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之城

通常，评价国际事件的出发点，一看道德是非，二看地缘政治。前者是底线，后者是博弈。

说到博弈，人们可以暂时忘掉是非，但却不能没有底线。这就好比下棋，对弈双方并无好坏，只讲规则。如果没有了规则，对弈便无法继续。

这规则，就是底线——博弈的底线！

不妨将“地缘政治”看作是一场博弈，是游戏。那么自然要讲游戏的规则。尚若破坏了规则，也就突破了底线，博弈就沦为互殴，意味着重归“丛林”。

原子弹的发明，将人类文明推向了“毁于一旦”的危险。国际社会为了避免核战争，就有了“确保互相毁灭”之框架。这正是基于理性的博弈规则，即：必须确保核战争没有赢家！

这规则根植于无关道德的冷峻假设：人性不可靠，国家间没有互信，不同的价值观无法调和……那就让核力量均衡，使得任何核冲突的一方都将一起毁灭。当，且仅当决策者看不到自己能从核战中得到任何好处时，他才不会贸然行事。

但前提是：基于理性！

美苏冷战，尽管双方都想要置对方于死地，但决策者尚未失去理性，核战争得以避免。

今天，核战争的阴云又一次笼罩。面对俄乌战争，我们不妨设问：

普京面对可能的输局，他是否会失去理性？

尚若他真的失去理性孤注一掷，那么美国有能力抑制住俄罗斯吗？

如果美国真的有这个能力，那岂不意味着核均衡已经不复存在？

一旦“确保互相毁灭”的框架坍塌，谁又能保证美国不会“核平”他国？

如果认为美国即使有实力，也不会“坏”到“核平”他国的程度，那就跳出了之前约定的、在“博弈”范围内讨论的前提。

因为在博弈中，没有一方会把自己的输赢建构在“对手不会这样做”的假设上。

乌克兰当初听从大国的劝说，将自己的输赢建立在“对方不会伤害我”的前提下，天真地选择了“弃核”，结果导致在博弈中正在付出的沉重代价。

试想，如果乌克兰仍然拥有数量可观的核武器，俄罗斯还敢轻举妄动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抛开道德是非，世界的多极化或许更安全。

然而，接下来的问题更为严重。

人们之前已经商定的博弈规则，随着博弈的继续还能维持吗？

如果闯入一个混不吝的“二杆子”，二话不说就掀桌子，那还叫博弈吗？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只讲博弈，必然导致博弈的终止！

博弈需要实力，规则更需要实力来维持。而实力又意味着均衡的打破。

人们陷入了规则的两难。

1925年，鲁迅先生作《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其中便谈到了这种“两难”：

“费厄泼赖”（fair play，公平游戏）该不该坚持？落水狗该不该打？

如果坚持“费厄泼赖”，那么面对不讲“费厄泼赖”的对手，游戏如何进行下去？又如何能赢？

对于落水狗，痛打有失宽容，不打却可能招致被咬，怎么办？

简单的回答是：必须区分对手！

区分，是以道义为前提的。

鲁迅先生写道：

“听说刚勇的拳师，决不再打那已经倒地的敌手，这实足使我们奉为楷模。但我以为尚须附加一事，即敌手也须是刚勇的斗士，一败之后，或自愧自悔而不再来，或尚须堂皇地来相报复，那当然都无不可。

而于狗，却不能引此为例，与对等的敌手齐观，因为无论它怎样狂嗥，其实并不解什么‘道义’；况且狗是能浮水的，一定仍要爬到岸上，倘不注意，它先就耸身一摇，将水点洒得人们一身一脸，于是夹着尾巴逃走了。但后来性情还是如此。老实人将它的落水认作受洗，以为必已忏悔，不再出而咬人，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事。

总之，倘是咬人之狗，我觉得都在可打之列，无论它在岸上或在水中。”

当某国强调自己的特殊国情、以图废掉既有规则时，“费厄泼赖”对其就不再适用。

对于那些不配承受“费厄”的，大可不必对其客气。待到它愿意讲“费厄”了，再对它讲“费厄”不迟。

当年德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在四面险境的情况下，用其高超的外交手腕，游走于英、法、奥、俄数强国之间，成功地运用了“战略模糊”手段，纵横捭阖，取得了出乎预料的好效果，从此成为一种美谈。

然而细细想来，当时的德国也好，英国也罢，虽然利害相关，彼此敌对，但它们似乎仍然被一些条约所约束，也就是说，国与国之间博弈的最起码底线未破。

今非昔比，当今的时代乱象丛生，有人强调“政治正确”，有人追求“价值多元”，有人更是崇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代价”……所有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既有的“规则”。

当游戏中的某人品格败坏，不讲信用，毫无底线，满口谎言，流氓成性，甚至连偷带抢，强买强卖，挑战规则，那么其他正常的游戏参与者一旦认清，便再没有人会愿意跟他继续玩儿下去，他轻则会被逐出游戏圈，重则从此失去朋友，遭人鄙视。倘若此时他还幻想着蒙混过关，去奢谈什么“战略模糊”，只能是一厢情愿。

但实际情况或许更糟，那就是：规则被破坏殆尽，“文明”博弈从此荡然无存，而“费厄泼赖”则立即成为弱点，因为得利者一定是恶人。当“善良”之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并且一味姑息的话，迎来的一定是无规则的混沌，无数生命惨遭涂炭的悲剧必将再次发生。

旧的平衡正在失去，这好像已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了。

那么，人类只有选择在新的平衡下建构新的“框架”，才能让博弈继续健康地进行下去。

而这新的“框架”，不可能与道德是非无关！

那将是一种双重的约束：除了人区别于狗的规则约束之外，还有价值观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