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1840年以來中國近代史,有三種研究範式:是一部救亡圖存的歷史;是一部回應西方衝擊的歷史;是一部學習西方融入現代文明的歷史——人們探究“歷史真相是什麼”“歷史規律是什麼”。但讀王人博《1840年以來的中國》,可能更應探究“歷史的真問題是什麼”
老高按:王人博教授的《1840年以來的中國》,我沒有讀過。讀了愈嘉介紹這部著作的文章,我很想讀,但我不知道是否讀了之後會更沮喪:他剖析的中國三大轉型困境,都似乎是死結啊。分享給大家,或許有高明人士,能解開死結。
有人說過,在中國這樣的國度,靠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知識分子那套理性思維,盤算來盤算去,是永遠也沒法找到出路的。就得把“全面”啊“長遠”啊“社會成本”啊之類深思熟慮甩到一邊,不管三七二十一幹了再說,或許闖出一條路來。或許吧!但是,概率幾何?賭贏了當然好,但賭輸了,豈止是個人身敗名裂!豈止是“艱難探索”一句評價那麼輕飄!
歷史的回聲:未來的路,比想象中更窄
策劃:先知書店,文:愈嘉,編:先知書店店長、柏果
坊間常說,中國人有三樣東西最為擅長——烹飪、農業和歷史。
其中,歷史,不僅是我們的絕對強項,甚至有時候歷史填補了宗教的空白。古代中國就有着世界上最完整、最龐大的史官體系和歷史記錄。
歷史教訓,是中國歷代治國者最重視的東西。歷朝帝王無不牢記“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這一警世格言。
歷史智慧,似乎每個中國人都有。天橋底下的評書,是古代城市的另類“文化地標”,無論販夫走卒,多多少少,都能說幾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歷史輪迴”。
中國文化市場上,“歷史熱”更是長盛不衰。其中,被研究最多、最深刻,觀點爭議最大,受關注最廣的,無疑是1840年以來的近代史。
理解近代史的三種範式
關於中國近代史,大致有三種研究範式:
◎第一種範式:1840年以來的中國近代史,是一部救亡圖存的歷史。
這種範式,在史學界處於主流地位,它有一個壓倒性的主題,那就是“救亡圖存,民族獨立”,它就像一把火炬,在各個階級的手中傳遞。我們從小聽到、學到的主流敘事大致如下:
首先,是農民階級領導的太平天國運動,緊接着,是封建地主階級領導的洋務運動、戊戌變法和清末立憲,其後,是資產階級發起的辛亥革命,以及後來的五四運動,無產階級登場……
以上救亡運動均以失敗而告終。此後,歷經血腥殘酷的動盪,直到1949年,歷史才掀開新的篇章。
◎第二種範式:1840年以來的中國近代史,是一部回應西方衝擊的歷史。
在西方學界,研究中國近代史的主流視角之一,是漢學家費正清的“衝擊—回應”模式。
他在《衝擊與回應》《劍橋中國史》等著作中認為,面對西方文明的衝擊,中國採取怎樣的回應,是中國近代史的主旨。
在華人學界,這一範式影響頗廣。比如,著名歷史學家黃仁宇就曾指出,“鴉片戰爭、洋務運動、百日維新、清末立憲、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互相連鎖,構成了一連串梯次式反應。外界壓力越大,中國的反應就越強。”
◎第三種範式:1840年以來的中國近代史,是一部學習西方,融入現代文明的歷史。
“衝擊與回應”範式的質疑者認為,在費正清眼中,中國本身沒有變革的動力,只有衝擊才會推動變革。這嚴重忽略了中國自身的主觀能動性。
秉持這一範式的學者認為,面對西方衝擊,中國並不是只有被動應對,相反,具有學習西方的強大意願,其代表人物就是民國學者蔣廷黻。1938年,他在《中國近代史》一書中指出,中國要圖存,非“西化”不可——學習西方的器物、制度、思想,等等。
在此視角下,中國就像一個寒窗苦讀的高考生,不斷改進自己的學習內容和方式方法,力圖在這場歷史大考中取得一個滿意的分數。
可以說,我們能看到的絕大部分歷史作品,都可以囊括進以上三種範式中。區別主要在於,視角不同、價值尺度不同,以此串聯起來的事件、人物,所呈現出的歷史面相不同。那麼,有沒有新的範式,能夠緊扣中國近代轉型與變遷的核心問題,幫助我們重新理解1840年以來的中國?
有。王人博老師的新書《1840年以來的中國》,正是一種從公法視角,重新理解歷史的新範式。那麼,這種範式到底新在哪裡?
我們都知道,“1840”這個年份,之所以被反覆訴說,因為它是“傳統中國”與“現代中國”的重大分野。然而,傳統與現代的根本區別到底是什麼?在上述三種範式中,這可能是一個邊緣問題,但在政治學,或“公法”(憲法)視野下,這卻是近代史的核心問題。
比如,無論哪一種範式下的中國近代史,都繞不開的“現代化”一詞,在主流歷史範式中,主要是器物的現代化,是強國的工具,但在公法視野下,現代化的首要問題,卻是國家的性質與結構、權力的來源與歸屬、人與人之間如何締結關係等根本性的問題。
簡單說,一般範式下的歷史,人們的第一反應不是“歷史真相是什麼”,就是“歷史規律是什麼”,但讀完王人博老師的《1840年以來的中國》,第一反應可能是“歷史的真問題是什麼”。
“真相”大白於天下,歷史悲劇未必就不再重演;掌握了歷史“規律”(假如有的話),未必就不再重蹈覆轍,但如果能抓住歷史的真問題,結果可能會大不同。

“現代國家的格林威治時間”
1861年,年輕的慈禧發動“辛酉政變”,開始了她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垂簾聽政”。此時,在地球的另一端,英國著名法律史學家梅因,在《古代法》一書中,濃墨重彩地寫下了現代國家與前現代國家最本質的區別——“從身份到契約”。
前現代國家,人與人之間,是一種單向度的依附關係,無論是普羅大眾,還是社會精英,都逃不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血緣依附,和“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人身依附。
人人平等的現代觀念產生後,個人從血緣的依附結構中掙脫出來,成為一個個獨立自由的個體。
這就產生了一個經典的悖論——既然人天生享有自由、平等,那為何還要構建一個國家?
因為,國家能夠提供一種最基本的秩序,否則社會將會倒退回野蠻的叢林狀態,陷入“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
但是,國家必須承諾每個人在被統治的狀態下,依然是一個自由、平等的人。
這份承諾就是憲法。所以,盧梭才說:“我們是在成為公民之後,才真正開始變成人的。”
可見,傳統與現代的根本區別:
不是科學,不是技術,也不是市場,甚至不是政治制度,而是有沒有以立憲的形式,約定權力的來源、歸屬、邊界,以及從這一核心命題為原點,來構建法律與制度體系。
王人博老師說:“憲法,是定義現代國家的格林威治時間。”《1840年以來的中國》全書上、下兩部所探討的,正是法的現代性、法的中國性。
1840年以來的中國三大轉型困境
1840年,在大英帝國皇家海軍強大武力面前,大清帝國的威嚴掃地,天朝永恆的幻夢破碎了,沉重而鏽跡斑斑的國門上,被轟開了一個血腥的缺口,轟轟烈烈的現代化轉型開始了。
然而,中華帝國的秩序,歷經上千年打磨,日漸趨於精緻完善,其運行像鐘錶一樣精密,其嚴絲合縫之程度,根本沒有給以立憲為標誌的國家轉型留下任何空間。
王人博老師在《1840年以來的中國》一書中,總結出三大“轉型困境”:
◎轉型困境一:
現代化是一種無限擴張的秩序。當中國被強行拖入現代世界體系之後,立刻陷入兩難困境:若因循舊規,自然死路一條,但若激進西化,就會發生排異反應,引發社會崩潰。套用一句流行的話:不現代化,等死;現代化,找死。
大致從軸心時代開始,中國文化與西方,在政治制度(集權與分權),經濟制度(自由市場與官商經濟),法律制度(人治與法治)等重大問題上幾乎截然不同。
一個人重複的行為,形成了習慣;一個群體共同的習慣,就是習俗;一個地區的習俗,構成了傳統;千百年積澱出來的傳統,就是文化。中國作為唯一延續至今的社會(湯因比語),要改變文化,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中國現代化轉型之艱難可見一斑。
◎轉型困境二:
西方文明史呈現的基本面相是,從傳統到現代,必須“先集權(構建世俗的絕對主義國家),再分權(在平等的地基上,讓權力分立制衡)”的過程。然而,中國作為一個具有2000年大一統歷史的超大規模中央帝國,如果“先集權”,歷史的慣性很可能是馬上回到傳統,讓脆弱的現代轉型胎死腹中。
王人博老師說:“現代化轉型,最為需要一個‘合法的最高權威’,通過它動員起各種資源,組織起各種力量,從而把現代化導入成功之路。”
然而,從晚清到民國,中國就像一個馬賽克,遠看似乎是一個整體,近看卻是滿地的碎片,中央權威式微,各種“封疆大吏”實際上已經取得了“軍閥式”的自治權力。
這種情況下,即便號稱“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的中華民國,其憲法最終的效果,非但不能形成有效的分權制衡,反而進一步加劇了分裂與動盪。
此後,在歷經動盪後,集權完成了,但轉型後半場,面臨的困境依然如故。
對此,王人博老師在書中,用了三章的篇幅,分別剖析了1950年代以來,最重要的幾次憲法實踐——“五四憲法”“七五憲法”“八二憲法”。最後,王人博老師敏感而又冷峻的寫道:
“與階級相連的革命敘事,並沒有成為過去,它還存在於當下,在參與中國現代型塑造的同時,也塑造着自己。這是現代性走向東方這個大國時無法避免的中國特性。”
◎轉型困境三:
傳統社會中,精英與民眾之間,涇渭分明,前者積極求索,乃至拋頭顱灑熱血,而後者卻相反,和今天常說的歲月靜好並無兩樣,因此,在向現代轉型過程中,自然出現“民眾不急,精英急”的奇特景象。
傳統社會的權力邏輯是“打江山——坐江山”,政治是官僚和士大夫們的事情,對於民眾來說,官府不過是交稅的對象,是交給李(唐)家還是趙(宋)家,沒有實質性的差別。
但是,作為向現代轉型的立憲,是國家與民眾之間在非強制前提下的契約,如果民眾不參與,精英設計出來的憲法再完美,也不過是空中樓閣,現代國家絕不可能在傳統的土壤上生根發芽。
一邊是民眾不急精英急的傳統,一邊是民眾不參與就無法運轉的現實,構成了1840年以來,走馬燈一樣的立憲實驗屢屢失敗,現代轉型一再遭挫的重要原因。
三個經典困境,一言以蔽之,1840年以來的轉型之路,就好比舊瓶裝不了新酒,如果用別家的新瓶來裝,也會讓自家的美酒變味,這正是中國變革的難題所在。可見,未來的路,比想象中更窄。
“法學界的王大爺”是一位孤獨的敏感者
王人博老師曾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天天真冷,好不容易打上車。一上車,京哥就嘮叨不停。問我是哪個單位的,幹什麼的。我如實作答,並告訴是教法律的。又問,教什麼法律?答,教的是一門最不值錢的法律。京哥回答說,噢,是教憲法的吧?!”
這個小故事,無疑是王人博之於中國立憲的生動隱喻。
◎他以“孤獨的敏感者”自況。在跨越歷史三峽的航程中,很多在西方屬於傳統的學科,比如,政治學、憲法學,常常顯得有些超前,而王人博老師無疑是為數不多的、貨真價實的憲法學者。
“他們試圖放棄對自己外在境遇的思考,把心靈投放到夢幻與虛無,卻又捨不得這誘人的紅塵;他們既是這世界的支持者,又是這精神世界的無援者。”
這是王人博老師眼中的孤獨的敏感者。
◎他被稱為法學界深具人文情懷與批判精神的學者。2003年,王人博發表《現代政治的中國之道》。他的學生羽戈問:
“為什麼不是中國的現代政治之道?”他聞之一笑,“潛意識中,我想突出的是‘現代政治’。將它看作一個共同普遍性價值,不管中國、美國,任何國家都要遵守。”
◎這位昔日西南政法大學的精神領袖、如今的中國政法大學博士生導師,極擅調侃,他還有另一個稱謂——“法學界的王大爺”。有學者在飯桌上問他:王老師,法治兩字怎寫?他稍稍側身,兩眼微睨:你說怎麼寫,就怎麼寫。
除了能“侃”,這位法學界的王大爺,還是一位繪畫、音樂、電影、攝影“全能選手”。當然,讓所有初登法學殿堂的學子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他高大俊朗的外形和演講時的迷人風采。
王人博老師在《1840年以來的中國》一書中認為,近代以來的任何一段經歷,都是那個時期國民的共同抉擇,歷史就像一個民族親手剪裁的衣服,一旦穿上,就再也脫不下來了。
正如挪威戲劇家亨利克·易卜生所說的,“每個人對於他所屬於的社會都負有責任,那個社會的弊病他也有一份”。
一代人的錯誤至少應該有三代人來共同地承受,如果缺乏這樣的勇氣和絕然,我們或許將永遠不可能進步。
在“歷史熱”流行的今天,有些書追求“歷史其實很有趣”,有些書追求“歷史有圖有真相”,有些書尋找“歷史的終極規律”。但總還有一些書在固執地叩問“歷史的真問題”,並以真問題重新串聯大事件、大人物,以及重要的思想,王人博老師這本《1840年以來的中國》,無疑屬於後者。
如果未來的路,比想象中的更窄,我們更應直面歷史的真問題。
當然,最理解本書價值的,應該是書的第一讀者、與作者交流最多的出版人范新先生和他的編輯們,他們為本書寫的推薦語是:
《1840年以來的中國》以關鍵人物“時刻”“概念”為交錯,縱論近代中國的演進與嬗變,融史學家的洞察、法學家的嚴謹、哲學家的智慧於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