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慧燕的老爷系列

初识老爷的时候，发现他左眼眼球被一片白茫茫的东西覆盖，好像白内障一样，近乎失明，实际上他只有一只眼的视力，却比我们双目正常的人看东西更清楚，包括对方脸上的一个小斑点、一粒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的小痣等，他远远一眼就看到了，我们却差点凑到对方脸上才发现。

他自嘲是“一目了然”。

后来我们成了夫妻，我试图说服他去治好左眼，恢复视力。他长叹一声，跟我说了以下故事：

原来，当年老爷父亲成了大右派发配新疆，老爷后来也跟着到了新疆建设兵团，历尽艰辛。有次他在戈壁滩上放马，遇到沙塵暴，马群受到惊吓，乱沖乱撞，他为了保护「国家財產」，死追着马群一路狂奔。由于能见度极低，他追着马群不知不觉越过了中蒙边境，被驻守边界线的蒙古边防军拦截下来，通知中方把他送回建设兵团。没想到文革期间被翻老帐，说他里通外国，意图偷越国境叛国投敌，又指他有特务嫌疑。

新疆的沙尘暴。

1970年，新疆兵团成立了一个专案组，老爷当时在猪场喂猪，眼看着专案组打死了四五个人，连指导员非常有正义感，得知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老爷，赶紧叫他侄子骑自行车接老爷出逃，他们轮流骑到了乌鲁木齐火车站，连指导员侄子掏光身上所有的全国粮票给老爷，叫他赶紧买火车票逃命。

两人分手后，老爷赫然在火车站看到他的通缉令，吓得没敢上火车，沿着河西走廊一路要饭到了陝西省渭南华阴市的华山。

老爷曾为华山背尸人。（新华网）

他说，到了华山，身无分文，為了活命，他被迫到后山沟背死尸，大多是从华山上不慎失足掉下万丈深渊的摔死者，其中又以女性居多。背一具死尸到山下的玉泉院，要三天三夜，而且尸体都已腐烂发臭，臭气熏天，老爷被薰得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哗哗往下流。

后来，老爷离开华山到了秦岭终南山，忽闻身后有人唤他“艾端午”，老爷当时已隐姓埋名改名「韦立」（其母名韦嫈），突然听到有人叫他本名，他全身打了一个哆嗦，以为公安人员追捕到他了。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衣衫褴褛但看来仙风道骨的老者站在一棵大树下，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说与他有缘，“算”到他今天会路经此地，所以请他到其栖身之地一谈。

老爷跟着老者到了终南山附近的长安县沣峪喂子坪乡的悬空寺，寺庙险峻，由于正值文革时期，早已没了香火供奉，四周荒无人烟。老者这时才表露身份，说他早已剃发皈依佛门，是悬空寺的老和尚，但因红卫兵强迫他还俗，所以现在与常人无异。

华山险峻陡峭，经常发生游客失足坠崖事件。

悬空寺寺庙险峻。

老和尚说，他原籍山西，日军侵华时，全家死于日军轰炸。国仇家恨，令他成为一名英勇善战的国军。1937年蘆溝橋事變，引爆全面抗日战爭，他在第二戰區司令官阎锡山手下任师长，曾參與太原會戰等，杀敌无数，屡立战功。

晋绥军的首领是大名鼎鼎的山西王阎锡山。因他占据了山西和绥远两省，其麾下的部队被称为晋绥军。

抗战胜利后，他自觉“双手沾满敌人鲜血”，罪孽深重。决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归隐山林，潛心修行。没想到文化革命一声炮响，神州大地再无净土，他被迫蓄发还俗。但他不甘多年苦学的麻衣神相、柳庄神相和堪舆学等失传，希望传授有缘人。

据说，老和尚擅奇門遁甲术数，占卜预测极准，道行高深，所以能预测老爷到来。

老和尚精通奇门遁甲术数预测。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奇门遁甲以易经八卦为基础，结合星相曆法、天文地理、八门九星、阴阳五行、三奇六仪等要素，是中国预测学中集大成者，也是易经最高层次的预测学，因此奇门遁甲自古被称为帝王学。古代使用奇门遁甲之术者，大多是治国平天下的军师，如姜太公、范蠡、张良、诸葛亮、刘伯温等，奇门遁甲在中国古代，主要用于国事、兵法方面。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奇门遁甲以易经八卦为基础。

可是，青年时代的老爷，在破除封建迷信思想的影响下，根本就不相信命相风水学说，跟我一样认为是无稽之谈。他承认，当初是因被新疆兵团专案组通缉而成亡命之徒，浪迹天涯，巧遇老和尚願意收留他，为了暂时有个栖身之地，躲避追捕，何乐不为！

他说，老和尚最厉害一招是善观气色，经常带他到村口大路处，教他观察过往行人的气色。他举例，有天两人站在路口，看到一农妇满脸忧伤匆匆而过，老和尚说，你去问她是否其丈夫在医院等着做手术，她急着回来筹措医药费？

老爷半信半疑上前向农妇求证，果然属实。

最初老爷仍是不信，认为是“巧合”。但后来老和尚说了两件事，最后一一应验，老爷信了！

老和尚说的第一件事是，肖鸡的老爷命中不能娶属兔的女子为妻，轻则离婚，重则伤眼。结果呢，老爷前妻真的属兔，而且她身为陕西省副省长的掌上明珠，却不介意老爷是通缉犯，不顾家人反对坚决要嫁给他，这份情意可谓恩重如山。

属鸡的不能娶属兔的女子为妻，轻则离婚，重则伤眼。

结果后来两人仍以离婚告终，老爷也真的伤了眼睛。他想起老和尚当初的预言，同时觉得他后半辈子洩露天机太多，“一目了然”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也是命中注定。

因此，当我劝他医治眼睛时，他就会振振有词地说：“很多道行高的命相师，都是瞎子，我‘一目了然’已经很好了。”

不过，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老爷终于重见光明。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回头再说老和尚对老爷说的第二件事，就是他说由于自己当年在战场上杀死过很多日本士兵，將来一定会死于非命，不得善终，唯一要求老爷念在师徒一场，届时来帮他收屍料理后事。

结果呢？文革结束，1980年北京《新观察》杂志复刊，老爷由一向对他关怀备至的作家丁玲阿姨介绍到「新观察」工作。

不久，陝西公安局通知老爷，说老和尚被入庙行窃的小偷杀死，因是附近村民，熟人所为被老和尚发现，对方为了灭口而杀人。老和尚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留了遗书嘱若有不测，就通知艾端午。

不瞒各位，当初我听到老爷上述故事时，不但不相信，甚至觉得他是一派胡言，或是夸大其词。后来经过多年相处，事实胜于雄辩。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