蔇逄

上周的某天，下班后去MAXI超市采购，推着一辆购物车，东西不多，拿了直接放在最上面一层，计有圆心沙拉两颗，番茄几个，阿拉伯饼几包……马上去排队，因为还要赶着去接儿子放学。刚站好，看见紧跟着的是一位中国人大爷，说是大爷，也没有显太老的样子，六十来岁的模样，中等身材，身体结实，精气神很足，留着寸头，穿着是中国七十年代老干部的行头，蓝裤灰衣，一看就知道应该是探亲来的，手上就拎着两条包装好的纯瘦的猪肉条，一条得有好几磅重，是放冷冻柜的，拿在手上久了应该不好受。我在端详他，他也在端详我，神情是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不敢确定我是否是中国人，因为我知道自己长像有东南亚国家的特征，越南、泰国人会直接认为我是老乡，中国人却不会，所以他想搭话又怕认错对象。队伍也长，我想不妨聊几句，也解解他的乡愁。就张口问道：“您好！这是腱子肉吗？”

“哦！你是中国人啊！”他如释重负般说道，我暗笑，果然又被错认了，便点点头。他接着说道：“里嵴肉！这是里嵴肉，炒着吃最香！”我对吃的没甚研究，对猪分哪部分的肉也不感兴趣，猪肉只要是炒的都香，除了猪脑不香。隔了一会，未免冷场，我又问：“您是哪里人？”

“唐山。”他答道。“你呢？”

“广西。”唐山？我不禁感兴趣起来，忽然发现他长的样子与新西兰的大康老师倒是有几分相像，但是话题很自然地便是：“唐山现在的黑道是不是还很……”

他立即知道我要说什麽，“你是说唐山打人……事件？”似乎又开始欲言又止。

“是啊！哎呀……不止黑道，白道也……”也许是在海外新闻看得太多，话也就直接起来，但又想，在一个唐山人面前这麽直接说似乎不太有礼貌，看他神情不自然，本来想问那里是不是很不安全啊，但打住了。

“你住哪里？”果然他不想多谈，转移了话题。

“西岛。”还报了我住的区的名字，但他应该不知道。却接得上，“我儿子他们也住西岛。刚来的时候我也住儿子家，不久后就自己出来租房子住了，就在NAMUR地铁站附近。”说着，表情有点落寞，不自然。

“哦，那不远，走路过来买东西都方便。”心想，怎麽会不和儿子一家一起住？自己出来租地方，一个老人多不方便啊。

“哎，都一样。准备可以领老人金了，住够十年了。”他又转了一个话题。在加拿大，只要住够十年，年龄也够六十五岁，不管之前有没有在当地工作过，都可以每月领老人金。

“喔！太好了。”这时，前面的人都已经走完，下一个就轮到我。我出于好心，也许是一份自然的都是中国人不分彼此的心吧，我对他说道：“待会您跟着我。”意思是跟着我到同一个收银台去，一是快一点，二是也好有个照应，他听了，”哦！”一声，马上把手中的两条里嵴肉往我车上一丢，正好压在我的沙拉和番茄上面。我一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一是一个是生肉，虽然有外包装，也是感觉不干净啊，怎麽就往我的蔬菜上面放？二是番茄是怕压的，怎麽，不知道吗？但觉得他是个长者，自己的东西也是有装袋子，也不至于弄脏压坏，就没吱声。看一个收银柜台前只有两个人了，就往那走去，他紧紧跟上。

我们看着前面那位老外妇女同志把东西放到传送带上，没有再交谈什麽，更前面那位已经付完钱，前面那位妇女同志的东西也在往前移动了，空出了位置。就在我刚想转头对他说“您先来！”的时候，忽然听见“啪！啪！”两声，我直愣愣地看见，那两条“里嵴肉”从后面像炮弹一样发出，飞过推车的上面，完美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刚空出的位置上！我呆住了，十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麽！心中虽然不快，但还是转头对唐山大爷说道：“来来来！您先来。”唐山大爷笑眯眯地往前走去，一声不吭，手上拽着一张20刀的钞票，威风凛凛地走到我前面去。我拿小木棍隔开，开始摆自己的东西。

收银的是一位瘦高的黑人小伙子，他见唐山大爷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也就默默地扫描那两条炒起来很香的“里嵴肉”，收了大爷递过去的钱，找了钱，连同发票一起递给大爷。我过去对他说了声Hello，他也对我说了声Hello，然后开始扫描我的东西，放在那头的传送带上。这时，唐山大爷忽然伸开双手，手里是刚找的钱和发票，对着小伙子嗯嗯啊啊地，但一句话也不是，既不是中文，更不是英文，口里只是嘟囔，嗯嗯啊啊……小伙子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问道：“怎麽了？”唐山大爷不带好气地说道：“少了一毛钱！”

我赶紧翻译给那小伙子道：“He's saying missing 10 cents！”

这时，令我快昏厥的一幕发生了，他为了想让小伙子看到肉的价格，勐地把那两条炒起来很香的“里嵴肉”抓起来，“啪！啪！”又往我的沙拉、番茄和阿拉伯饼上一丢！活生生压在上面！我真是有苦说不出，想骂无处骂！只能心里自认倒霉。这时，黑人小子看见他手上不停抖动的钱，忽然从下面翻出一个小小的硬币来，指着说，那不是吗？唐山大爷也看见了，连忙停止了他的嗯嗯啊啊，把钱和发票一股脑收进裤袋里，把他两条命根子般的里嵴肉拿了，没有再说什麽，招呼也没再跟我打，更别说说声谢谢啦，就自个儿走了！

我心里的滋味虽不能说是翻江倒海，但也是百感交集。终于明白，唐山打人桉原来是有深厚的社会基础的，在这种连基本的社会礼仪道德都可以置之不顾的人群里，会发生什麽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可能的。还有不久前刚发生的接连用车碾女子桉件，最后社会舆论竟然为那罪犯洗白，说是那女子出轨在先，养小白脸……难道，就因为这个，你就可以，就有资格把一条生命这麽残忍地消灭麽？我看唐山大爷不愿谈论的原因，也许在他眼里，这些都是很正常，很理所当然的。即使他来到加拿大生活了十年，可以领到老人金了，可以买很多炒起来很香的“里嵴肉”吃，但他嗯嗯啊啊，一脸凶像的表情，如果回到唐山，才更是适合他生活的地方罢？

付完钱，推着车往门外走，看见他还踯躅在门边，我赶紧对唐山大爷大声说一声：“再见了，您耶！”意思是，这辈子，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即使再见，俺也不认识您啦，大爷！

 声明：这里说唐山人只指此一位大爷，并不代表全部唐山的乡亲父老，我知道，坏人不少，好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