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之城

刘世昭《失却的记忆》

十年前，外文出版社的朋友将他请进了我的公司办公室，为我即将出版的风光摄影集筛选片子。

他就是摄影家刘世昭。

1991年，他描写长江纤夫的著名摄影作品《空谷号子》横空出世，那长江岸边赤身裸体的纤夫们震撼了国人，一时间在国内外的摄影圈泛起了一阵漩涡。自此，以裸体纤夫为题材的长江人文摄影成为人们追逐的对象……而在这之前，他早已开始了他的京杭大运河骑行。媒体人这样定位他的摄影作品：

记录一个国家沧桑巨变的35年。

然而，他还有另一个不俗的背景，即，他是当年民国时期号称“西康王”的刘文辉的孙子。“文革”中闻名全国的“大地主”刘文彩，是他的五爷爷。

刘世昭身材高大，腰间别着一台快拍相机，面对办公室里排满照片的大桌子，他凝视片刻，便果断地从中挑出他选定的片子，动作干净利落，极少犹豫。这或许是他的风格。

谈起旧事，远离政治的他一脸苦笑……

在成都上小学的短暂一年中，我曾在学校的组织下去大邑县参观刘文彩的庄园、“地牢”和大型泥塑群像《收租院》。记得我们当时伴着播放的歌曲“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一边吃着“忆苦饭”，一边听着冷月英的忆苦报告，心情复杂，难以言表。

只可惜，当年眼前的一切最终竟被认为大部分是凭空捏造的，所谓“水牢”纯属子虚乌有，冷月英也承认那忆苦报告是上面炮制出来的。

一切都是政治宣传，为了让人们相信：解放前的旧社会一无是处，而1949年以后则是一片光明。

捷克前总统哈维尔曾说过，一旦政权成为自己谎言的俘虏时，它就只能继续对一切作伪：伪造过去，伪造现在，伪造将来。

今天收到大姐寄来的书，其中一本是专门讲长江三峡的。大姐说：我相信这是一本见证历史的书！

深以为然！

当年围绕着“三峡工程”，经历过一场旷日持久的论争。只是，面对一个高度集权的独裁统治，一切问题，特别是重大问题，无不带上浓厚的政治色彩，“三峡工程”更是首当其冲。

当最高领导人的个人意志成为一切行为的标准并且不容质疑时，接下来便是人格与理性被粗暴践踏，所有的科学与良知一律被荡平，是非被扭曲，真相被掩盖，像这样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大决策，最终成了“拍脑袋”——而且是愚蠢不堪的脑壳！

遗憾的是，有关“三峡”的议论早已成为禁区，强权下的被迫令三峡蒙上了一层深重的阴影，有关它的兴建、技术、规模、投资、防洪、发电、航运、泥沙、移民，特别是可能惠及普罗大众的效益以及波及世代子孙的生态，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噤若寒蝉，唯独歌颂与赞美大行其道，不绝于耳。

可就在当年领袖意志主导，周围阿谀奉承者众的年月，依旧有一批如黄万里、李锐、周培源、林华、孙越崎等的正直、敢言、懂科学、讲道理的科学家、学者、管理者、记者以及无数普通民众站出来发声，他们犹如长江上纤夫们吼出的号子，响彻四方，成为当时庙堂之上的不和谐音，更成为弥足珍贵的醒世呐喊！

书中提及，1989年，已经86岁的周培源只用短短的两句话，就概括出了当时100多名政协委员对三峡的态度：

“我们很关心。我们很不放心！”

如今，昔日长江三峡的奇丽景色，连同那赤身裸体、肝胆相照的纤夫号子，已经距我们渐行渐远。

书的主编、我尊敬的大姐感叹：在此次席卷世界的新冠疫情灾难中，“我们在病毒的发源地已经看不到当年‘三峡灾难’降临时，黄万里那样铁骨铮铮的科学家，李锐那样敢于讲实话的中共高级官员，戴晴那样坚守住良知的独立新闻记者，许医农那样有担当的出版社编辑……”

这既是历史的悲剧，更是现实的堕落！

著名政论家吴先生发问：不知那浪高水急的长江三峡两岸，可有如此这般嘹亮沉雄的“号子”？

我们从心底里呼唤那批人，就犹如期待平地里那一声久违了的、濒临绝迹的长江“纤夫号子”，古朴，厚重，富有穿透力，而且直达人心。

那是正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