扩张,转向中亚和远东发展。值得一提的是,克里米亚战争改变了战争的型态。不仅大量使用了枪炮等工业制造的武器,还催生出野战医院、铁路运送战争物资,天气预报以及用电报传递战地情报等新的战争概念。而这些成果又被世界广泛用于民用。虽然战争无疑是残酷的,但也会促进人类科技实现飞跃。


俄国十月革命以后,摆脱沙俄控制的乌克兰人建立了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并于1917年12月宣布独立。这也是乌克兰近代历史上第一个民族国家。当时的克里米亚就是乌克兰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但是在1918年3月,列宁领导的苏联红军推翻了独立的克里米亚人民共和国,建立起塔夫里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并占领了克里米亚半岛(如下图)。仅隔一个月,这个短命的苏维埃政权就被德军发动克里米亚行动推翻了。克里米亚半岛也被归还给乌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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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底,11月11日德国宣布战败投降,一战结束。德国不得不退出占领区的土地。1919年克里米亚再次被苏俄占领。在苏联时期,克里米亚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度假胜地和军事基地。1921年,列宁颁布了《关于划分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的一部分地区》的法令,将克里米亚半岛划归为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管辖范围。1954年2月19日,在赫鲁晓夫主导下,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通过决议,将克里米亚划出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正式划入乌克兰的版图。


在这里必须要清楚的说明一点,苏联的全称是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SSSR)。苏联与各加盟共和国之间是一种联邦关系。苏联宪法对加盟共和国的定义是,必须经过自愿申请、中央审批、共和国宪法修改以及苏联最高苏维埃批准,并且加入的共和国成为苏联的平等共和国。苏联的中央政府负责统筹和协调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国防等各个方面的工作。而各个加盟共和国则根据苏联宪法和相关法律,享有一定程度的自治权利,负责管理本地的经济、文化和社会事务。这就意味着,被正式划入乌克兰版图的克里米亚半岛,从苏联时期开始就归属乌克兰。


在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就一直觊觎克里米亚半岛。2014年2月27日,一支没有徽章的俄罗斯蒙面部队突然袭击克里米亚国会,并推举出亲俄领导人。2014年3月5日俄罗斯黑海舰队凿沉一艘反潜舰以封锁克里米亚港口的乌克兰舰队。2014年3月6日,克里米亚议会已通过加入俄罗斯的提案,定于3月16日就此举行公投。就问你这个味道熟悉不熟悉?接下来的2014年3月16日,俄方宣称克里米亚归属公投结果以97%赞成的得票率获得通过。克里米亚“自愿”脱离乌克兰,并申请并入俄罗斯联邦。3月21日,玻尿酸总统宣布批准的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就此,实现了对克里米亚的完全占领。


无论怎样包装,稍微不太糊涂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彻头彻尾的侵略。根据联合国大会第68/262号决议,有关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中发生的克里米亚归属公投无效。克里米亚仍然是乌克兰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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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为什么俄罗斯会对克里米亚如此看重?国际政治专家曾指出,克里米亚对俄罗斯的战略重要性超越了地缘政治、历史、军事、安全和经济的层面,还包括能源安全和与其他国家之间的合作等领域。克里米亚的黑海港口可快速前往东地中海、巴尔干和中东地区。因此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鉴于克里米亚半岛对黑海舰队的作用,以及它在确保俄罗斯南部边界安全方面发挥的作用,被俄方称为是“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并且,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半岛后,就不用再缴纳给乌克兰军事基地的租金,连每年2亿美金的刻赤海峡的通航费都一并省掉了。


俄罗斯对克里米亚半岛的吞并,还使它获得了原属于乌克兰的大部分经济区,以及其境内的所有天然资源和矿藏。其中包括数百万吨石油储备和数百亿立方米的天然气资源。另外,克里米亚半岛在刻赤、费奥多西亚和塞瓦斯托波尔等深水港口,也使俄罗斯能够获得额外的港口能力。


为了更好的控制克里米亚,俄罗斯不惜耗费巨资建设了一座克里米亚大桥。该座横跨刻赤海峡的大桥成为连接克里米亚半岛和俄罗斯大陆的唯一纽带,是欧洲最长的桥梁。俄罗斯人称之为“世纪工程”。早在1903年,俄罗斯沙皇尼古拉二世就有了在刻赤海峡上修跨海大桥的计划但最终搁浅。随后的1930年代和1940年代,大桥的建设一再被提起又一再被打断。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后全面开工建造大桥。2018年,克里米亚大桥的公共路桥部分完成。克林姆林宫里那位亲自驾车通过以示庆贺。可见这座桥梁在俄罗斯人心目中的地位何等重要。它是俄罗斯向克里米亚宣示主权的象征,也成为对乌克兰国家主权的最大侮辱。而乌克兰想要收复全部沦陷领土,势必要切断这条通往克里米亚半岛的重要补给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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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克里米亚大桥被炸


著名的喜剧演员和导演伍迪·艾伦曾说过一句名言:历史不是我们所看到的,而是我们想要看到的。事实上,在很多时候人们对于历史的观察和理解往往是被主观想法所影响的,而非客观真实的历史事实。正是基于这个原因,很多历史都是被扭曲,甚至是被刻意的制造出来。但我们终究要搞明白一点,历史和历史解读是两码事。就像新闻和新闻评论的区别一样。前者需要的是客观事实,后者允许分析和评论。尊重历史,最重要就是尊重事实,尊重历史事件的真实发生过程和背景,不歪曲、不夸大、不淡化历史事实。而对历史的观察要多元化,不应该把历史简化为某一个单一的解释。如果有哪些历史是让你既不能看到事实,又不能分析和评论,那么这样的历史不读也罢。而我们之所以始终要强调事实,就是因为,事实是对抗谎言最有力的武器。


今天的文章就写到这里。希望可以帮助朋友们对克里米亚的归属有一个基本的认识。限于篇幅,难免挂一漏万。对于俄乌双方来说,克里米亚已经成为这场战争不可能解开的死结。乌克兰坚持要让领土边界恢复到1991年的时候。而俄罗斯如果退出乌东四地以外,还要把2014年吞并的克里米亚吐出来,这将是无论如何不能承受的政治灾难。但当今世界每一个心怀光明向往和平的人,都不可能接受野蛮侵略和屠戮平民的一方取得胜利。对于侵略者来说,唯一的下场就是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并成为后世的警示!这一天将随着乌克兰的大反攻的开始而很快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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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历史就是英美模式与法俄模式的较劲

闻道不分朝夕2023-04-27 17:06Posted on 四川

ZT https://mp.weixin.qq.com/s/O0DmVlGpsqN2qa7cQECD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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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  文  |  闻道君  编


在最近一千年里,要找出人类最惊惧而中国最熟悉的一个共同词汇,也许只有“革命”。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革命能使历史沸腾,革命是摧枯拉朽的风暴。


凡是革命的正面作用,和其魅力长存的精神遗产,人们已经谈得很多,也都对。但是人们往往遗忘了革命遗留的代价,并且由于遗忘而轻信了许多神话。


革命确实起源于压迫,却往往是在弹簧刚开始放松而不是压得最紧的那一刹那发生。革命中推翻的君主,通常是在父君孽债深重而自己又倾向于开明的时候,大地突然晃动起来。

说革命是势利鬼欺软怕硬,也许不太合适,但父债子还确实是革命初起时常见的景象。

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最近一千年最为著名的那场革命——1789年的法兰西革命。几乎所有的历史学家都承认,路易十六远比路易十四、路易十五开明。此外,将近一百年前的俄国革命,还有中国的辛亥革命,多少也有这一成分。

大多数革命的参与者包括那些在革命中突然开屏的文学孔雀,是在弹簧松动的时候,忽然向前一跃。而在此之前,那些真正掉入地底之人,那些亲眼见蛇发恶魔之人,不是不归,就是从此哑然无言。Image

请长按上图识码看看

革命之过程,与人们所说的也有距离。通常走到一半的时候,总会听到许愿说,现在的强制,有诸多不得已,只要跟着我再走过另一半,“面包会有的,自由也会有的”。而就在这一过渡阶段,革命中途转向,成为一片燃烧的迷津。

这是因为乌托邦主义者“即使怀着最美好的愿望在世上建立天国,也只能造出一个人间地狱来——一个只有人才会为其同类准备的地狱”。

革命的终点,因为以暴易暴,往往会出现军事强人,或称僭主。法国的拿破仑、中国的袁世凯,都是如此。

只有在经历反复拉锯、革命本身也精疲力尽之后,人们才稍稍有机会喘一口长气。法国大革命后期的热月现象,其实是革命史的通例:群众终于厌弃广场生涯,重新回到厨房去精心雕琢气锅里的火鸡。而“热月”,就是人们从广场溜回厨房的暗道。

只要回想一下在1970年代“继续革命”的中国,城市里的居民是如何折向私人生活——男人在秘密讨论半导体收音机的“电路”,交头接耳;女人在悄悄交换编织毛衣的“线路”,乐不可支;你死我活的“路线斗争”居然被置换为另一种“线路分歧”,你就会知道我们也经历过“热月”,而正是这样的“热月”悄悄融化了W革的社会基础。

在最近一千年里,以法语和汉语呼喊的“革命”,最为频繁。

法国是革命的地震多发地带,时不时山呼海啸。从1793年罗伯斯比尔说“没有美德的恐怖是邪恶的,没有恐怖的美德是软弱的”,断头台疯狂起落;到1968年学生在街头狂欢,“宁跟萨特错,不跟阿隆对”,“一想到革命,我就想做爱”,避孕套成为后现代造反的另一种断头台,迎风招展。

我曾经给这个热爱革命的文学帝国偷偷算过一笔:1789年以来,平均每一代人不是搞一场宪法危机,就是亲历一场起义。

中国人的政治文化与法兰西有相似之处,这一点本世纪初陈寅恪就曾哀叹:“以法人与吾国人习性最相近。其政治风俗之陈迹,亦多与我同者。美人则与吾国人相去最远,境势历史使然也。”

中国人最早的革命概念,起源于三千年前的周公制礼。他面临着一道X和Y纠缠在一起的难题:既要解释商能克夏,又能解释商何以又被周人所克,还要吓唬商殷后人必须认命,不再作乱。他终于想出了“天命”与“革命”这一双面符:“敬天命”与“克天命”。

在《大诰》《康诰》《少诰》这样的皇家训令中,周公说:“惟命不于常”,“乃命尔先祖成汤革夏”;此后,商殷腐化,“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再以后,才有了“成汤革命,顺乎天,应乎人”。皇恩大词飞流直下,一口气贯注了三千年。

到最近两千年即将开始的时候,奴隶们也学会了这些疙里疙瘩的皇家用语。陈胜有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吴广则玩起了鱼腹丹书、夜篝狐鸣的新式把戏。乘乱而起者,刘邦胜项羽,从此开启中国历史流氓得天下之先河。此后如有”天下“,那不过是马蹄下夺来掷去之私物,敬天命与革天命,如川剧变脸,说变就变。

最近一千年最好的直白是林彪,以湖广腔一语道破天机:”政权者,乃镇压之权“,此为敬天命;”革革过命的人的命“,此为克天命。这就给”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留下了最好注脚。

他们反抗的并不是当时政治结构的不公正,而只是反抗这种结构关系中的某一方,”彼人也,予人也,予可取而代之。“由此也就理解,凡是在造反中上台的英雄,没有一个不渴望着行登基大礼。近如鲁迅笔下的阿Q,要到”秀才娘子的绣花床上去滚一滚“;远如拿破仑,打得旧大陆一顶顶皇冠落地,但是在1804年当教皇捧出复制的古代查理曼帝国皇冠的最后一刹那,也会急吼吼劈手夺过自己戴上。Image

中国人印象中的革命,是要与刀光剑影联系在一起,似乎没有暴力冲突,就不是革命。其实还有一种革命,也可以在不经意中发生。这种革命,可以说是从一个人的一次从容赴死开始。

苏格拉底以死成全了城邦政治,但也正是苏格拉底之死,从更深一个层次揭示了古代直接民主制的内在危机。如果没有苏格拉底那样的死法,就没有柏拉图对古代民主制的强烈敌视;又由于柏拉图走得太远,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才开辟了另一条政治学的路径。

这一对师生的分歧,以萌芽形式包含了两种社会发展的路径,以至后来两千年政治史几乎是这一对师生分歧的漫长注脚。

一条是先验理性,从天上俯瞰人间,倾盆大雨兜头浇注,结果是“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另一条是经验理性,不声不响地贴着地面步行,得寸进尺,螺旋爬坡,走了好长一段,才发现“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罗马以前,整个古代世界都有一个视觉盲区,不知道“私人”的存在。即使希腊人的公民资格,也只是从城邦分享什么,而不是在城邦之外拥有什么。后来罗马人由于面对商品经济中私人交往的过于活跃,不得已,第一次将整个法律体系区别为“公法”与“私法”。这却开启古代世界最有价值的一场革命,当时谁也没有在意。

基督教又提出了一个古代世界闻所未闻的问题,即教会与国家的关系问题。这一问题的革命性含义,大概只有到近代人们想到社会与国家也有类似关系,才逐渐有所意识。但当时提出时,只以为是教俗相争,并没有惊天动地。

到了1649年英国革命,两次内战确实乏善可陈,最有意思的章节是在1688年,赶走了一个国王,却迎回了这个国王的女儿、女婿,洛克也随之跟进。此后才有内阁制、分权制,还有托利帮与辉格党在议会里互詈,一个是“爱尔兰歹徒”,一个是“苏格兰强盗”,但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开创了权力不流血更迭的惯例。Image至1775年北美开始独立革命,中国人爱说(北美)八年抗战赶走英国人统治多么不容易,后面的1787年费城会议制定宪法,反而是粗枝大叶,三言两语打发。

而美国人自己却认为,如此处理美国历史,是不理解者强作解人,“腰斩了北美革命”。1775年至1785年动枪动炮是革命,但是1787年宪法制定以及伴随宪法在全民投票中发生的政治辩论,则更是革命,而且是更重要的革命。

以后的历史就是在英美模式与法俄模式的暗中较劲中度过了。

自从基督降生以来,到今日,两千年天旋地转。事后看这两千年的方方面面,移步换景,光怪陆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不会有一个整齐的年代划分,遂人心愿。除非碰巧从上述两种模式竞赛的角度看去,1789至1989,两百年自成段落,头尾干净,少一年没有,多一年不行!

托克维尔那时说,英国与法国的竞赛,“这两大民族好似在阴暗处摸索,在微光下相觑,仿佛是无意中的巧合”。二百年后,世界历史突然把这一暗部推向前台,灯亮处,长墙轰然倾塌,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这才找到一个万籁齐响的地方。这就恰好证明恩格斯一百年前的天才预言:“世界史是最伟大的诗人”,最后的文学家原来是在这里!

剩下的篇幅,应该按照中国人的良好习惯,谈谈对待革命的态度问题了。

年轻时我也曾迷恋过约翰·里德《震撼世界的十天》,后来才知道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写得更好。克雷孟梭所言不虚:“一个人三十岁以前不信仰左翼思潮,他的心灵有病;一个人三十岁以后继续信仰左翼思潮,他的头脑有病。”

里德后来困陷红都,历经折磨而不得归,有一部得奥斯卡金奖的电影《红帮》(Reds),重点就是描写里德后期那段经历。有幸能看到《红帮》的人已经不多了,但只要耐心读一遍《旧制度与大革命》,也已经足够。

今天,疾风暴雨式的革命既不能天真告别,也不能随意鼓噪。但凡还能螺旋爬坡的地方,当然是慎言革命,尽韦伯所言之责任伦理,而不是意图伦理。不过,革命一旦在改良的后面加快了步伐,改良一定要走得更快。在革命与改良之间,还有一个没有翻译过来的新词:revolution + reform = refolution

如何将 refolution 译成汉语?严复已逝,但也可以用老词将就,暂称它为“快速改革”或“慢速革命”。革命之所以不能避免,除了革命者的急性子,还有另一方的慢性子,这两者往往是天生一对,而且总是同时出现,革命成了双方的共同作品。

满清从1898年镇压戊戌变法以后,就面临着革命与改良赛跑的十年。清末新政已经在执行戊戌变法的遗嘱,但它还是不够快,没有及时将 revolution 提速为 refolution,终于被 revolution 从后面扑倒。

说到底,革命是淤塞之后的溃决。在这个意义上,邓小平说得很直白:改革也是革命;不改革,死路一条。一千年的历史,证明了这是一个朴素的真理。

朱学勤先生此文原载2009年南方周末,原题“这一千年的革命”,“闻道不分朝夕”对其中部分表述做了技术性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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