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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与情感
送交者:  2021年04月27日10:19:33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幼河

  这些年我一直牢牢地记着老太太露西。她谈不上是什么英雄,仅仅是个最一般的普通人。但她是我心中的楷模;因为她面对生活勇气非凡。在风烛残年的老人中,像她这样乐观向上的少之又少。

  得承认,在露西来之前我比较消沉。我在最普通的护理院(nursing home)当清洁工;这或许是受那里情绪低落的老人们的影响吧?但露西一来,我不知不觉地有了转变。干活的时候,有机会我就要到她那儿看看,说上个三、五分钟的话。露西总是兴致勃勃。她会指使着我团团转,把她那点家具挪来挪去,墙上的镜框不断换着位置。我情愿被她使唤,因为露西看到她的“布置设计”被完成后就一脸满足,像是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自鸣得意?就算是又怎么样?自身状况已陷入如此之困境,还是对生活充满信心。和多数自怨自艾的老人形成鲜明对照。我很高兴和这样的老人呆在一起。

  通过做思想工作,用露西的例子鼓励老人们,能否使他们振作起来?嗯,或许能好一些。不过人的个性是生来具有的,极难改变。这就更显得露西的性格可贵、可爱。这里没有暗示老人不应该情绪消沉的意思。既然我们同情他们的困境,就尽可能的多关心他们吧,让感觉无助的护理院了老住户哈伍德、塔尔夫人、利欧塔他们少一些痛苦的感受吧。我们对他们关怀恐怕有不了很好的效果,也很难转变他们的情绪。但是我们还是要去做。

  其实在护理院里,职工们还相对容易做到善待老人。职工到这儿是来干活挣钱的。干得不好就得被辞退。而干得好坏的标准当然是如何对待老人。在中国没有那么多护理院,往往是子女照顾失去生活能力的父母。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家庭矛盾早晚产生。我的体会是,子女往往不自觉地用老人生理和心理健康时的标准衡量老人,其实老人们的生活能力和心态已极大改变。我常听到这类子女抱怨,“他们一点也不通情达理。”如果我们意识到,老人各方面的能力都已经很差,思维、精神上也是如此,也许家庭矛盾就能少些。

  新来护理院的老太太露西是美国的印地安人。不过我看她至少有一半欧洲人的血统。她今年八十一岁,有一儿一女,七个孙辈,十二个重孙辈。丈夫在七年前去世了,是个德国后裔,年轻时的照片很帅。露西年轻时长得也很甜。她二十四岁的照片看起来很像中国三十年代一个名叫蝴蝶的女演员。那是四、五十年前的黑白照片,放成一尺大小镶在镜框里。

她很健谈,她十七岁时和二十三岁的英俊小伙子结的婚。那时她丈夫是护士,在弗吉尼亚的一家医院里工作。露西后来经营了两家理发店。看来她相当能干。再以后呢?人渐渐老了,丈夫中风瘫在床上,露西把两个理发店卖了,回到家里照顾了他几年,直到他平静地死去。跟着自己的类风湿症越来越重,便住进了护理院。

“其实…其实……”露西看了我一眼,“我丈夫有酗酒的毛病。为此我们总吵架……可是我还是爱他。最后他在我怀里不能动的时候像个乖孩子。嗯,是的,乖孩子……多希望以往的日子能持续到永远啊。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是生来就要生老病死的。”

  她从另一个镇子来;她的女儿住在那儿。我问她为什么到这儿来?她说这个护理院有帮助恢复行走功能的理疗。我很怀疑她还能再走路,她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类风湿症让她的手脚都已经变形。但她信心十足。她是我在这护理院里见到的第一位最有信心的老太太。说实话,我认为人到了这份上应该是最痛苦的。头脑还很清楚,但身体却无情地衰弱,以至不能自理。

  露西刚一知道我是中国人就说她身上有中华民族的血!我告诉她我也知道。几万年前的小冰河时期,海水退下去很多。蒙古人的一支追逐鹿群走过了当时是陆地的白令海峡。他们就是今天美洲印地安人的祖先。露西很兴奋,热泪盈眶,“你知道这些。真是太好了。”跟着示意我过去。我让她给我一个亲吻。

  与其他住进护理院的老人相毕,露西带来的东西可真多。墙上挂满了镜框,都是画得不怎么高明的风景和静物写生。一问才知道是露西多年前画的。她能画成这样就很不错了。其中有一幅是个印地安男子。这是露西请人画的。露西很为她有这些画得意。得意?对,得意。

  那天露西的玩具大青蛙的爪子被烤糊了!那个绿色青蛙是布和棉花做的,有一尺大小,很顽皮的样子。不知道那位护士助理没注意,把大青蛙扔到了壁灯边上,结果就是这样。我对露西说:“I'm sorry!”她以为是我打扫卫生影响了她睡觉,忙摆手。我解释道。看到那个“受伤”的青蛙,我觉得它一定很痛。所以我说我很难过。露西立刻爽朗地大笑。我喜欢露西的性格。

  在露西的床头的墙上有一个条幅,“上帝让我到地球上来,是要我在一些事情上发挥作用。现在我却落后了,我决不死。”条幅上还有个气鼓鼓的顽皮男孩子的卡通形象。看来她是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么严重,可她还要护士助理天天扶着她一寸寸地艰难挪步,认定以后有一天又会恢复得像正常人一样。她的手象鸡爪子似的,居然异想天开地要画画,而且说画就画起来。涂鸦之后还美不胜收地问我怎么样?我还能说什么?“太棒了!”她听了哈哈笑,“是不是想笑话我?”她吃饭也不许别人喂,结果饭菜掉的满地还没吃进去多少。她还有严重的失眠症,白天瞌睡,夜里好几个钟头地“数绵羊”。可她还是很快活,动不动就让我把她推到户外吹吹风,晒晒太阳。

  在护理院里,头脑比较清楚,身体机能不好的老人情绪都很消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不中用,无论是怎样的抗争也在劫难逃,心情能不坏吗?而那些老年性痴呆的老人是让别人看了难受,自己却浑然不知。露西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已经很多年了,现在可以说是瘫在床上。她的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连翻个身都得请人帮忙,更不用说上厕所。她是怎样保持她乐天态度的呢?

  下午下班的时候,我看见她一个人在餐厅里看录像。那是一盘介绍热带雨林风光的旅游片,她看得是那么津津有味。露西见我过来就讲起刚刚看到的热带风光,兴致很高。她又让我把那录象再重放一遍。

  平心而论,照顾神志不清楚的老人相对容易些;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正常的思维,所以护理院的工作人员只要做到足够的耐心,很好地照顾老人问题不大。但对照顾思维正常的,身体有残疾的老人就相对困难,比如弗吉尔老先生。他头脑很清楚,但身体每况愈下,神经系统的疾病使他渐渐丧失活动能力,因为不可能有任何恢复的可能,最终的结局很可怜。他的痛苦就是自己清楚的大脑着着实实意识得到这些。这就是为什么他唱卡拉OK时竟情绪失控,悲哀地大哭。我们也真是无法安慰他,其实让弗吉尔宣泄一下也好。

  对弗吉尔来说,真的所有应该的事都是不可能的吗?难怪他如此的消沉。要知道,情绪低落对老人是最要命的。如果他们认为生活再也没有意义可言,再也没有乐趣可言,只是在等待,那他们往往会很快死去,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那我们应该让他鼓足勇气面对现实呀!对,我们可以做这方面的工作,让弗吉尔振作起来,让老人们振作起来,就像露西老太太那样无所畏惧。只要老人们能振作起来,生活随之便又有了色彩。

  可怎样使这些情绪低落的老人振作?首先要看护理院工作人员是否有非常敬业的精神。如何做到这一点?这似乎又涉及到钱。毕竟是商业社会嘛,我的内心是多么矛盾啊。后来弗吉尔去了另一家的护理院;那儿离他家很近,他老伴儿看他方便些。我问他是否那边条件好一点?“都一样。当然,这仅仅是对我而言。”他勉强笑笑。

  在露西房间里打扫卫生时我和她说到弗吉尔,说我思想中的矛盾。其实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她微笑着静静地听着。离开房间时,露西要我把她的纸和水彩都拿出来,她准备在下午起床时画画儿。她连笔都握不住,但总是兴致勃勃。而她同屋的老太太是那么的死气沉沉,很明确地说只是在等待末日的来临。看来人的心态对于生活感受起决定作用。露西也有些受不了她,她俩之间的帘子总是拉着。最后我帮她调整身体的姿势。老太太再次笑笑,伸出双臂示意,我马上给她一个拥抱,忽然眼睛都有些潮湿。

  多么希望露西是个完美的人啊。可她在一天早上怒气冲冲地说要转到别的护理院去,因为清洁工头儿玛丽朝她大喊大叫!我真吃惊,认为这多半是误解。玛丽在护理院已经干了十多年了,绝对不会朝一个住护理院的老太太喊叫发脾气的。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因为露西毕竟是印地安人。或许由于种族偏见使她产生了某种错觉?

  她说在下个月初走。我想了半天跟她说:天下没有什么地方十全十美。我们应该宽容。再说了,她在这儿还有理疗师帮她练习走路,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从别的护理院搬过来的。

  “我已经够宽容的了!”露西一下又气起来。她跟我说,护士助理梅也朝她喊叫。梅和玛丽都是那种对老人很好的人。我知道很多老人到了晚年会有老年精神障碍,意识到老太太露西有幻觉。这是很难进行开导的,因为有幻觉的人不认为自己听到、看到和感受到了的事物是虚幻的。你越和露西说那不是个事实,她就越恼火。想让老太太消气,只能跟她说:“甭理她们!别和这些小人一般见识。”看,我也胡说八道起来;其实我心里很难过。露西的幻觉真让人遗憾,更让人同情。我过去是亲眼见到有幻觉的老人的病态行为的。老人非常痛苦,坚信着些荒谬的,不合乎逻辑的事情,并称亲眼所见。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只能尽可能地让老人平静下来。哎,谁让人生来就是不完美的呢,谁让人有着生老病死呢。

  “你要不要到外边坐一会儿?”我对露西说。她沉默了会儿,点点头。我把老太太抱起来,轻轻放在轮椅上。

    露西笑笑。“你先等会儿,让我先照照镜子。”她仔细地看看小镜子中的自己,摇摇头,“把我推到小院子里去吧。再给我的腿上盖个毯子。”

  外边很暖和,但风很大。“我去干活去了。过十分钟我来把你推回去。”

  “不,让我在外边多坐会儿,我喜欢这风。小的时候我家乡弗吉尼亚的山里总有这样的风。”

  我过了会儿又在窗户上看看露西。老太太闭着眼,一动不动,毯子压在腿上。猛烈的风把她的头发都吹起来。我又来到她身边。“回去吧?”

  “不,我真的要在这呆上一阵。谢谢你。”露西笑笑,又闭上眼睛。她又回到自己的童年,弗吉尼亚煤矿的群山之中。

   ……

  后来…后来我要离开护理院了。露西知道我要走了,一整天,只要她一见到我就叹一口气。清洁工工头儿玛丽嘴快,今早我刚把我准备离开这个镇子的事说出来,她就得谁跟谁说我要走了。其实到我走还有半个月左右。我提前告诉我的顶头上司,是想让她及时找人顶替我。但我不想让露西和其他老人们艾琳、伯莎和哈伍德他们过早地知道我将离开护理院。你知道他们得知这个消息会难过的。这不仅仅是我总满足他们小小的要求;一个他们身边的健康人远走高飞会让他们联想到自己的困境。

  下午下工前,见到露西在小院子里坐着,便过去陪她一会儿。露西不看着我,冒出一句,“你找到好工作了?”

  “还没有。但我得离开这个镇子到美国东海岸那边去。”我说得是实话,又不想多解释。

  露西沉默了会儿又跟我说:“我会想你的。”

  我说:“我也一样。不过没关系,你知道,人在地球上的日子是很短暂的,以后我们在天堂里永远在一起。”想不到露西眼泪流出来了。我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这话讲得让露西多心了。她是不是认为,我的话的意思是,我走了以后,活着的时候再也见不了面了?

  “你应该走,应该走。你该去干更适合你的工作。可你在这儿有多好呀。”

  我想起前些日子去了另一家护理院的弗吉尔。他也总这么跟我讲。“我不得不走。这是已经计划好了的。”我慢慢地讲,考虑着如何用我蹩脚的英语表达我的意思。

  “为什么要跟我解释呢?我跟你说了,你应该干更适合你的工作。这里不单单是个钱的问题。”露西看了我一眼。“你是不是该下班了?该去照看你那个顽皮的女儿了吧?”

  “我想在这儿多呆会儿。”

  老太太不说话,把我的手拉到她的怀里。我在她的轮椅边默默地站着。

  现在我想着露西老太太,您还健在吗?我不敢往下想。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您的消息。曾写过信,想必您收到了。其实我可以打电话的,但后来也就渐渐淡忘了。您在我心中的印象是多么美好啊,如同我另一个忘年交老太太劳拉。劳拉已经故去,最后她的阿尔茨海默症越来越严重了。死亡对她来说真是一种解脱呀。

  不知道你们会怎么想,我反正不会回避人生中的生老病死。人活着要有生活的质量,生活中要有自我肯定的价值和乐趣。如果不能如此,成为了社会的负担,不如早早结束。生活仍充满希望的时候正视这一点是否有些恐怖?可谁也无法逃避这一归宿。我以为,人正视了死亡会更理智。

  或许我老得不成样子的时候也会像露西那样在床上不能动,更遭的是阿尔茨海默症,在这之前我会立下遗嘱,告诉我的监护人:为了免除我的痛苦,大家痛苦,请选择适当的时机让已经没有人的意识的我死去。如果那时的法律允许选择安乐死,请你们别犹豫,为的是尽可能保持我做人的尊严。

  我讲以上的话并不是说,面对不可治愈的疾病和衰老就没必要活下去。向死亡挑战和正视死亡并不矛盾。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向人的极限挑战,包括向必然的死亡挑战。正视死亡是承认现实,死亡对谁都是不可抗拒的,或迟或早都会降临到每个人头上。人生本身就是个悲剧?就算是吧。那也要挑战!要有勇气挑战,就像露西那样,像劳拉那样。

  我还记得离开那个有护理院的小镇,带着妻子、女儿在美国的高速公路上飞驰,从美国的中部大平原奔向东海岸。夏天美国中部平原的景色一片欣欣向荣,到处是翠绿的色彩。女儿在后坐上睡着了,边上的妻子也昏昏欲睡。想到我出镇子前路过我工作过的护理院,那一小片极普通的建筑一闪而过。我没有和老人们告别,心中有着遗憾,但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会流泪。

  露西,你不会怪我吧?您是知道我会永远想着您。那天在我们一起在小院里默默地呆在一起的时候就算告别了。我知道您为自己血管里有印地安人的血而自豪,我知道您内心的苦楚,我知道。艾琳,您已经向我倾诉过了。您曾有个充满希望的家,恩爱的,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丈夫。您已经告诉了我这些,我永远不会忘怀。伯莎,别担心没人给您送冰水,但愿科拉已经同意给您调换一个房间。哈伍德,我知道我们总是亲近不起来,我知道您心情总是不好,请接受我的同情。查尔斯,您从小就由于脑瘫不会动,您床头墙上的照片我都记得,特别是您小时候和母亲的在一起的照片。但愿常有人给您念小说……

  啊,还有那些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的人们,我知道你们曾经是有尊严的人。如果我在与你们相处的日子里没有尊重你们,那不是我的本意。还有那些在这一年里离开我们的老人们,看到你们终于结束痛苦,进入永恒,我内心还是有着安慰。与你们相伴一年的日子里,我渐渐感应到了你们的心灵……

  我越来越多地这样安慰无助的老人们,“现在是你,以后是我。早晚每个人都会老,也有这么一天。因为上帝不是把我们作为完人送到地球上来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滴滴答答流淌下来,流淌下来。生老病死是生活的全部,死也是生活的一部份。

  忽然想起热气球节的那个热闹日子。满天飘着彩色的热气球!在晴朗的碧空中上升、上升,飘向远方,令人神往的远方。这是这家护理院所在小镇夏季某一天的一幕。那几天在此地正举行全美国一年一度的热气球庆祝活动。此情此景印象深刻。我常把这些热气球想像成每个人的不同的人生。每个彩色的热气球都是不同的、美丽的,当然,它们终归一个个远去,消失在天际……

 

……………………………………………………………………

  我翻出了2013年写的征文投稿。这是篇写nursing home生活的老人的,读起来沉闷,当然不会获奖;但在那里干的一年活儿的感受我是难忘的。那儿应该是人生的最后一站……

  写这个故事时,在那个普通的nursing home干的一年活儿已经过去十几年,我那时说我会记着他们;现在我依然如此,特别是露西老太太。或许现在我更老了,对人生的体会更多了些;还是那句话:死是生命的一部分。对此,我感受越来越强烈。

  贴到这里希望会有人有同样的感受;谁知道呢?往往,人们大都是回避死亡的,特别是年轻人。呵呵,我已经猜到,没什么人会读这个索然无味的故事。或许早晚,我们都会正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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