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之城

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阿列克谢耶维奇，对前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社会经历的彷徨有过这样的一段描述：

“人人都因自由而陶醉，但谁也没有准备好面对自由。我们觉得自由是非常简单的，但一段时间过后，我们会感觉到自由的沉重，因为没有人教给我们什么是自由，我们只被教育过怎样为自由而牺牲。”

的确，解体后俄罗斯所走过的道路让人们清晰地领略到自由的沉重。而沉重的背后指向的，是自由的真谛。它或许可以归纳为三个要点：

（1）人人都向往自由，都拥有选择的权利；

（2）自由意味着责任；

（3）不愿承担责任的自由只会导致奴役。

第一点，可借近代以来西方世界对全球现代化的引领加以说明。人们在上帝的庇护下选择了自由，又通过对自由的向往推动了社会的进步，其中既包含有一项项令人眼花缭乱的科学发明与技术创造，又有极富天才的创新性制度设计与制衡架构，还有自由市场竞争带来的经济活力与物质富裕，更有深邃的思想以及充分体现人性、得以发挥人类天赋的文学与艺术，等等。

第二点所强调的，正是阿列克谢耶维奇所描述的“自由的沉重”。俄罗斯公民不是没有获得过自由选择的权利，只是权利背后紧跟的，是必须承担的后果！可叹的是，那些生活在“苏维埃”统治宣传教育下长达近80年的人民，恐怕早已失去了自由的感觉和对自由的把握。当不知道如何正确运用手中的权利时，结果难免会再次失去自由。

看看今天的俄罗斯吧，对强人的期盼与崇拜，对昔日俄罗斯帝国的眷恋与向往，最终将整个国家拖入了战争的泥潭，不仅成为国际上的千夫所指，而且至今难以解脱。

那么我们呢？与俄罗斯相比，昔日跟在老大哥后面亦步亦趋的学生，如今愈发地不堪。这似乎正印证了第三个要点所警示的：不愿承担责任的所谓自由，最终只能导致被奴役！

记得一位长我十几岁的清华学长，在回忆上世纪80年代赴美求学时所经历的巨大反差时，感慨良多。

曾几何时，清华的老师、团委、辅导员不离左右，谆谆教导，随时掌握“活思想”，一旦发现“修正主义苗头”，立即施行挽救行动，不惜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整个学习期间，各类大小会议与报告隔三差五，及时介绍大好形势，传达国际斗争最新成果，这让学生们十分受用，人人感觉头脑丰满，犹如一台已然下载完毕、配置“完善”的计算机，自觉地根据指令自如运转。

一切都是现成的，无需自己动脑思考，只要跟着宣传走，凡事听从组织安排即可。跟对了，自己沾光；跟错了，也用不着自己负责。

何乐而不为呢？

登陆美国、进入大学后，情形大变。学校里没有党委，系里没有政工组，班上没有党支部，连班委会都没有。初来乍到，居然没有一个人、一个组织来找你谈话，向你明确学习方向。美国共和、民主两党，居然会视你而不见，没有一个关注你的政治取向，也没人前来纠缠你效忠某一方。这让一个来自中国的学生感到极度不适。

在自由的土地上，他首先感到的竟是被抛弃，空旷渺茫，无所依赖。

是的，当习惯于依赖，进而习惯于被奴役时，自由反倒令人不适！

对于自由，长期以来确实很少有人去思考：无数前辈前赴后继、牺牲个人生命所奋斗、去争取的自由究竟为何物？奋斗的结果又是什么？

比俄罗斯更悲哀的是，自由，从未临到他们中间。

所以当自由猝然来临，此时此刻就站在你的面前时，除了不适，还有惊愕与恐惧！

当一切都需要自行判断、自己选择时，特别是自己还要为此承担选择的风险与后果时，你会适应吗？你还愿意要这样的自由吗？

这恐怕就是有不少留学生水土不服、成为“小粉红”或者选择回到中国的部分原因吧。

荒谬吗？没有了始终高扬的驯服的鞭子，揭掉了蒙在眼睛上的红布，将“封控”的门就此打开，给予你从未享用过的自由的权利……带来的却是不适、惊愕与恐惧！

所以，自由并不简单，自由需要培育，更需要担当。

但首要的，是要打碎长期束缚在身上的桎梏才行！

庆幸的是，这位清华学长终于觉悟。当一个人重新获得了独立思考的空间、重新恢复了对是非曲直的自我判断能力时，通往广阔空间的大门顷刻开启，一切曾经的支配、宣传与蛊惑，瞬间便原形毕现。结果，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攻击下，这位学长最后选择留在自由的土地上生活。

这还只是80年代的事儿。

现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离自由是近了？还是更远了？

可以看到的一个事实是：那些从80年代一路走来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发出同样的感慨：80年代是我们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年代！可惜它一去不返了……

是的，三十多年的变化让人惊诧，更让人无语。

且不说数千年皇权专制大一统之下的民众进入现代化时的痛苦与艰辛，单就当今治下的社会，统治者对举国民众自由的剥夺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令人发指的程度。

放眼看去，我们有多少自由被剥夺？有多少权利被代表？

我们读的书是经过审查的；

我们说的话是经过过滤的；

我们看到的新闻是经过精心筛选并重新编辑的；

我们所受的教育是“填鸭”式灌输的；

我们所了解的历史是经过阉割甚至是凭空编造的；

我们自身的权利与公众的诉求从来都是被他人强行代表的；

……

当维护自身权利的本能逐渐消失，在专制环境的潜移默化下，置身其中的人们早已视上述现象为正常，甚至为这样的社会治理高唱赞歌的也大有人在。

无条件地服从，无条件地跟组织走，跟某人走。一个号称无神论的国度，竟有着比有神论貌似更加“虔诚”的追随。

还有比这更令人扼腕的吗？

如今，想必外界已很难分清楚：这些习惯于被“代表”的人，究竟哪些是心甘情愿的？又有哪些是属于无奈为之？

他们究竟是正常人？还是患病者？

当举国上下，每月、每日、每时都要证明自己没病时，唯一获得证明的，是这个社会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昏睡中的人们，一旦交出个人的自由与权利，就必将为自己的愚蠢付出沉重的代价！不懂得自由的代价。

然而，熟睡的人一旦清醒，便再也无法容忍浑浑噩噩。

今天看到一则新闻：

广东江门，一位大胸奶茶老板娘，因穿着性感被群众举报，多名执法人员上门，对其批评教育。该老板娘委屈地说：“我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了，你们这样对我？淘宝上有卖的，我这么穿怎么了？”老板娘为此专门咨询了律师。律师认为：“这样穿完全没问题，没有超过法律底线。很多地方都包住了，只是她的身材比较突出而已。”该女子还表示，自己想证明，即使这样穿，仍然可以是一个善良上进的女生，身材突出也应该有穿衣自由！……

显然，这位好身材的女子只是提出了常识般的质疑，但却标志着人性的初醒。连穿什么衣服都由不得自己、甚至连自己的身材都成为一种罪过时，这个社会难道是一个健康的社会吗？

记得文革中曾有过这样的口号：八亿人民要有一个统一的思想！

连思想都在统一之列，穿衣与身材又算得了什么？

历史的教训历历在目，但人们却常常视而不见。

人们期待自由，却无法容忍一切自由的尝试与行动。

我们无法想象此情此景，当自由真的来临时，人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有人说，中国人不配拥有自由！这虽是气话，但老实说，我们距离自由，真的还离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