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维

1967文革的狂热在继续，芷江县城的各级领导都被当成走资派打到了，造反派没有了造反对象，于是造反派内部爆发了谁是真正拥护毛主席的红卫兵的冲突。谁都认为自己是，别人不是。于是轻则两派以大字报，喊口号的形式对峙，重则刀枪相见，这在有军工厂的地方尤其严重。比如，离芷江100多公里的辰溪县因为有兵工厂，厂里的造反派把武器拿出来发给自已一派的人，于是双方兵刃相见。

芷江没有发生武斗，但芷江的造反派没有闲着，他们派人去辰溪参加武斗。大约是1967年的1月13日，去辰溪武斗的造反派在回芷江的路上，坐在敞篷的解放牌车上的造反派一路高唱革命歌曲，快到芷江，经过七里桥（日本投降的地方），一个90度的转弯再接一座小桥处，因为速度太快，司机又分神，一下没有转过来，车子撞开木栏杆翻转180度栽进了小河里。一些人陷进了小河底的泥巴里，上面又有车压着。幸存的造反派先试了很久也没有办法，后来把武装部的领导押来，逼着他们在近0摄氏度的河里捞尸体。最后是六个人死亡，放在县大礼堂的门口。

这就是当时芷江著名的113事件（1月13日发生的事件）。

我当时正住在妈妈的县政府里的宿舍里，县礼堂就是政府对面，我随着人群也去看了那些“壮烈”了的人。六具尸体一字排开，没有遮脸。都很年轻，20岁左右。造反派不停地播放毛主席语录歌：“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几天以后，造反派开车浩浩荡荡下葬这几位“烈士”，沿路不断鸣枪，并高唱“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的歌曲。

与此相反，城东二战期间修建的机场东边，离受降纪念坊大约一里多路的木油坡，二战美国空军基地，现在芷江师范所在地，却是一片安宁。红卫兵学生都已经离去，留下少数看管被斗的老师，每天让他们劳动。不久也解散了这些老师，这些学生自己也离开了。

到了春天学校人更加稀少，也更加安宁。这时候，一支二十几个人的航测队进驻了学校。

当年整个湘西，包括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和黔阳地区（今天的怀化市），甚至临近的常德地区，邵阳地区，几乎湖南西部一半就只有芷江这一个机场。加上贵州东部广大地区也没有机场，所以虽然是被废弃，但芷江机场非常重要。航测队基本上隔一两年，甚至年年来，即使在文革期间。

航测队大部分时间是利用飞机来测量或勘探，有时候也做人工降雨，偶然喷洒农药。航测时，飞机就在天上飞。但人工降雨和喷洒农药，可以看见飞机后门拉出一条长长的云雾。虽然当时学校除了毛主席语录，不教东西，但航测队的工作让我看到了科学工作的重要，和有趣。

我是第一次看见飞机，那种老式双翼螺旋桨飞机。这飞机现在可能都已经很落伍了，但当时我们小孩感到很新奇，这么大的家伙可以飞上天啊！觉得航测队的队员都很了不起，会开飞机。

航测队只有一架飞机，大多数是地勤人员，或者是地质学家，谁是飞行员我们其实不知道。但在我们看来，个个显得很知性，很自信，很有气质，加上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我们肃然起敬。

芷江师范只剩二十几个老师还在，吃饭的人不多，就把条件好的食堂让给了航测队。自己移到另外一栋房子里的小厨房去了。

我很好奇飞行员吃什么？厨房小刘师傅是从县政府厨房调来的，他负责白案，就是面食。我在县政府认识他，我吃过他做的面食。虽然他是大人，我是小孩，没有说过话。但他知道我是县政府的家属。有时候我轻手轻脚地在门口窥视，他发现了不会赶我走，但也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我发现航测队厨房里的白面很白，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白的白面，做出来的半圆形馒头很大，也很香。当年食品都是凭票的年代，总是处于半饥饿状态我很难抵御那诱人的香味，不由自主地会在航测队的厨房边流连忘返。厨房还总飘出一种我从来没有闻过的气味，一种特殊的香味，很好闻，感觉是从飞行员吃的食物里飘出来的，心想一定很营养。

最近，我买了椰子油做菜，一股熟悉的气味让我想起了当年航测队厨房飘出来的香味，原来航测队吃的是椰子油。那年头，椰子油根本就没有卖的，椰子油现在被很多专家推荐为健康食油。

航测队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姓孟。小孟叔叔大约20多岁，圆脸，中等身材，微胖，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很开朗豪爽，特别喜欢逗小孩玩。在附近河里游泳时，常常把我们举起来扔进水里，或与我们打水仗，我们小孩都喜欢他。

虽然是最年轻的航测队员，但小孟的同事很喜欢他，总亲切称他“小孟”。他是北方人，吃不了辣椒，但芷江的厨师做菜免不了要放辣椒，小孟叔叔常常被辣的满脸通红，很久不散。其他同事就笑他：“小孟，看你的鼻子都被辣红了”。

航测队有几辆卡车，一辆老式北京吉普。很新，和电影里看到的绿色的军用北京吉普一样他们进城都是坐北京吉普。我们走路进城或从城里回家，碰见他们的吉普车，常常招手。大部分时候他们会停下来，把我们捎上。如果小孟叔叔开车，他肯定会停，让我们搭顺风车。那时我们觉得那汽油味闻起来都很香。

有一天，我们几个小孩在草地上捡到一些烟头，就学大人的样，抽起烟头来。第一次抽烟很不好受，很辣。但为了学大人的派头，所以还是硬着头皮抽。

刚好小孟叔叔路过，一看我们小孩抽烟，二话不说，走过来，一个接一个，抓起我们的肢胳窝，像抡铁饼，链球一样，旋转起来。把每个人都转上几十圈，然后扔在草地上。做完了，大气不喘，扬长而去。

他肯定是飞行员，不然怎么转了几百圈都没有问题？但我们不行，个个被转的天昏地旋，站不稳，躺在地上很久起不来。而且刚刚抽了烟，转了几十圈之后烟味一下反冲上来，差点要吐，难受至极。

这次的经历，让我记忆犹新，为后来我没有染上抽烟的毛病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城里虽然没有文革初期那样暴力了，但不时仍然有批斗会，地富反坏右游街示众，宣传车大喇叭喊口号。但木油坡却平静如水，偶尔听见的是农田里青蛙的鸣叫声，农民犁田的吆喝声，竹林里的鸟叫声，还有航测队飞机从低空飞过时的轰鸣声。

航测队就像候鸟一样，春天来，秋天走。第二年春天再来，秋天再走。

第三年，我们搬回城里去了。虽然不再见面，但夏天的时候只要看见老式双翼飞机在天上飞，就知道航测队又来了，说不定是小孟叔叔在飞。

写于2021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