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东海

【诚之】信天信道，理所当然，礼所当然。但是，信天与信人格天，区别天悬地殊，性质截然不同。对于人格天，无论真信假信，无非自欺欺人。真信是自欺，假信是欺人，同归于欺天。天道明明无人格，孔孟程朱和历代圣贤君子共明之，佛道两家大宗师和历代大德大师共证之，你们不予置信，偏要把人格强加于天，不是欺天是什么。民众和宗教徒信仰人格天，无可厚非，置而不论可也。但对于儒门内部来说，人格天论堪称最大的无明，最大的错误，最大的虚妄。信仰是妄信，祭拜是妄拜，宣传是妄言，都是西教化的病兆。

【诚之】一些人从功利角度肯定人格天论，认为这有助于吸引民众和复兴儒家。非也非也。儒家当然不排斥功利，但必须仁义挂帅，而仁义的核心是诚，不真不实则不诚。非真实的法门，作用和利益再大，咱们也不能要，不能认同。《二程集》中有一段问答：“或曰：释氏地狱之类，皆是为下根之人，设此怖，令为善。先生曰：至诚贯天地，人尚有不化，岂有立伪教而人可化乎？”大程子之言值得宗教儒三复。无论他人信不信，世人化不化，儒家都应该一秉至诚。

【诚之】儒家最重诚，曰君子必诚其意，曰诚成天下之性，曰闲邪存其诚，曰修辞立其诚，曰至诚贯天地，曰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诚到极致，才能知天。道及最高，诚就是天。诚之岂易言哉。德善到极致，心真到极致，人格美到极致，然后才能诚到极致。诚到极致，就没有妄行妄为妄言妄语妄念妄想妄臆。诚之就是明明德、致良知和尽心功夫，是最根本的道德功夫。天不诚则无物，不能诞生万物；人不诚则无德，不能得道知天。诚之之义大矣哉。吾有二联自勉，一曰：处世何妨一点傻，持身宜葆十分真。一曰：能动人能格物能感天能造命，诚于极至奇迹显；多读书多为善多求真多明理，德到高崇大道通。

【昧天】唯物论者以为只有物质之天，是昧天；人格天论者以为有人格之天，也是昧天。两者都不明道体之天。读耶经伊经和各种神经而信仰人格神，正常；读四书五经而相信天有人格，非正常。要复性，要恢复出厂装置，首先就要消除人格天臆想。否则不仅登不了吾儒之堂，时间久了，心神都可能异常。如个别厅友，就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击蒙】替天传道的前提是知天，受命而教的前提是知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焉能传道和受命哉。信仰人格天而自命传道者，那就是替人格天传道，无论所传何道，必非孔孟之道。妄测臆想，神神叨叨，天人割裂，性外拜天，自外于孔孟之道矣，自外于天矣。

【击蒙】有厅友认为吾与蒋庆所言各有道理，欲将两种观点折中，求取两者之间的平衡。东海曰：某些观点，或许有折中的可能，但道及高处，无法折中，总不能说白天天有人格、晚上天无人格吧。人格天信仰一旦树立，儒学想不堕落为神学都不行，焉能导出真王道来。真道尚且难行，遑论人造神。倡此信仰，徒然浪费时间精力，而且误导天下后世，让世人增加对儒家的误解，无以为也。

【道体】《老子》二十五章描述道体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对此东海《儒家法眼》一书中《关于老子》篇有所批评，特补充如下。这段话没有大错，但有失中肯，易滋误解。道体先天地而不外乎天地，寂寥而至诚无息。
牠超越一切仿佛独立，却又潜在一切无所不在。祂为天下母更为天下父。乾父坤母，此之谓也。但老子虽不准确，还不至于将人格强加给道体。只有宗教化的脑袋，才有可能从这段话中得出道是“外在而超越的人格神”的结论。

【信仰】礼文厅友言：“用信仰光耀理性，用理性验证信仰”云。前半句对，后半句错。理性只能验证形而下，不能验证形而上。信仰超理性，非理性所能验证。对于形而上的上帝，只能靠建立在德性之上的觉悟验证之。这种觉悟即牟宗三所说的“智的直觉”， 这种验证即反身而诚的自性实证。熊公十力说：“本体非是离心外在境界，即非知识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实证相应故。”这里的本体，即性与天道，即道心与上帝。本体非知识所行境界，故不能以理智、理性验证之。本体非是离心外在境界，故不能离吾心而谈本体，否则就会西教化，把本体想象成人格神，混扯什么“外在的超越”。

【信仰】信仰可分为形上信仰、西教信仰、哲学信仰和政治信仰。形上信仰与西教信仰的区别在于，前者信仰的性天，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性，如儒佛道；后者信仰的人格神，缺乏超越性，是一种伪超越，如耶伊两教。唯物主义是哲学信仰，王道大同、自由主义、三民主义、共产主义都是政治信仰。因为王道本于天道，儒家的形上信仰和政治信仰具有高度一致性。儒者必然上信天道，外信王道。

【吾神】儒家的神，主要有四。其一是天道，即昊天上帝，即“万物资始乃统天”的乾元。此神至诚无息、生生不已但无迹无象无人格。其二是本性，即道心良知。“道心惟微”的道心，王文成公的良知。王公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究竟而言，性即天道，于人为性，于天为道。其三是圣人，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圣人就是中华神；四是鬼神的神。《论语》“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神，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神。这些神种类很多，都是人格神。

【吾神】或问：“圣人是不是人格神？”东海答：是，圣即神。圣人明明德，光明之神，高于所有鬼神。故孔子说，诬文武者罪及四世，谋鬼神者罪及二世。诬文武就是诬蔑圣王，罪恶极大，比谋鬼神更大。不过，圣不自圣，更不自神。自圣自神，妄人而已。人皆可以为尧舜，人皆可以为圣，故每个人本质上都是神。

【吾神】圣人和鬼神之神，都是人格神。圣人是鬼神之主，比鬼神更大，比任何鬼神都大。在政治上，民为鬼神之主；在道德上，圣为鬼神之主。诸神众鬼，政治上必须敬天保民，以民为本；道德上必须尊贤护圣，为之护法。故吾尝言，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神佛而敢在圣贤君子面前炫耀神通，就是死罪！

【态度】东海批蒋以来，唯有广毅厅友有所商榷，蒋庆没有直接回批，其《论语之“天”全为“人格之天”考》一文，或算间接回应吧。东海对其人格天论又深入批判多文。今有蒋门弟子斥吾批蒋意在搏名：“混江湖的都知道，无名小辈要想出人头地，有一条捷径就是往老大头上拍砖，看来余东海是深谙此道。”东海曰：此言未免小人之心，也丢蒋庆之脸。况老枭似乎还用不着借光蒋庆。蒋庆是不是老大、是谁的老大姑不论，就是皇帝，也应允许批评异议吧。天下之事非一家私议，性天之理非一家私理，希望蒋庆及蒋门弟子就事论事，就理论理，实力回应。

【蒋庆】蒋庆作为当代儒学先锋，思想偏差在所难免，无碍其弘儒大功。正如某厅友所说：“蒋庆是50后生人，文革正是他青年时期，见多了人性之恶。所以他后来说孟子及宋明儒多讲性善，少讲人性之恶，主修弘扬公羊学，应是其来有自。虽然他误会了，并不奇怪(那时心性学各方面资源条件也没具备，很多资料都是10年后才逐渐传上的，现在仍缺不少)，但不否认，很优秀了，50后生人，百万人中不得一蒋庆。”但是，在儒学资源已经具备、中道知见已经闪亮的时候，一些儒生依然认偏为正，陷入人格天的非非之想而执迷不悟，就是愚痴了，孺子不可教也。

【宗教】有神论和神本论有别。儒佛道都是有神论，承认鬼神的存在，但都不是神本论。三家都是道本论，对道体的认证既有大异又有大同。三家主流公认，道体都有形而上的超越性和无所不在的潜在性，都不承认道体有人格。耶伊两教都是神本论，都心外拜神，信仰一个“外在超越”而可以创世造人的人格神。当代宗教儒在这方面与耶伊两教异曲同工。

【天人】從容厅友言：“天在其自己而言，无特殊人格，但天理可以人格结合，或者说人与万物皆是天理的一种表现，但天对万物而言，只是超越地为其体，对人而言，不但超越地为其体，更内在地为其性。天内在于人而为人之性，故人能自觉体认天道天理。天道天理通过圣人而呈现其自身，故说圣人是赤骨而立的天理。”东海曰：说得好，略微纠正一点：天对万物与对人类一样，既超越地为其体，亦内在地为其性。万物一太极，就是超越地为万物之体；物物一太极，就是内在地为万物之性。

【天人】儒佛道都可以讲天人合一，耶伊两教和人格天论者不能讲。他们这样讲，便成浮言游词。天有人格，人有人格，各有独立性，必然格格不入，焉能合一。然此理高妙精微，非宗教化脑袋所能领略。

【然哉】從容厅友言：“吾人站在华夏道统立场批评耶教，乃是要辨明，以情识安立之人格神作为终极真理，乃是建立在浮沙之上，根基不稳，无法成就充实饱满无虚歉的人生理境，不足以作为领导华夏文明之精神方向，不是要否定耶教徒做过许多好事。中国文化早熟，自孔子来，就逐渐走出人格神信仰，把人格神转化为道体，并内在于人心，以心性工夫契合天道，成就心性天是一之圆融境界，实证终极真实而无幻相。”东海曰：此言深得吾心。当代宗教儒之人格天论，与耶教人格神论小异大同，不谋而合。吾不得不奋起明辨之严批之纠正之，岂好辩哉，不得已也。

【然哉】從容厅友言：“当今之世，能辟马辩耶者，圣人之徒也！”此言极是。辟马辩耶，缺一不可。某些宗教儒落入人格天论的窠臼不能自拔，就是因为不能辩耶，分不清天道和人格神的本质区别。力辟马毛之邪，严辨儒耶之别，兼辨中西之别，吾儒有责焉。

【答客】或说：“格物穷理，就是在形而下的视域，穷究形而上的法则，现象、现实中找到规则、定理。”东海曰：此言有误。一般规则、定理和规律，包括道德规律、社会规律和自然规律，都是道体的产物，都属于形而下。唯道体才是形而上。注意，宋儒所说的天理是指道体。

【现象】物质是现象，是人都知道。但是，很多人不知道，一切意识和规律也是现象，道体所现之象。宗教儒之所以持人格天论，要因之一就是不知人格属于意识范畴，也是一种现象。错认现象为本质，错认作用为本体，错认形下为形上，就无意中丧失了上达天道和回归仁宅的机会。

【四功】外辟马列而尊自由，内批荀康兼批蒋杨，东海文化四功也。荀子之性恶论，康有为之宗教化，蒋庆之人格天论，皆严重偏离中道原则，不可不批；杨朝明之某提案有伤言论自由，亦值得一批。辟马列是驱邪，批荀康蒋杨是纠偏，尊自由是善善和开新，都是弘儒的需要。笑骂且由他人，是非吾自知之，拍拍自家肩膀，姑且亲自授勋。2023-1-15余东海集于青秀山下独乐斋
首发于东海客厅公众号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