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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祭日念林昭:她的光芒/她遗诗中的一个字
送交者:  2022年04月30日08:54:04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相关文《从林昭到郭建梅,我们心中的英雄什么样 ZT

方方:林昭的光芒

Original 园地耕耘者 百梅园 2022-04-29 0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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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已过,看似世事难料,但其实又全在意料之中]


方方|文     一枚|编

照理,在中国的二月里,每一个日子都应该是喜气洋洋的。二月总是象征团圆象征幸福象征新春的来临。作为办刊人,我们总想让自己刊物最重要的文章能同人们的欢乐情绪融在一起。然而,发稿前夕,我们收到了林昭的妹妹彭令范女士寄来的稿件。1998年,我们曾籍北大校庆之时,独家发表了有关林昭经历的文章。从此,林昭的名字便带着她特别的光芒进入千千万万的人心。

远在美国的彭令范女士在第二篇文章中,再一次为我们详细地描述了林昭在狱中的种种惨烈经历。这是关于林昭的又一份沉甸甸的控诉。我们岂能因为民族的节日而放下林昭?因为有了林昭,我们才看到了这个民族的希望——为了真理,不惧死亡;有了林昭,我们也才看到了人类最灿烂的光彩——为了自由,宁舍生命。

对于我们,林昭是一个永远的话题。

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有一句老话,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样一类的老话,找出千条也很容易。它们的存在使无数软弱的心灵得到了安慰。面对林昭时,这些心灵也并非常常就会惭愧。这不错。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权利。有反抗的权利,也有沉默的权利;有勇敢的权利,也有胆怯的权利;有始终不肯放弃真理而宁死不屈的权利,也有暂且回避一时、徐图今后的权利;有拼命上书、驳斥谬误、阐明自己观点的权利,也有把自己思想深藏于心,人云亦云地附和几声的权利……

如此种种,每个人的承受能力有限,千丝万缕的客观条件亦有异,任何一种选择都不能说错。但是要说的只是:你既作了选择,你就要默认一个事实。即:只有一种选择才能被人称为英雄。而人格的力量也只在一种选择中光彩夺目。比方林昭。还有张志新。还有遇罗克。还有……这样的人也实在有限,因为世界不是由英雄组成的。我们都崇拜英雄,但能成英雄的总是少数。

人们习惯用忘却来抚慰自己受过伤害的心灵。“好了伤疤忘了痛”也是一句流传很广的老话。那些本该永远铭刻在心的东西竟被我们有意无意中地淡忘。许多的我们喜欢抿起嘴角风趣地谈论风花雪月的温馨,谈论时尚的冲击波,谈论蝇营狗苟的趣事使生活多么丰富,觉得它们对于我们人类是何等重要。然而静夜之时,总会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审视着这么容易忘却又这么容易满足的我们。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她的面孔依然流露着果敢和无畏。她仿佛在说:历史就这么过去了么?你们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了专Z原谅了灾难原谅了所有的一切以及你们自己?她的诘问令我们霍然而起。她就是林昭——为了追求真理,为了争取自由,在监狱中惨烈反抗的林昭,是由母亲交上五分钱子弹费而被枪杀的林昭。

林昭在前,我们怎能不无数次无数次地反思。反思一段漫长的历史,反思一个时代劈头盖脑地传存下的观念;反思我们自己。偶尔的时候,也摊开自己的双手,思忖一下,自己的手上是否也留有林昭的血痕。

真的,这样的时候说林昭,会有人说我们不合时宜,可是不合时宜就不说了吗?我们还是得说。一直说到人人都记得这个名字,人人都知道她为何而死。


备注:

这是我在主编《今日名流》杂志时,为杂志写的“社评”。时间大约在1999年或2000年的某月。因为2001年杂志即被停刊。那时的言论环境比现在宽松一点(尽管当年的我们同样觉得审查过于苛刻),有关林昭的文章我们发表过系列。此外,我们还做过“文革死亡档案”的栏目,开过反思文革的座谈会等等。希望通过不同人等的深度反思,以防二次文革的出现。纵然官方有“文革是一场浩劫”的结论,但杂志最终也是因反思文革而被停刊。

二十多年已过,看似世事难料,但其实又全在意料之中。

方方,2022年4月29日

【作者简介】方方:原名汪芳,祖籍江西彭泽,生于江苏南京,现居武汉,中国当代女作家,代表作《水在时间之下》《万箭穿心》《风景》,长篇《是无等等》等。


艾晓明:林昭遗诗中的一个字

Original 园地耕耘者 亿梅园 2022-04-29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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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日倒也请天下人评评看,这算哪一道的“反革命诗词”!?]


艾晓明|文  一枚|编


林昭诗稿《自由吟》,看过影印稿的人很少,其中一个字,一直是错猜而错传。


在网上查阅,第一首末句,全都是“敢惜而牺牲”。每抄写林昭诗,我总是觉得这一句诗百思不得其解。


今天把这个影印件一再放大,终于想明白,这一句应该是“敢惜两牺牲”。不是“而”字,而是“”字。


林昭这首诗是在她的十四万言书中批驳对她的起诉书而写的,原文如下:

被告还在医院(敬问曰:什么医院?何不明写?)的墙上也涂写了《自由吟》等反革命诗词。(注曰:“吟”及“自由”即是“反”了“革 命”,真是大堪发噱!)那首诗并不长,完全可以背诵而添录于此以当 “反革命”的注解之一。诗共五章,首章引着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名作“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以当主题,以下各章反复咏叹,依次是:“生命我所重,爱情弥足珍;但为自由故,敢惜两牺牲!””生命似嘉树,爱情若丽花,自由照临 处,欣欣迎日华!”“生命巍然在,爱情永无休;愿殉自由死,终不甘奴囚!”“生命蕴华彩,爱情熠奇光;献作自由祭,地久并天长!”他日倒也请天下人评评看,这算哪一道的“反革命诗词”!?


在这段话里,“两”字出现了两次,一是在“两者皆可抛”这句里, 一是“敢惜两牺牲”这句里。比较笔迹可以看出,两个字的笔画和形状是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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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网上查林昭这首诗,出来的末句都是“敢惜而牺牲”,用 “敢惜两牺牲”来查,一条也没有。但根据林昭自己的解释,《自由吟》是以裴多菲的名作“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为主题,以下各章反复咏叹。那么,从主题和意义的连贯性来看,这一句也必定为“敢惜两牺牲”(岂敢痛惜为了自由而牺牲了生命和爱情这两者),而不是“敢惜而牺牲”。再强调一遍,这里的用字是“”,不是“而”。


更正这一字,全诗如下:

生命我所重,爱情弥足珍;

但为自由故,敢惜两牺牲!

生命似嘉树,爱情若丽花;

自由照临处,欣欣迎日华!

生命巍然在,爱情永无休;

愿殉自由死,终不甘奴囚!

生命蕴华彩,爱情熠奇光;

献作自由祭,地久并天长!


字字珠玑,万古流芳!


2019年12月29日


备注:这是我几年前写的一篇短文,今日重发,纪念我们心中的自由女神。

(艾晓明,2022年4月29日)


【作者简介】艾晓明:学者。祖籍河南。曾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已退休。

艾晓明:林昭和她的同时代人访谈录

Original 园地耕耘者 亿梅园 2022-04-29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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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甘粹先生保存的他与林昭的合影



[在暴风雨的夜里,我怀念着你。窗外是夜,怒号的风......]


艾晓明|文

一枚|编

“因为我心中还有个林昭”

——访林昭挚友/难友甘粹

时间:2013年11月28日、30日、12月1日 

地点:北京甘粹先生住所

访问人:艾晓明

甘粹简介:

1932年12月生于中国浙江绍兴,1955年保送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1958年被划为“右派”,同年与林昭相识;隔年被发配到新J进行劳动改造20年。1979年“右派”获得改正后,回到北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党委宣传部工作。其后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资料室主任、副研究员等职。1992年退休,目前定居北京。曾主编出版《中国长篇小说辞典》 (1991年敦煌文艺出版社)

写在前面:

2012 年我开始寻找林昭遗稿,因此也陆陆续续访问了一些林昭的难友和同学。2013年12月,我参加网易年度演讲去北京,因此得以和甘粹先生做了三天的交流。

胡杰先生在《寻找林昭的灵魂》中采访过甘粹先生,片中有他对林昭的回忆以及晚年生活的画面。有关甘粹先生自己的经历,片中有一句话作为提示:“甘粹先生在新J度过了地狱般的二十二年”。

因此我在下面的访问中,请甘粹先生具体讲述了他在新J的经历;这是交织着历史悲剧和人 生苦难的回忆。

按资历来说,甘粹是1949年参军的老革命,和林昭一样,青年时代满腔热诚地拥抱共产主义理想。但反右之后,特别是因为和林昭相爱而被发配新J,从此受尽折磨。为摆脱劳改苦役,他逃出当盲流,甚至讨饭度日,还被当做苏修特务抓住捆绑吊打......一个人的生命是怎样被“反右”的政治罪恶所拨弄、扭曲,尽在他的证言中。

为读者方便,我根据访谈内容加上了小标题。由于一直没有机会再见甘粹先生,所以,文中个别人名地名,可能有小误。当时甘粹先生年事已高,听力衰退,也不用电邮;而我没有再去北京,故未来得及与他当面核对文字稿。如今甘粹先生已经在天国安息,相信他和他所挚爱的林昭已经永远在一起了。

仅以此文纪念林昭和她同时代的思想者。

一、“您是怎样得到林昭十四万言书手稿的?”

艾:甘先生,谢谢您接受我的访问。

甘:你们做这个工作很有意义,而且很迫切,再过一段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慢慢都死掉了, 再想找就找不着了。最好是这样,不要漫无边际地谈,你想了解什么你就问。

艾:好。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您是怎样得到十四万言书这个手稿的?

甘:是来自林昭的妹妹,......据说是法院把这十四万言书给了林昭的妹妹。林昭的妹妹到北京来,她舅舅叫许觉民,现在许觉民已经走了,很可惜。许觉民是咱们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所长,他的夫人张沐兰,跟我是人民大学新闻系同班同学,她没打成右派,她也受了牵连,右倾机会主义,......反正......不是右派也是打击的对象。我1979年回北京以后,就在社科院党委宣传部办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每个礼拜六,没事我就到同学张沐兰家里去。张沐兰的丈夫许觉民又是我的顶头上司,有一次,就看见了林昭的妹妹。

林昭的妹妹那一次是为了落实林昭的问题到北京来的,来到她堂舅舅许觉民家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林昭的妹妹,但是我认识她。1959年我到林昭家里去过,林昭妹妹告诉我林昭的遭遇,说她被枪毙了,我那时才知道林昭不在世了。

这个十四万言书是怎么来的呢?据说是法院把十四万言书给了林昭的妹妹,林昭的妹妹就复印了一份,给了许觉民——她的堂舅。许觉民把这一份给了我,因为手稿字太小,他年纪大了看不清。许觉民让我看一遍,把它抄下来,意思就是说,看能不能想办法出版。因为许觉民原来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室主任吧,出版界他认识很多人。我就看了,也抄出来了。

林昭那个字,说白了也就我认识。

抄出来以后,我给许觉民讲,这里头有些内容不行,因为谈了很多......的事。许觉民讲, 可不可以删掉有关的不好的地方,咱们再想办法出版。后来我回去又看了一遍,给许觉民讲,这些东西没法改,没法删,一删就不是林昭原来的味道了。这个东西要么就是原文发表,咱们不要删。

这个事情就作罢了,所以稿子一直在我手上。我抄出来以后给了胡杰,胡杰拿着复印件(就是林昭妹妹给许觉民的复印件)和我誊写出来的十四万字的稿子,从南京到北京,北京到南京,反反复复来了好多次。我抄出来就差不多花了四个月时间。

胡杰来采访,是宣传林昭,我是大力支持的。我抄的复印件稿子全部给了胡杰,胡杰的纪录片里就拍到了一些,他最后都还给我了。

这个稿子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

现在这个稿子还有个波折我简单提一下,蒋文钦找我,我把我抄写出来的十四万言书和复印件又复印了一遍,寄给蒋文钦。蒋文钦说看不清楚,他要看林昭妹妹给许觉民、后又转给我的那一份原稿。我想,为了纪念林昭我大力支持,我就把这稿子给了蒋文钦。蒋文钦有他的功劳,十四万言字我是用钢笔抄出来的,但是他录入电脑后就可以打印出来了。电脑录入我不会,这是他的功劳。

现在我了解到,林昭妹妹把这些手稿全部捐给美国胡佛研究所了,我这一份也不是林昭的手稿,是法院退给林昭妹妹的复印件,原稿不在我这里,原稿在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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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您是哪一年得到这个林昭手稿的?

甘:那稿子我抄出来了下面写了个日志,2000年7月11日。前前后后花了四个月。

艾:那您是1999年见到彭令范?

甘:不是,见到她就早了。

我是1979年落实政策回北京。1979年、1980年我都见到彭令范。彭令范是来找北京大学落实林昭右派问题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林昭的事情。我在新J呆了二十年,一直不知道。

彭令范 2004年6月份出国,出国之前留下这个手稿复印件给她舅舅。他舅舅跟倪竞雄一起去送她出国的,唯一就留了十四万言书的遗稿,在许觉民那里。实际上北大百年因为林昭这个事情成了舆论焦点,那是1998年,十四万言书的价值就凸现出来了。1998年北大百年,南方周末、武汉发表纪念文章,都是那个时候,讨论林昭问题。彭令范在美国也写了回忆文章《我和姐姐》。

林昭这个事情得感谢胡杰,没有他也不行。我对胡杰是大力支持的,胡杰没有十四万言字不行,只有我抄出来的复印件也不行。我把它抄出来以后,给了许觉民一份,但许觉民也老了没有时间看。没有胡杰拍摄的片子《寻找林昭的灵魂》,林昭这个事情后来也不会那么轰动。

艾:这是您手抄稿的原稿?

甘:这是我抄手抄稿的原稿。 

艾:一共有多少页呀?

甘:469 页。 

艾:那时候您已经退休了吗?

甘:我退了,已经退了。 

艾:抄了四个月?

甘:反正那时我的安排是一天抄一千多字,她这是137页,我一天抄一页,这非常费眼睛的。

这是胡杰根据我的手抄稿整理出来的一份,他取个名字叫《女牢书简》。这一份我觉得他改得不错,就是把那些不该有的,什么xxx等,都没有。这是胡杰的一份,他给了我。

二、“情断铁一号”

艾:您当时是怎么和林昭分手的?我看你那回忆录里面写了,而胡杰纪录片里没多涉及。

甘:我和林昭相处在一起,前前后后也就一年时间。这一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跟人民大学新闻系合并,合并的具体地点是铁狮子胡同一号;就是现在的张自忠路三号。它过去是段祺瑞的总统府,更早些时候是清朝慈禧太后修建的海军部。

张自忠路三号是文物保护单位,那里头分三块:中间钟鼓楼这一块后头花园,现在还是由人民大学书报社占着。东边这一块后来划给社会科学院东欧所、西亚非所、还有日本所在那里。西边是红墙,六层楼的房子,那是人民大学盖的,是人民大学的职工宿舍。人民大学城里就两个系,历史档案系和新闻系。

1958 年,我跟林昭认识时还很冷。人民大学和北京大学一样反右,基本上走两步:第一次人民大学反右,老师和学生反了两百个右派。这还没有完成任务,上面给的指标任务是四百 个。1957年反右到年底,我还不是右派。1958 年第二次补课,又反了两百个右派。我是后 面这两百个右派里头的一个,人民大学总共反了四百个右派。林昭,我估计,因为我不在北大,她肯定也是后来划的右派。她到人民大学来了一次,之后从文字记载上看,是五、六月份,就是北大合并人大,我的印象可能还要早一点。罗列是北大新闻系主任,把她带过来了。她被安排在人民大学新闻系资料室,监督劳动改造。

1959年是我到人民大学新闻系的第四个年头,这一年具体内容是半年实习半年写论文。实习没有我的份,我被开除党籍了,论文也不要我写了。新闻系说你就到资料室去吧,劳动改造。

我们这些右派,大概有十几、二十个人。开头就在校园里头扫垃圾,捡香蕉皮。最后开学了,就叫我到新闻系资料室去。我去的时候,林昭已经在资料室了。资料室没有多少人,就三个人,头儿是王前。王前就是刘少奇跟王光美结婚之前一位夫人,她带兵就带林昭跟我两个。王前就说,现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委托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编中共报刊史;你们两个就看国民党时期的一些报纸,收集资料,为中共报刊史编写做卡片。我们两个当时每天上班就是在图书报纸堆里头,这样才跟林昭认识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去的时候,天气还比较冷,我推开办公室的门进去,就林昭一个人在那里。她正好打开水回来准备泡茶,而且给我泡了一杯。她说茶叶是王前给的,我知道王前是人民大学副校长聂真的爱人;她当然是高干。就这样相识,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

林昭那时候有病,像林黛玉一样,实际上是肺病,咳嗽,吐痰里面带血。那时候王前跟我讲: 你是男的,林昭是女的,没事你多照顾一下林昭。王前很同情我们这两个右派,她特别喜欢林昭;她们有话可以谈得来。

时间长了,有时林昭没有来上班,我就知道她病了。我就跑去看她,她就住在铁一号东边, 就是现在社科院占的那一部份里头。在二楼那个房子有一个小间,十平米左右。我去看她觉得很可怜,那我就帮她打水,买饭。人民大学那个时候没有暖气,宿舍都是大宿舍,工友烧 的煤炉子。林昭是个右派,根本没人管她。我看她那个房间很冷,春节过了我就跑去总务处, 领了一个铁炉子,我给她安上炉子、通风管。我又跑到铁一号后面堆的蜂窝煤,找个背筐,装上煤,背上二楼到林昭的房间里头。另外再柴火、劈柴拿一点,都摆在那里。我拿点劈柴把林昭屋子里头的炉子生起来,房间马上就暖和了。

平常就我们两个右派上班,也不谈什么,都是钻到后头她那个房子里头,看书看报纸。林昭的古典文学比较好,她看的全是古的线装书、笔记小说。那都是文言文,我不喜欢看,我就看现在出版的这些。

艾:你们俩也没有看报纸,没有去研究中共报刊史?

甘:报纸看一点,卡片做几张应付了。开头还找报纸看一看,结果就都是各看各的书。

从我跟她接触言谈,我就很佩服林昭。林昭确实是个才女,她文学特别是古典文学水平大大超过我。我也就是在人民大学学了点中国古典文学,什么《诗经》都是些皮毛。这样慢慢谈, 比较谈得拢。另外,我在生活上尽量照顾她,给她生炉子,背煤球,给她在食堂买饭。我记 得最清楚的是,后来有了感情,她病了,学生食堂的饭吃不下,那饭就是早上一个窝窝头, 包谷面糊糊,另外还有个咸菜疙瘩。那时人民大学的学生,一个月伙食费大概五块、六块钱就够了。咱们稍微吃好一点,有时候就吃点肉菜;那一个月七块、八块钱也就够了。但是林昭她早上不吃饭,我就着急了。后来想个办法,每天早上在张自忠路坐无轨电车,坐两三站路到东四。那里有个广东餐馆,它早上卖广东肉粥。我先自己吃一碗,然后再买一碗;大概是一毛五分钱一碗,我就带回学校给林昭送去。广东肉粥比较高级——她就吃了。咱们就这样,从相逢到相识;在一块儿工作,生活上也照顾她,谈得比较来,有时候一块儿出去。

每个礼拜天我都跟林昭出去逛公园、逛北海,因为张自忠路过去就是北海,划船、还看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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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与甘粹、甘粹的同学三人合影

艾:当时看什么话剧?

甘:有《关汉卿》、《窦娥冤》。我记得很清楚就是《窦娥冤》。她有个同学叫倪竞雄,是沪剧的编剧。她有时来北京开会,就有些票,她把那些票给我跟林昭去看,而且还坐最好的位置, 坐在第一排。

那时林昭住在二楼,我独自一个人没事,就在一楼走廊边拉二胡。我会拉二胡,拉得不好。我拉刘天华的《病中吟》,林昭在房间里头,听见二胡声音委婉、凄凉,她就推开窗子听。后来才知道,是我在那里拉。她说我还写了个歌呢,这样才引出这首歌。我就把歌哼给你们听听:

在暴风雨的夜里,

我怀念着你,

窗外是夜,怒号的风,

淋漓的雨滴,

但是我心呀,

飞出去寻找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你是被放逐在辽阔的荒原,

还是尘埋在冰冷的狱底,

啊,兄弟啊兄弟,

我的歌声追寻着你,

我的心里为你流血,

兄弟兄弟,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是林昭写的一首歌,这首歌在林昭的追悼会上我也唱过。

艾:是当时她写下来的?

甘:当时在一起,她写下来唱给我听,是在《病中吟》之后。

艾:你有没有跟她讨论这一首歌词的含义?

甘:没有讨论。

五十年代就传谣言,就说我跟她谈恋爱。传到上头领导了,领导就找我谈话,说有没有这个事?我说没有这个事。领导说你们不要谈恋爱,你们两个右派,好好改造。然后,林昭问我谈些啥?我说不准我们谈恋爱。林昭一听就笑了笑问你害怕吗?我说我不害怕。她说你不害怕,好,咱们原来还没有谈恋爱,现在就真的谈恋爱给他们看一看。

就这样,每天特别是早上十点钟做工间操,林昭就拉着我,咱们手挽着手在人民大学铁一号 里头走给他们看。铁一号以前是段祺瑞的总统府,后面还修了个小花园,有个水池子,有个假山;我们就在那个地方转。你说我们谈恋爱嘛,我们就是谈恋爱,谈给你看。这样的话, 我们等于真的谈恋爱了。新闻系党总支很不喜欢我,后来把我分到新J惩罚我,也是为这个事。

转眼时间过去了,我们俩在一起就是一年。最后到九月一号,新的学期要开始了。我面临分配,毕不毕业就那么回事,就是要把我打发走。我想一想,就找党支书记说我要跟林昭结婚,希望1959年分配的时候不要把我分得太远,要求他们照顾一下。但是我得到的答复是:“你们两个右派,妄想!”结果,把我分到新J。

林昭也没办法,在那时的户籍制度统治下,你不服从分配,就没有户口,没有工作,也没有粮票、布票。......没办法。

我记得很清楚,林昭还背着我跟其他那些右派一起开小会,像北大来的姜泽虎、吴尚玉,都没办法。后来无可奈何,就宣布我到新J。我赖着不走,学校就催我,红脸白脸都唱。我就赖着不走,最后不行了, 新的学期要开始,毕业的都走光了。

后来一些事情我不清楚,据说林昭的母亲到北京来了一趟。她是民主人士,大概认识史良这些人。也可能是找了史良,找到了吴玉章,吴玉章是人民大学校长。这些我是听说,没有亲眼见到,也没见到她母亲;后来就批准林昭回上海治病。这样,我先送林昭上火车去了上海。我记得我回忆录里有写送她上火车的那一幕。

艾:您当时怎么把这个情况跟林昭说的?林昭怎么跟您讲她要回上海,下一步怎么办?

甘:她就是一句话,她叫我甘子,她说你等着我。就这么一句话,后来我送她上火车,火车要开了,我跟她在车厢里头抱头痛哭。后来火车动了,我没办法才跳下火车。当时火车一厢人都奇怪,这对年轻人怎么?那时候互相抱着痛哭的场景很少见。

艾:您那一年多大年纪?

甘:大概二十七岁吧。

艾:林昭呢?

甘:林昭跟我同岁,实际上她比我大一岁。她妈妈生下她以后,给她隐瞒了一年,她实际上是属羊的。

三、新J劳改二十年

1、第一次从新J逃回上海

我把林昭送走后,人民大学催我走,我才打着铺盖到了新J。那时候火车不通新J,到新J跟兰州接界地方叫维亚。我就坐火车坐了四天到了维亚。维亚下火车,又坐三天的汽车,到乌鲁木齐自治区人事厅报到。人事厅说你到兵团去吧,就把我打发到兵团了。兵团又说,你到农二师去吧。农二师就是南疆,师部在延吉,现在库尔勒。我又到了延吉,在招待所等着分配。农二师招待所人来人往,有很多人从下面劳改农场跑出来,说劳改农场艰苦啊、不人道啊,我吓坏了......

艾:哪些事情不人道、很吓人呢?

甘:那些人天不亮就起来,枪杆子押着你去劳动,挑大土,而且吃不饱。打、骂这都是家常便饭,这一说我就害怕了。

我 1949 年参军,以后一直是当干部,没有经历过那种事情。他给我分配到劳改农场叫塔里木四场,就是现在的三十二团。听了以后我就害怕了,我还想着林昭,就扭头跑回乌鲁木齐汽车站,把行李衣服一切东西在马路边上卖掉了。凑了钱,再坐汽车到维亚,再转火车经过兰州跑回上海。

回到上海,我去找了林昭。但林昭的母亲对我很冷淡,林昭也没办法,就从林昭家里茂名南路出来慢慢走,从南京路走到外滩,在外滩公园。......就在外头荡,一直荡到晚上。我在想, 你看上海那么大,灯火辉煌,那么多人,可是就容不下我生活在这里,真是没有办法。

我家里有母亲,有个妹妹,都靠着我大哥生活,还有大嫂。家里我也呆不住,因为我没有钱,没有户口,也没有粮票。没办法,我在上海呆了一个礼拜,碰上一个礼拜天,我还跟林昭在徐汇区乌鲁木齐路的耶稣大教堂做了个礼拜。最后没有办法生活,我也没有钱......

艾:晚上住哪里呢?

甘:晚上住我哥哥家里,那时我母亲还在,但是长期住是不行的。最后还是没办法,我哥哥和嫂子又给我准备一套被子、棉衣,我从上海坐上火车到兰州,回到新J。这样我去塔里木四场报到,就是去劳动。

2、别梦依稀到新J

我就这样在新J开始生活。基本上,每个礼拜我都要给林昭写信,林昭也给我回信。当然那个信是要经过检查的,劳改队里有管教,他看了以后给你寄走。信来了他也先拆掉看,然后才给你。

艾:写些什么内容呢?

甘:信都很短,那些信什么内容我也记不清楚了。很简短,但是都有回信。过了一段时间,我光有信去,没有回信了。没有回信我就纳闷儿,我还给她母亲写,也没有回信,没有人理我。

时间慢慢长了,我们那个地方也有上海支边青年,他们也不满意那里。但是他们上工要比我们晚半个钟头,收工比我们早半个钟头,就好这么一点点。有一个上海青年跟我谈得比较来, 他要回上海。借探亲假到上海,他就不再回新疆了。我就跟他讲,你回上海帮我做一件事: 你知道茂名南路179弄11号吧?你帮我去看一看我的一个朋友叫林昭。他说行。他回上海以后,给我回了封信。他说我去看了林昭,林昭已经重病住院了,何时出院不得而知。这个信我是看懂了,因为林昭的个性,我知道林昭肯定进监狱了。这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又过了好多年,很奇怪,有一天,五月一号,我突然做了个梦。这不是迷信:林昭披麻戴孝, 扶着棺材,向我走来。我就很纳闷,第二天醒来以后,我就把这个梦告诉了一块儿劳动改造的一个峨眉山的老和尚。我说你给我解一解吧,他说梦是反面,说明你心爱的人林昭已经结婚了。披麻戴孝扶着棺材,那就是花轿......你不要再想她了。

和尚是给我这么解的,我也就是这么信的。所以后来,那么多年,我一直在新J呆了二十多 年,一直没有林昭的消息。只有1979年落实政策回北京,在许觉民家里,就是我同学张沐兰家里看到她——林昭的妹妹——我才知道林昭被枪毙了。

一算这个日子,就是我做梦那个月的29号,我是5月1号做的梦。

这很奇怪。我觉得人是有灵魂的,她死了以后,她的灵魂有几天活动时间,中国老百姓不是有句话,七天要回来嘛。我估计是她的灵魂飞到新J, 跟我告别。

四、见证和抄录林昭作品

艾:后来您看到了林昭的十四万言书,在抄的过程中您相信这是林昭写的吗?

甘:我相信,因为林昭的那些字,我认识。我跟林昭在一起她没事就是看书,她看那些线装书古书,都是一些笔记小说。

艾:记不记得哪几本书,您记得书名吗?

甘:记不住,都是笔记小说。而且那时候她在写诗,她写了两首诗现在还传还能看到,一首是《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另外一首是《海鸥之歌》。这两首长诗她天天写天天改,边写边改,给我看。

艾:您当时就看到了这两首长诗?

甘:还有一个,她改编剧本,我也看到了。

艾:一个什么剧本呢?

甘:是鲁迅的《伤逝》。她写的时候就给我看,而且叫我提意见改。最后结局是捐生把狗拿到郊区又扔掉了。这两首诗,她边写边改,一直到我们分开,她还在改。

林昭的字写得很秀丽,后来我抄林昭遗稿,也是对林昭的爱支持我。抄的时候我内心很痛苦,因为想着我跟她在一起的那些情景。我也是以很大的毅力把它抄出来,主要是胡杰也要,我抄一点他拿走一点,不是说全部抄好才给他的。他经常到北京来,而且胡杰把林昭十四万言字整理了一个简洁本,他给了我。

艾:您当时抄林昭很尖锐的批判,你有没有一种想法,如果林昭不这么做,也许能够保全她的生命?

甘:我了解林昭。......如果给我们这两个右派一点点生活出路,也不至于此。尽管我后来回上海,她母亲对我跟林昭在一起是持反对态度的,但是只要不把我们分得太远,让我跟林昭还能够接触,也许林昭不会走那么绝决的一条路。因为有我在,有我对她生活上的呵护。

我跟她两个,有些观点也是不一样的。她很激进地反对当局政Q......我老劝她, 我跟她说,你这是鸡蛋碰石头。她说鸡蛋碰石头我也要碰。但我想,只要给我们一点活路, 让我们生活在一起,林昭也是要生活的人。让我们生活在一起,就会好一点。她不会那么激进,但林昭的本性不会改的。

艾:您怎么判断她写十四万言书中的精神状态?

甘:......林昭能在监狱里头写出十四万言书和后来你们找到的那些东西,我心里头原有个疑问,她为什么能得到写作的自由?监狱怎么会允许她这样干?这就是你分析的,我同意这一点。因为最后林昭闹闹闹,成为当时监狱里的所谓疯子而不可收拾。你要笔嘛,你要纸嘛,给你。你给我安静一点,不要闹了,你去写吧。提篮桥监狱的管教人员对她也没有办法了。

其实他们对她很残酷的,正铐、反铐,但是没有制服。林昭还接着闹,闹得这些管教也伤脑筋。那你写吧,求个安静。我觉得这个解释得通。

以前我有个想法没有实现,现在也不能实现了。我跟林昭的故事是很好的题材,也就一年, 从相遇相识相恋到最后相离,能写出一篇很动人的故事,但是我写不出来。我连题目都想好 了,叫《情断铁一号》。如果写得好的话会很感人。我有时候也想写,但提起笔来就伤心, 写不下去。

我觉得你们做这些事情很有意义,再不做我们这些老家伙一个一个都走了,走了你想做都不行了。幸亏胡杰拍了第一个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把这个事情掀开了。

艾:您当时抄林昭手稿碰到哪些困难?

甘:复印件有些地方不太清楚,但我是最熟悉林昭的字的,别人抄不出来。 

艾:您抄那些批判的言论是不是觉得很有冲击力?或者说您能接受吗?

甘:我能接受,因为我的思想跟她是一致的。我二十年过着非人的生活,为什么不死?我就说我年轻,我要看看这个社会到底会变成什么样,我有那么一种希望。

(当时)对我个人来说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右派等于终生。劳改员十年八年还有个刑期,十年八年熬满了总要解脱。这右派没有刑期......

艾:那现在您怎么看?......

甘:崇拜是有个过程的。中国人思想上希望有个皇帝,希望有官是清官,是明君。几千年的封建,就形成了一个愚昧......

艾:您希望林昭的文稿以什么状态呈现比较理想?

甘:我希望终有一天,这些遗稿被整理打印出来供世人观看,有兴趣的可以研究。

据我了解, 北京有两拨人,一拨是铁流他那个小圈子,主要通过《往事》和找一些老干部聚会......还有一帮人,是朱毅等人,他们在收集整理林昭的东西。对这两拨人, 我内心是支持的。但是我觉得林昭留下来的这些东西,主要价值也就在十四万言书。这十四万言文字已经把林昭这个人、这个女孩子的精神表现出来了。她在那样的情形下还坚持不懈......到生命最后一刻。这个精神就值得人们敬仰和学习。

我觉得对林昭的研究宜粗不宜细。

艾:哪些东西您认为是细呢?

甘:像你们......像朱毅现在搞这些,我不反对,这样搞出来也很好。但是,我是不会去研究的。十四万言字已经把林昭的形象树立起来了。她坚决地反对Z制......这是一个女英雄的形象。

(2014 年 3 月 25 日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备注:

感谢 huanghuang 协助记录采访录音稿,感谢 J.W 做整理校对。我最后对校订稿作了压缩和整理。为阅读方便,对内容作了时序调整,并未完全照录音时间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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