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中央组建中共北满分局,陈云任书记,高岗任北满军区司令员。今天的东北经济像老牛破车,当年可是非同小可的重工业基地。北满大体上是今天的黑龙江省,包括五省一市,人口近千万。一个北满分局竟集中了三位中央政治局委员,实在罕见
高岗与林彪一唱一和挤走彭真,党政军三大权一把抓
《伐林追问》第91期,2020年4月29日首播
◆高伐林
抗战胜利之后,高岗奉毛泽东之命前往东北,写下他一生中最耀眼的章节。
1945年9月19日,中央决定派高岗等人前往东北。他同张闻天、李富春、王鹤寿、陈正人等乘坐美军飞机离开延安,11月20日抵达沈阳。前一天去的有彭真、陈云。
1945年秋天,中国的前途,到底是战还是和,中共对付国民党,究竟主要是用军事手段还是用政治手段,中共在东北扩大地盘主要是靠军队力量还是靠地方干部,这些问题都不那么分明,举棋未定。此前人事布局是:刘少奇提议,毛泽东批准,成立中共东北局,五个人组成:彭真、陈云、程子华、林枫、伍修权,彭真为书记。这个班子显然主要是从“和”的一手考虑的:彭真、陈云都有白区城市工作经验,至于军事方面,只有程子华负责。
在东北工作的彭真(左)与陈云。
信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中共,当时也在积极部署军队赶派东北,但还是要“政治挂帅”。1945年10月20日,毛泽东为中共中央起草电报,催促林彪、萧劲光尽快赶到沈阳;10月31日,中共中央决定成立东北人民自治军总部(后改称东北民主联军),林彪任总司令,彭真任第一政委,副政委罗荣桓,副司令兼参谋长为萧劲光。
12月5日,中共中央决定以陈云、高岗、张闻天、张秀山、李兆麟组成中共北满分局,陈云任书记,高岗任北满军区司令员,陈云兼军区政委,北满给中央去电以“陈(陈云)、高(高岗)、洛(洛甫,即张闻天)”的排位署名。
中共北满分局旧址。
给高岗安排这个职位,似乎并不太起眼。但这恰恰说明中共对东北、对北满的重视。中共中央从全国各战略区调集11万部队和两万干部(包括中央委员、候补中央委员22人)进入东北。东北与中国其它区域相对隔绝,自成一统,背靠苏联,和朝鲜接壤。蒋介石军队占据优势时,东北局曾决定,一旦势头不妙,共军就撤往苏联境内,避敌锋芒。
今天的东北经济上像老牛破车,当年可是重工业基地,交通发达,矿产和水利资源丰富,人民的素质相对较高。东北中央局将东北划为四块:北满、南满、东满、西满,北满大体上是今天的黑龙江省,当年包括5个省:松江、合江、黑龙江、嫩江、牡丹江和哈尔滨市,共80个市、县,面积40余万平方公里,人口近1000万。一个中共北满分局,居然集中了三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也实在罕见了!
林彪在东北战场。
1946年3月6日至8日,彭真在抚顺主持召开东北局和东北人民自治军总部干部会议,即“东北局抚顺会议”。就和战、作战方针、城乡关系、建军等问题展开激烈讨论。会上,林彪在发言中对东北局的工作提出批评,认为东北局“没有一个比较突出的、一切工作的出发点”,提出丢掉和平幻想,应做长期斗争准备;“不是守城和攻城,主要是野战”;到远离大城市和铁路线的广大农村去建立根据地,“凡愈靠近城市与铁路的地方,人心愈浮动,群众愈难争取;而这一带亦往往首先失掉,使群众工作的建设白费力气,距城市与铁路线愈远的地方,人心愈巩固,群众工作愈易发动,且敌来的可能少,故愈易成为巩固的后方”。
东北时期的林彪、高岗(中)、陈云。
在北满的陈云、高岗、张闻天等未到会。但此前,1945年11月29日三人联名给中共中央和东北局发电报,指出应该“有计划地迅速地将武装力量及干部分散到广大乡村”,反对“留恋大城市”。会前陈云又代表北满分局致电东北局:“应当迅速把一部分主力部队分散到农村进行剿匪和土改。”
高岗与陈云、张闻天的关系都处得不错,开头与彭真也还过得去。与彭真搞不来的是林彪。毛泽东在1945年10月16日致电彭真:“林彪急至沈阳助你指挥作战”,明确林彪是彭真在军事上的助手。但林彪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彭真在军事上是“外行”。后来当中共决定在东北要大动干戈之际,中央的天平就越来越倒向林彪了——他毕竟是一员富有军事天才的大将。
据温相《高层恩怨与习仲勋》一书所载:“1946年3月13日,高岗在海龙县梅河镇同彭真、林彪相遇——这个地方现在是吉林梅河口市。当时东北局领导机关刚从抚顺搬来——次日,高岗主动找林彪谈话,二人对彭真品头论足、颇多微词。”林彪向高岗指责彭真“没有战争观念”、“部队到东北没有作战的精神准备,而是准备进大城市”,还说东北局目前“管理混乱、一塌糊涂”,最为点题的是林彪说彭真下达军事命令“不通过我(林彪)”。林彪希望高岗也一道出面,向毛泽东反映彭真“不宜主持东北全局”。
林彪看中了高岗办事果断、干练,搞地方工作和党务工作有经验;高岗看中了林彪能打仗,是一统东北党、政、军的核心人物,更何况林深得毛泽东信任。林彪联络了一批人,向中央反映,要求替换彭真,毛泽东不能不重视,想派周恩来前去东北调解林、彭关系,后因周恩来要事缠身未能成行。
中共中央东北局领导机构名单,从中可见人事更迭。
东北形势越来越紧张,战云密布,国共在东北终究是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彭真虽然能力很强,但是在这个要在战场上见高低的擂台上,如果一山不容二虎,中共要倚靠谁,别无选择,分辨彭真与林彪到底谁是谁非,反倒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了。张闻天的秘书何方在《我在东北四年》一文中写道:“在东北局里,林彪、高岗、陈云、张闻天等不同意彭真的方针和做法,而彭真则强调他是在贯彻毛主席的路线和指示精神。造成了下面部队的思想混乱,甚至彭真、林彪两人的指令前后矛盾,下面不知道听谁。”
毛泽东做了决定。1946年5月1日,他电告林彪:“前线一切军事政治指挥,统属于你,不应分散。如因工作繁忙,需人帮助,则可考虑调高岗等来助你。”林彪心领神会。5月10日,四平战役正打得不可开交时,林彪向东北局并中共中央提议高岗来代理罗荣桓任第二政委,又建议中央改变彭真领导的东北局的职能,“除一般的领导和各种政策的领导外,其次为财政经济工作”。这一点无疑是改变东北局最初成立时“全权代表中央指导东北一切党的组织及党员的活动,东北一切党的组织和党员必须接受其领导”的决定。
5月12日,中央致电东北局并林彪:“照林彪电以高岗代理罗荣桓为第二政委……此事如东北局同意,望速通知高岗。”对于林彪提出改变东北局工作职责的意见,并没有立即答复。林彪很清楚,高岗在帮他使劲向中央反映,他投桃报李,三天后,5月15日,林彪再电中央建议高岗兼任东北局副书记。
6月,毛泽东最后决定换马,全面改组东北局:以林彪为东北局书记、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兼政治委员,彭真、罗荣桓、高岗、陈云为副书记兼副政治委员。后来中央又发来指示,令高岗兼任东北局秘书长,成为林彪在东北地区的第一助手。书记林彪忙于打仗,秘书长负责处理党的日常事务,这样,高岗就党权在握了。此前他在陈云之下,到这时,就在陈云之上了。
中共中央东北局会议,左起:林彪、高岗、陈云、张闻天、吕正操。
东北局一把手林彪当时仅是中央委员,但他的班子中竟有三个政治局委员,其中陈云更是中共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书记处相当于后来的政治局常委,当时中共是五大书记,陈云也就相当于政治局候补常委,他的资历也最老,1932年他就已当过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高岗与他关系相当亲近,这为高岗七、八年后拉拢陈云倒刘少奇,埋下一个伏笔。
新的东北局领导班子几个人中,高岗同林彪尽管个人成长背景反差甚大,二人关系却最为密切。倒是跟彭真,高岗因为跟从林彪向中央告过状,无法继续合作。1947年5月,中央将彭真调离东北局领导岗位。彭真走后,林彪、高岗仍旧不忘清算彭真在东北的所作所为,像1947年5月2日,林彪在会上公开指责彭真“阶级观点模糊”,“留恋大城市”,高岗帮腔说:“要脱下皮鞋,穿上靰鞡到农村去。”——靰鞡是东北的一种防寒鞋,用皮做鞋帮鞋底,垫上靰鞡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彭真对林彪和高岗当然也是一肚子怨气。高岗的夫人李力群晚年回忆说:1959年庐山会议整彭德怀,这时候“公安部就派了人到我家,把我关着,不准我出去,软禁。后来,彭真、安子文、公安部副部长徐子荣把我夜里带到彭真家里审问我。关了我四个月,问我究竟彭德怀和高岗在沈阳怎么阴谋反党活动。
高岗和妻子李力群。
“彭真又问高岗和林彪、陈云的关系。哎呀,我说,你们都是东北局的委员,你们都住在一条街,陈云和你和高岗住对面,他们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和林彪就是,高岗在补充部队,搞土改,打土匪,和东北局的一些工作,他要和林彪汇报,和林彪商量嘛。”
到1948年9月,随着中共在东北扭转局势,占据上风,中央将东北野战军和东北军区分开,各司其职。分开后的东北野战军即后来的第四野战军,司令员林彪,政委罗荣桓,参谋长刘亚楼,政治部主任谭政。东北军区司令员兼政委也是林彪,第一副政委是罗荣桓,参谋长刘亚楼,政治部主任谭政,好像跟野战军完全一样,但是那都是挂名,这几位将领的主要精力都在指挥野战军跟国军争地盘上。而东北军区属于地方部队,真正主事的是:第一副司令员兼副政委高岗,副政委陈云、李富春。
分开后的东北野战军,总兵力达70万人;分开后的东北军区也相当可观,下辖一个二级军区、12个三级军区,总兵力达33万余人。高岗有时以“军事家”自诩,靠的就是这个资本;在中共建国后他出任军委副主席,靠的也是这个资本。
高岗在东北工作生活时期的寓所“高岗楼”。
历史学家高华曾说过:战争年代,中共干部在党内获得地位,最重要是看其在党的武装斗争中所作的贡献,而给不给干部领导武装斗争的机会,则要看毛泽东对这个干部是否信任。毛既可以给,也可以不给,甚至给了还可以收回。朱理治、贾拓夫和孔原都曾是高岗的上级,但在毛泽东当领袖时,就不给他们领导武装斗争的机会。
辽沈战役结束后,林彪、罗荣桓率四野挥师入关南下,一直打到海南岛。关外,中国最大、最完整的解放区,留给高岗独当一面。
毛泽东对高岗的才干十分欣赏。据后来被高岗恶整过的薄一波在《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中回忆:毛泽东当年甚至说过“林(彪)不如高(岗)”。薄一波也承认:“高岗为建国初期国民经济工作做了巨大的工作。”
高岗与部下视察鞍山钢厂。左起:一为张秀山、三为高岗、四为政治秘书华明、五为秘书马洪。
毛泽东1949年3月13日在西柏坡召开的七届二中全会上对东北局评价说:
东北局领导下的工作很有成绩。吃了苦,走了路,东北全部到手,很庆幸。……让开大路,占领两厢。这是陈(云)、高(岗)、洛(甫)的主张。中央接受了,指示他们执行了,集中起来,胜利了。彭真的错误,舍不得大城市,那是不对的。不要说路线错误,因为时间不长。
当时全国六个中央局、六个大区,中央对干部的使用配备,东北与众不同。西北是彭德怀、习仲勋;华北是薄一波、聂荣臻;华东是饶漱石、陈毅;中南是林彪、罗荣桓;西南是邓小平、贺龙;都是党政军分开,至少两人搭档。唯有东北例外,东北局书记、东北军区司令员,还兼政委,党、政、军三副担子,由高岗大权独揽一肩挑。
这就是为什么高岗后来实在不愿意离开东北的原因。他想在苏联和的支持帮助下,把东北搞成一个像模像样的“独立王国”。高岗对内对外一直宣传“东北特殊”,这不能说没有他的一点道理。
在解放军向中南、华东、西北和西南地区推进时,东北作为大后方根据地,被高岗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尽可能地提供了兵员、物资、资金上的支持。毛泽东高兴的是,东北在土改、肃清土匪、恢复生产方面,都走在全国前面,先人一步创造了很多经验,让毛泽东拿去让别的地区参照借鉴,在全国推广。高岗的威信和影响也就蒸蒸日上。
长篇小说《暴风骤雨》1949年初版封面。
不过多年来我们从另外的方面,非官方的方面,也得知了高岗统治东北的许多阴暗面。例如:东北局指挥下在中共建立全国政权前就发动了文革的预演:大规模批判鲁迅的弟子、作家萧军;土改也极为残酷血腥,五十年代有一部很有名的歌颂东北土改的长篇小说《暴风骤雨》,作者是周立波——不是上海那位表演艺术家,而是一位左翼作家,是周扬的侄子,他的名字“立波”是从英文liberty音译而来,但他却转而信奉扼杀自由的专制者。这部作品获得斯大林文学奖三等奖。去年(2019)我参加在纽约举行的“重审毛泽东的土地改革”研讨会,会上披露大量东北土改真相,有位美国历史学教授郭建,专门分析了六十年来五部同样用“暴风骤雨”为标题的文艺作品,有小说、电影、电视剧和专题片,分析虚构历史与真实历史的巨大反差。这些话题,我们以后找机会再讲。
高岗文化程度不高,有一次在东北局干部大会上,他做报告念秘书起草的稿子,念着念着卡了壳,原来是坦克的“坦”字不认识。憋了半天,他问:“这是什么克呀?”别人上去看,告诉了他。他说:“噢,原来是坦克啊。”弄得全场大笑。虽然他肚子里墨水不多,他的办公桌上长年放着一本《联共党史》,他经常翻,有人说他装模作样,也有人说他孜孜不倦。
张闻天是党内有名的高级知识分子,深受高岗器重。
《李锐口述往事》书中说:高岗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文化不高,又不爱读书,好玩:跳舞、下棋,玩女人。但是高岗很看重文化,懂得用知识分子,这是他的一个大特点。张闻天是党内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去过美国,年轻时写过小说《飘零的黄叶》(延安《中国青年》上刊登过)。当时东北分九个省,张在佳木斯当省委书记,高同我(李锐)谈,拟调张到东北局当组织部长,让我起草电报。高岗非常看重张闻天。我到高岗那里工作后不久,他把马洪也调去了,马洪是铁路工人出身,在延安马列学院工作过,后来曾任东北局秘书长。安志文那时候当县委书记,高把他也调来了。安志文是安子文的弟弟,是有独立思想和人格的人。解放后在东北局工作阶段,高岗就是靠这两个人。
李锐还说,高岗是这么一个人,没有书本知识,平常主持会议讲话也不太多,但是能抓住要害,局面他是能掌握的,这一点比较厉害,大家对他还是服服帖帖的,他毕竟主掌过一个地区很多年。……我记得高岗跟我谈到东北当时的形势时,谈得最突出的一个问题就是要把北满的根据地建设好。北满背靠苏联,是粮仓,经济发展得比较好。当时关键的一步棋是什么呢?高岗讲,就是剿匪。那个时候东北的地主武装都打着先遣军、地下军等招牌……不是下决心把土匪搞掉,北满不可能有后来的局面,如果没有北满的稳定和巩固,东北不可能那样快地取得全面的胜利。
根据描写东北剿匪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改编的京剧《智取威虎山》,一度在中国大红大紫。
谈到剿匪,大家都知道另一部非常有名的长篇小说,曲波创作的《林海雪原》。后来其中的精彩章节,被改编成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上个周末与我通电话介绍陕北肃反情况的北京朋友,父亲是抗战后被中央派到东北的干部三团领队,这位北京朋友告诉我:担任北满军区司令员的高岗,竟然亲自率领队伍去剿匪,这让我真是吃惊不小!他还说,当时战胜国民党的另一个关键,是粮食。他父亲被高岗派去组织开垦北大荒生产粮食,开垦当年就获得丰收,对支援前线起了重大作用,这也反映出高岗的眼光和能力。
1950年,这一年,朝鲜战争爆发。高岗领导的东北地区成为志愿军的后方基地。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对高岗的表现大加肯定说:抗美援朝一开始,我们是兵精粮足。兵精,是高大麻子(高岗)主持练的;粮足,是高大麻子和洪大麻子(洪学智)共同搞的。战争相持期间,两个麻子保证了志愿军的武器、弹药、粮食、车辆、医药等供应,是抗美援朝胜利的两大功臣。
就在这个时候,中共高层在夺取全国政权之后选择什么道路、采取什么方略的争论开始发轫。这个从陕北窑洞里钻出来的高麻子,在第一时间就卷了进去。
中国大陆出版的戴茂林、赵晓光著《高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