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维

我的中小学几乎都在文革中度过的。 小学是文革初期，天天学毛主席语录。 大学完全不招生，中学生天天造反。 1968年7月，毛主席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 于是1970年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考试与推荐相结合，要考数理化。 既然大学还要数理化，于是我们小学生也恢复了数学，语文课。 1971年进入初中时，更是数理化都有。 但文科除了语文，党史，其他如地理，历史，外语都没有，因为毛主席没有说文科大学还要办。

这个时候有两派。 一派认为知识还是需要的，另外一派则说读书无用，读书是白专道路，这派占上风。 1972年，邓小平文革后第一次复出，提出要全面抓教学质量。 这时学校老师开始了真正的教课，芷江县还举行了全县统考。 但一年以后，邓小平下去了。 于是批判邓小平的教育复辟的同时，老师们又不能教知识了。

当年发生的两起事件让中国又回到了文革初期的造反光荣，知识越多越反动，和读书无用论的舆论之中。

一个是马振扶事件。 河南马振扶中学一位女生因为英文学起来太难，在考卷背后写了一首打油诗："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 不懂ABC，照样干革命"。 这事引起班主任和学校校长的注意，找她谈话，批评她这种态度是错误的，责成她写检查，结果女生自杀了。 此时惊动了中央，江青派了工作组，把学校校长和班主任逮捕了。 并以中央文件下发到基层，连我们学生也被要求听了中央文件。

另外一个是张铁生白卷事件，与马振扶事件有点像，只是当事人张铁生没有自杀，反而因此成为英雄。这个事件知道的人比较多，这里我就不多介绍了。

形势迅速变回去了，大学招生考试还有，但形同虚设，考多少分都没有关系。 中学基本停止教授知识课，或者仍然教，但教的极为简单，不考试或开卷考试。 教材突出政治（在这之前就已经这样），即使是数学这种与政治无关的领域也充满了政治术语。 比如，数学题一般是这样出的："地主周扒皮要长工杨白劳每天锄地X亩，每亩等于XX平方米。 问杨白劳每天锄地多少平方米？ ”。 英文课则是这样的"Long live Chairman Mao！ "， "Down with American Imperialism！"。

作为当时芷江县中学校长的爸爸，顶着压力逆流而上，表面上不说什么，但实际上放手让老师教授知识。 还将历史课（不是党史）在高中恢复了，喜欢历史的他亲自出任历史课老师。

爸爸其实只是师范学校毕业，按照现在的标准，是不能教中学的，更不能当校长。 但他当校长期间却得到了绝大多数老师的拥护和爱戴，口碑很好。 原因很简单：他非常尊重老师，尊重知识，敢于为老师担担子。 比如，他让一批仍然戴着右派，或反革命帽子的老师们走上讲台讲课。 不但讲数理化，而且讲语文，英语。

他知道有风险，尽量低调，不张扬。 但让老师们相信他，有什么事他都会出面挡着，让老师安心讲课。 这一点即使现在很多学校领导也做不到，那个时候几乎没有人能做得到。 同时他总会虚心向老师们请教。比如，黄济洋老师原是湖南大学的历史老师（不知道是教授还是讲师），57年被打成右派后发配芷江。他非常有学问，喜欢历史的爸爸常常请教他，有时候和他一聊就是两个多小时。

后来他让黄老师出马教我们班的语文，当时黄老师的右派帽子还没有摘。 黄老师语文第一课是讲毛主席诗词《浪淘沙 -北戴河》，过去因言获罪的黄老师站在讲台上战战兢兢地对我们说：我的政治水平不高，对毛主席诗词理解不够，实在是讲不好，但领导让我来讲。 如果讲得有问题，请大家原谅。

不过后来他并没有碰到任何问题，我们同学中没有人刁难他。

爸爸还有一个绝活，就是记人的能力超强。 不管你是老师还是学生，只要他接触过你，哪怕就一次，有时可能都没有说过话，他会经久不忘。 有时在路上碰到一个毕业几年的学生打招呼："商校长好！ "，不等人家报出姓名，他会立马叫出人家的名字，并说出是哪一届的，班主任是谁。 学生非常惊叹他的记忆力，和对学生的关心。 对老师他就记得更加清楚，常常能说出老师父母的名字，配偶的名字，做什么工作的。 他不只是记得，还在老师有困难时尽量帮助，所以绝大多数老师学生对他印象都很好。

总之，芷江中学当年在他的鼓励和庇护下，抓教学质量比别人早，结束的比别人迟。 所以77年恢复高考时，芷江考生在怀化地区十一县中考得最好，是芷江历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考怀化地区高考第一。 这是当年爸爸顶住压力，坚持抓教学质量的结果。

1973年初，爸爸在高中恢复了历史课，他亲自上课。我们班的历史课，就是他来教。

爸爸在课堂上教儿子，这事我们那里没有发生过，但当年就在我们身上发生了。

他来上历史课，一来是缺老师，只有黄济洋老师一个人是正牌的历史老师。二来他自认为自己的历史知识足以胜任中学历史老师的职责。

在家里，爸爸喜欢看历史书。 文革期间，书都禁止了，他就看《新华字典》后面的"中国历代纪年简表"。 我下农村插队时，他专门在我的行李中塞了一本《新华字典》，和一本《成语小词典》。 受他的影响，我碰上有历史年代的问题，也会查《新华字典》的"中国历代纪年简表"。我做中文老师的时候，要求学生都必须有《新华字典》，我教他们怎么查看《中国历代纪年简表》。如果课文提到古代人物，比如《草船借箭》，《武松打虎》，《晏子使楚》，等，就让学生查表看是公元什么年代。

后来宽松一点了，他就买了一张《中国历代纪年表》挂在家里，有空就看。 一时兴起，就会说一些和历史有关的口头禅。 比如：“搂一把，好吃糖”，意思就是公元618年是唐朝开国元年。 "一把揪死你"，意思是甲午海战发生在1894年。

爸爸来当老师，我心里七上八下。 不知他会怎么对待我，也不知同学怎么看。 还好，他上课几乎不提问，不然把我提溜起来，我怎么办？  但上课一贯发言积极的我在历史课上几乎没有举手发过言，因为比较难为情。

他的讲课比较生动，客观，公正，没有太多的条条框框。加上一些顺口溜，不当帮助学生记忆，也让讲课变得很轻松，学起来很有意思。 当时没有标准教材，教学材料都是他自己找和组织的。 不记得教的具体内容了，但我觉得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

我们在家从来不聊历史课的话题。 他不提，我也不问。 有一次考试不久，卷子还没有发，大概晚上11点多，我躺在床上很久了，但没有睡着。 爸爸妈妈还没有睡，以为我睡着了。 就听爸爸说：“这次考试乐维考得不错，看来他都搞懂了”。

后来这门课我的总评分是优秀。 同学们没有人因为是我爸爸教，是不是事先透露题，或改卷高抬贵手而怀疑过，或抱怨过。当然当年的大气候是整个社会不重视文化知识，大学招生极少，而且是推荐，考试走过场，学得好有什么用？

历史课上了一个学期就没有了。 这一学期的历史课，算是给我苍白的历史知识的白纸上，画了两笔启蒙的笔画，比白纸要好多了。我中学的历史知识，一半是他在课堂上教的，一半是他在家不经意的谈话时让我学到的。

2000年，爸爸来美探亲。 75岁高龄的他，硬是从中国背了三本沉甸甸的《中国辞海》送给我。

在美国的日子里，他除了帮助我带儿子，闲下来时就研究中国历史。喜欢翻词典，辞海，在纸上写些人名，年代，自得其乐。可惜我没有好好向他请教中国历史方面的知识，只是零星地听到一点点顺口溜。

他对历史纯属喜欢，没有写过一篇历史方面的文章，业余的都没有。但喜欢历史的爱好让他的生活充实，没有事的时候，就会津津有味地研究历史。退休以后，还受邀参加了芷江县志的编撰工作，那正是他喜欢做的事。几年中，查资料，走访人物，寻找故居，对芷江近代史上的人与事非常了解，和几个老先生一起，完成了芷江县志的编撰工作。

我回家探亲时，偶尔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些。还记得的是，沈从文，熊希龄（民国期间做过总理，是沈从文的亲戚）都在芷江生活过。沈从文因为毛笔字写得好，曾经受人之请，写过一块大石碑。大概当事人是地主，碑后来被推到，丢到荒野里没有人管，被城边的农民捡回家晒东西。后来芷江文化馆知道了，准备花400元买下。那是80年代初，这可是很多钱。农民不知道沈从文是什么人，但一块没有人要的大石碑可以卖这么多钱让他高兴坏了。

正在芷江文化馆找车运石碑时，距离芷江200多里外的凤凰文化馆知道了，他们正在筹划沈从文博物馆，正愁没有足够的展品。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开车来到农民家，当场用800元买下石碑，连夜运到了凤凰。

可惜当年我已经在外地工作，不在芷江，不然可以听他讲更多的芷江的历史故事，那绝对比历史课上的“顺口溜”要精彩。他后来专门把沈从文在芷江的情况用钢笔写下来寄给了我，我一直珍藏着。

喜欢历史也让他心胸开阔。 五十年代初他就是正科级干部，到退休仍然还是正科级，四十年没有提过级，直到退休时才给他提成副局级待遇。他从来没有抱怨过，成天笑眯眯的。因为他见多了，很多人曾经轰轰烈烈，但后来却很惨。所以他看得很透，经历过无数的运动，仍然保持乐观的心态，活到90岁去世。

写于202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