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紫阳传”这类选题，休想得到官方任何支持。2018年底中共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年，官方公布“改革开放风云人物”，赵紫阳的名字却消失不见！卢跃刚激愤地说：这再一次证明了专制集权社会历史观的主要特征：历史虚无主义和极端的实用主义


　　从乌托邦狂热试验醒悟的赵紫阳，写下改革最终失败的悲剧

　　《伐林追问》第102期，2020年5月27日首播

　　◆高伐林


　　这期《伐林追问》的标题，大家看到了。还有一个星期就是“六四”三十一周年（2020）了，我要介绍因为不赞成“六四”武力镇压学生和市民下台的赵紫阳，尤其是他的最新传记。
　　前几期讲了柬埔寨大屠杀，其实这场浩劫还有不少很有历史警示意义的内容，例如：大屠杀的元凶波尔布特文革前夕如何到北京来取经，文革中到文革后，中共多少政要访问柬埔寨——从文革派的张春桥到元老派邓颖超。

　　邓颖超应红色高棉邀请访问柬埔寨。

　　1978年1月，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邓颖超访问柬埔寨，一边用柬埔寨语高呼“万岁！万岁”，一边以周恩来遗孀的身份，要求在首都国宾馆楼上亲眼看到西哈努克亲王从楼下经过，以证实这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还活着！——西哈努克一家1975年应柬共邀请回国后就被软禁，周恩来去世，不准他来北京向遗体告别、毛泽东去世，不准他发唁电。
　　还有，张春桥牵头为红色高棉起草宪法，中共对柬埔寨提供大量经济和军事援助，等等。在康奈尔大学担任中国与亚太研究主任的毛学峰，写过一本《战火兄弟：中国1975-1979年对红色高棉的援助》。说红色高棉获得的外援，中国提供的至少占90％，包括坦克和大炮。柬埔寨文献中心执行总监尤张，是大屠杀幸存者。他说：“从狱警到最高领导人，身边都有中国顾问，中国一直不承认此事，也未曾为此道歉。”
　　说到道歉，邓小平对饱受柬共折磨的西哈努克亲王表示道歉，但是至少二十万华侨被红色高棉迫害悲惨死去，许多积极支持和参与柬共革命的的左倾华侨，被红色高棉认为是非我族类，以刘少奇派、林彪派等罪名而逮捕、杀害，中共所指派帮助柬埔寨建设的专家作翻译的华侨青年遭红色高棉集体处决……邓小平和中共其他领导人没有对他们说过一句道歉！余良即是其中一员，侥幸捡回一命。

　　邓小平会见西哈努克亲王和王后。

　　还有一个重要事件，就是周德高披露了苏品被杀对红色高棉的影响。苏品这个名字中国人相当陌生，七十年代初时担任柬共第二副总书记。周德高和他有过直接接触，认为他相对来说比较现实，为人温和。苏品不满波尔布特的残酷政策，曾经向越共反映，希望越南约束波尔布特“胡作非为”。周德高1977年初夏回北京，外交部和中调部都要他汇报柬埔寨革命胜利后的情况，周就把苏品对波尔布特集团不满、和越南关系密切的情报报告了。中共担心苏品成了越共在柬共内部的代理人，担心“亲越派”控制柬共，很快邀请苏品访华，考察试探。苏品回国（柬埔寨）后不久就被杀，很可能是中共把周德高提供的情报通报给波尔布特。苏品被杀又一次启动了红色高棉大规模内部清洗，一发而不可收，苏品主管的东部大区干部战士数十万人死亡，一部分部队逼上梁山，由师长韩桑林率领投奔越南，跟随越军打回柬埔寨。
　　还有不少内容，例如美国对柬埔寨悲剧承担什么罪责，红色高棉这些魔头一个个的下场，今后我们有机会再讲，这个话题讲到这里告一段落，希望感兴趣的朋友去看有关书籍。上期节目之后，观众Peter Shen先生告知还有一本书：《逐浪湄河》，他提醒得非常好，这本书我没读过全文，只是读过在网络上选载的部分章节。

　　《逐浪湄河》是一位中国间谍黄时明用笔名写的实录。

　　《逐浪湄河》是一位中国间谍黄时明用化名写的，他是在柬埔寨出生的华人，中共党员，记叙的都是亲身经历。此外，还有我们介绍过的周德高《我与中共和柬共》，余良《红色漩涡》。英文书籍就更多了。但是与柬埔寨真实悲剧比起来，都是血海一粟。
　　美国德拉瓦大学程映虹教授说过：红色高棉这个给自己民族带来空前绝后灾难的政权，不但其思想和政策和“毛泽东思想”有继承关系，而且其实际发展又直接在中共的东南亚政策影响下。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研究红色高棉的历史，也就是研究中国当代史。

　　我的话题转到赵紫阳。就在最近，我读完了一部被称为首部严格意义上的、完整的关于中共前总书记赵紫阳的传记，上中下三卷，书名是《赵紫阳传——一位失败改革者的一生》，台湾印刻出版社出版，作者是卢跃刚。
　　这本书出版之际，是去年（2019）10月赵紫阳一百周年冥诞前夕。媒体当时报道的热点，是赵紫阳百年冥诞纪念和终于在逝世14年之后入土为安，安葬在北京民间公墓天寿园。对这本书出版没有怎么报道。看到消息，我就设法通过在美东的世界书局到台湾去买，今年3月初，在疫情爆发前夕拿到，宅家读完了这本厚1200多页的传记。

　　卢跃刚著三卷本《赵紫阳传：一位失败改革家的一生》由台湾印刻出版。

　　30多年前，赵蔚写过一本《赵紫阳传》，1988年在香港出版，1989年3月在中国大陆的新闻出版社出版简体字版。当时学运还没有爆发，赵紫阳还是中共总书记。中共是有规定的，领导人还健在的一律不出版传记，这本书算是一个非常稀罕的例外。赵紫阳本人读过这本书，对书中错误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说：“如果我纠正，就成为我写的了。”
　　卢跃刚是中国著名记者，也是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是原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副主编。我曾在共青团中央宣传部工作过几年，与他算是同一个系统，但是没有打过交道，只是他的一个读者，尤其是对他所写的有关陕西农村司法案件的长篇报告文学《大国寡民》，印象深刻。2008年，卢跃刚来美国参加一个关于大饥荒的国际研讨会，我有机会见到他，有机会跟他长聊，也就是那次他谨慎地透露，打算写赵紫阳的传记。

　　卢跃刚2008年10月前来美国参加研讨会。（高伐林摄）

　　那时，赵紫阳去世三年多，当局对赵紫阳的所有话题，封得像铁桶一样，我可以想象，他要克服多少困难。我也可以理解，必须严格保密，所以我也守口如瓶，没有对任何人透露一个字。终于拿到《赵紫阳传——一位失败改革者的一生》，由衷地为他完成这么一个浩大工程而高兴，更高兴的是，他还完成得这么出色，捧献出一部磅礡巨著！称得上如椽大笔，以赵紫阳的生平为主线，通过他的政治际遇，贯通中国共产党发展历史，并揭露了中共极力回避掩盖的内部斗争真实面貌。
　　这部巨著分成三卷：上卷，从赵紫阳1989年被废黜软禁至死写起，从头叙述这个河南滑县的地主后代，19岁担任滑县县委书记，21岁担任地委书记，中共建政后，赵以河南“土改专家”的名望奉调广东，深获陶铸的赏识。在大跃进期间，赵辅佐陶铸进行了一场狂热的乌托邦社会主义试验，酿成巨大灾祸。

　　1966年1月16日，赵紫阳（第二排左一）和毛泽东等人在武汉合影。

　　中卷，从赵紫阳1964年当上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写到文革中备受羞辱和折磨，命运却意外转折，1971年被再度被启用，五年内历任内蒙区党委书记（第五把手），回广东任省委书记，又调到四川担任省委第一书记、成都军区第一政委。他痛定思痛，大彻大悟。采取一系列务实措施，根本扭转了九千万四川人二十多年吃不饱饭的历史局面，赢得“要吃粮，找紫阳”口碑。
　　下卷，就是写1980年赵紫阳进中央，成为中共建政后第三任国务院总理，并在胡耀邦被整下台之后担任中共总书记，无人脉、无班底，面对邓小平、陈云“双寡头”政治格局和“老人政治”困境，却有一番大作为，直到最后改革被淹没在血泊之中。

　　1989年5月19日，中共总书记赵紫阳在北京天安门广场。

　　我们知道，中国官方投入了大批人力财力来撰写领导人的传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邓小平……对每个人都成立一个传记写作组，都是十几乃至几十人，这还不包括图书馆、档案馆、文献研究室、党史研究室、社会科学院、中央党校等机构要指定人员参与、协助，地方上也要作为重大政治任务来配合。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国家买单，也就是纳税人买单。像2003年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写的六卷本《毛泽东传》，170万字；2014年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等单位合力推出《邓小平传》，都是这样。中共特别重视外国人所写的中国领导人传记，也尽力提供各种支持。罗斯•特里尔、菲利普•肖特，潘佐夫等多人，先后写作《毛泽东传》；英国前驻华大使理查德•伊文思的《邓小平传》，哈佛教授傅高义的《邓小平时代》；美国罗伯特·劳伦斯·库恩的《他改变了中国：江泽民传》；俄罗斯尤里•塔夫罗夫斯基的《习近平：正圆中国梦》……
　　但是“赵紫阳传”这样的选题，是休想得到官方任何支持的。2018年底中共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年，官方公布改革开放风云人物，赵紫阳的名字却消失不见！卢跃刚激愤地说：这再一次证明了专制集权社会历史观的主要特征：历史虚无主义和极端的实用主义。

　　2008年10月，卢跃刚（右）与苏晓康合影。（高伐林摄）

　　卢跃刚长期从事非虚构文体——新闻报导和报告文学写作，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共发表中、长篇报告文学14部，代表作有长篇报告文学《大国寡民》，中篇报告文学《创世纪荒诞——傻子瓜子兴衰记》、《长江三峡：中国的史诗》、《以人民的名义》、《乡村八记》、《在底层》等，如果说他著作等身，这并不夸张，而且获奖无数。作者从2005年赵紫阳去世算起，到2018年年底全书脱稿，共投入了13年的心血，访问了赵紫阳的家人、各个时期的同事三四百人，查阅了海量的公开和内部文献档案。
　　香港大学中国传媒研究计划主任钱钢介绍卢跃刚的书说：《赵紫阳传》是一部悲剧——中国共产党自身发动的伟大改革最终惨败的悲剧。记录这场改革的发生逻辑、环环相扣的发展链条，解析悲剧的复合成因，是本书使命。本书史学、政治学含金量极高，架构宏阔，史料与史识俱臻一流。钱钢也是一位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最出名的作品是长篇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法文，是美国和香港若干大学的新闻写作课教材。他还有《大清海军与李鸿章》、与人合写的《大清留美幼童记》。

　　钱钢是传媒研究专家，本人也是报告文学作家，他高度称赞《赵紫阳传》。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是外行，钱钢却是内行，他还指出，在所有关于中共最高领导人的传记作品中，赵紫阳这一题材具有特殊分量：赵紫阳的一生，囊括了20世纪中共史除了大革命时期和红军时期之外的一大半。他个人的历史，将地方与中枢紧密联系在一起。赵本人的命运，是中国当代史的绝佳载体。赵紫阳传，是一部人格化的当代中国史。特别是，他几乎承载了有关中国改革的所有关键事件。他是经济体制改革最早摸石头的人，是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帅；他因改革而成名，也因改革而落马落难。
　　钱钢认为，卢跃刚是担纲赵紫阳传写作的为数不多的合适人选之一。因为他有三大优势：
　　其一，对农村的深刻认知。卢是文革时期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从事新闻工作后，长期关注农民、农村、农业问题。他认为，新闻报导、学术研究，思考、写作，不能缺少有七八亿人口的乡村。1989年，他曾主笔采写“民工潮”《1989：中国第一号震荡》。1993年，参与主持、采访、写作“中国农村剩余劳动力调查”，除了中国青年报发表15个整版报导，还在《中国作家》发表10万字的随笔《乡村八记》，并参与策划、主持了《中国作家》报告文学专刊“寻找农民的真理”。2003年，主持编辑珠三角“民工荒”调查。他对农村问题观察多年，思考多年。而农村，恰是赵紫阳几十年从政生涯的主场。
　　其二，对四川的透彻了解。四川雅安是卢跃刚的家乡，卢父是从四川参军的老红军战士。卢跃刚文革时期插队雅安，2005年在故乡建立落脚点，长时间在四川乡间居住。2008年汶川大地震，2013年芦山大地震，两次地震，家乡都是重灾区，他自费进入灾区采访，写了特稿《四川人》、《雅安人》，参加了地震灾后重建工作。卢跃刚对四川有深入的了解和入微的观察。四川是大饥荒重灾区，1958-1962年“非正常死亡”超过1200万人。赵紫阳文革后期到改革开放之初在四川主政五年，做出了历史性功绩。赵紫阳乃至中共的许多改革举措，都萌芽于四川，例如“松绑”的提出，人民公社制度的废除。《赵紫阳传》中关于四川的篇章，是有关赵改革思想形成的重要篇章。卢跃刚对四川的深刻认知，无疑对此起了重要作用。

　　中国民众展出横幅怀念赵紫阳在四川农村改革时的贡献。

　　这里我还要补充一点：卢跃刚自己说过，文革中期，他曾在河南南阳读书，住家就在赵紫阳任地委书记的地委旧址。
　　钱钢说，其三，财政知识。卢跃刚从事新闻工作之初，是中国青年报经济部记者。日后，他参与创办了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他对经济问题研究着力甚勤，善于从财政角度理解政治。这种知识底蕴，对本书写作不可或缺。
　　钱钢称赞作者发掘了诸多独家史料，例如：
　　赵紫阳主政广东时卷入人民公社、浮夸风狂潮，参与制造“高产卫星”，饥荒发生时紧急转舵、亡羊补牢的史实。
　　赵紫阳主政四川时，为解决9000万人吃饭问题，实行一系列突破性农业政策，以及采取“经济反左，政治防右”策略的若干原始文献。
　　挖掘出关键史料，厘清了八十年代改革胡耀邦、赵紫阳关系的一些重大公案。
　　确证了改革开放重要理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的源流。
　　梳理出了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存在，即以“贸易立国”为指导思想的沿海发展战略。
　　揭示并解释了包括经济体制改革、政治体制改革、南沙问题在内的一系列重大决策过程。
　　对六四的成因、发展、后果，给出了新的解释。

　　1986年11月，赵紫阳（右一）到贵州考察，听取时任贵州省委书记胡锦涛（左一）汇报。

　　在当初得知卢跃刚要写赵紫阳传时，我多少有点担心，在赵紫阳被当局全力打压封杀这种情况下写这么一部传记，是不是会“为尊者讳”呢？是不是敢于写出赵紫阳犯下的严重错误呢？作者会不会有给专制者递刀子这种顾虑呢？这次细读，我的担心完全冰释。卢跃刚笔力千钧，展现了一个历史学家和传记作者的良知和胆略，他没有回避赵紫阳在历届政治运动中的负面言行、作为，详细地、深入地写出了赵紫阳在河南和广东土改中、大跃进中（最为人诟病的就是率先“反瞒产”），犯下的严重错误和造成的灾难后果，对他在文革初期严重冲击波隆隆而至时的心态和伎俩，也做了入木三分的剖析。书中提供了土改和大饥荒的大量血泪交迸、骇人听闻的数据，证明了就像赵紫阳这样伟大的政治家，也曾经同样在“不作恶就出局”的两难中挣扎。赵紫阳之所以值得我们崇敬，并不是作恶比别人少，而是他经过文革熬炼能够痛定思痛，深切反省，从而改弦更张。
　　钱钢也称赞这一点，说：作者卢跃刚直面赵紫阳本人的生命史，如实记录了传主在毛泽东时代作为地方领导人的种种错误。从错误、反省到救赎，有完整的演变逻辑。这正是一批中国共产党人走向改革的令人信服的逻辑。
　　网友Peter Shen曾经在我的《伐林追问》视频节目后写跟帖留言说，比如说韩桑林、洪森等柬埔寨现今台上人物，很多都曾经是红色高棉成员，尽管可能级别不太高，但是说当年红色高棉的所作所为这些人没有份，绝对说不过去。这一观点，也同样可以用在赵紫阳身上。

　　1994年，软禁在自己家中的赵紫阳仍然关注天下大事。

　　还有一点我必须指出。作者说，用历史研究方法写成的政治家传记，最高目标是站在人类社会普世价值观的基点上，彻底摆脱中国官方和家属垄断、主宰历史的弊端，提供一部信史。他说，在研究写作正式启动之前，与赵紫阳的子女们有一个约法三章：一，不接受家属的资助；二，家属没有审稿权，作者自己对史实、史观负全责；三，需要家属积极配合协助。作者特别感谢家属的信任、理解和支持。

　　赵紫阳家人最喜欢赵的这张照片，灵堂里和告别仪式上都用上这张。

　　读这部巨著，我常常想起赵紫阳的子女去年紫阳百年冥诞时发表文章的最后，强调其父亲曾经向中共发出的呼吁，“我们希望改变世界，为何不能改变自己？”何频评价说，这句话是那篇文章的精髓，体现了赵紫阳和中共领导群体的根本差别：“他已经从中共体制内官员完全变成了具有现代政治文明意识的政治家。”何频还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赵紫阳的历史地位将远远高于中共历届领导人。
　　读了卢跃刚的《赵紫阳传》，我也深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