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退

《庄子·秋水》里有一段经典的对话——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吾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之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吾，吾知之濠上也。”

这段对话里的逻辑，恐怕不少读者会有点晕。如果用逻辑学的知识来梳理一下就比较容易理解了。惠子（前370年－前310年）与公孙龙子（前293年）是战国时名家的代表人物，他们善于逻辑思辨。有后人评价说名家是诡辩，这是不对的。名家的逻辑思辨是近现代逻辑学的雏形。形式逻辑的创始人是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前322），与惠子是同时代的人。如果当年战国时代的名辩学得到足够的发展，则中国人有可能也独立地创造出了形式逻辑体系。

如果借助数理逻辑的符号，“子非鱼”的逻辑推理就更容易简洁地表达。但使用数学符号恐怕会使许多读者生畏，所以我不用数学符号而用文字来叙述。先列出几个大前提和推理（推理包含了小前提和结论）：

• 大前提1：非鱼不能知鱼之乐（或：只有鱼才能知道鱼的快乐）。

• 大前提2：非己不能知己（或：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自己）。

• 大前提3：非生物个体不能知道它自己（或：只有生物个体才知道它自己）。

• 推理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安知：这里做不知解）。

• 推理2：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乐（安知：同上）。

根据三段论推理，我们可以给出惠子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的逻辑表达：

1. 大前提：非鱼不能知鱼之乐。

2. 小前提：子非鱼。

3. 结论：子不知鱼之乐。

如果要否定上面的逻辑推理，只能从以下三个方面：

1. 证明大前提是错的，即非鱼也能知鱼。

2. 证明小前提是错的，即子是鱼。

3. 证明结论与上述的大小前提无关。

现在我们来梳理一下“子非鱼”里每一问答里的逻辑推理。

逻辑一、当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时，这里隐含的是大前提1：非鱼不能知鱼之乐。如果承认这个大前提，而且显然庄子非鱼，所以惠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个推理（推理1）就是对的。

逻辑二、庄子把惠子的大前提1再延伸，提出了另一个大前提，即大前提2：非己不能知己。如果承认这个大前提，而且显然惠子非庄子，所以庄子的“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乐”这个推理（推理2）就是对的。推理2（惠子不知道庄子知道鱼之乐）间接否定了推理1（庄子不知道鱼之乐）。庄子知道鱼之乐这事，既然惠子不能知道，那庄子就有可能知道。不过庄子也不能从大前提1推出大前提2。只有更为一般的大前提3成立，大前提1和2才能同时成立。

逻辑三、惠子说：“好，如果我承认大前提2，你是对的（推理2）。那你也必须承认大前提1，从而推出“子之不知鱼之乐”（推理1），还是我对。”惠子还得意地说：全矣。意思是：瞧我的推理很完美吧。但与上述逻辑二类似，惠子也不能从大前提2推出大前提１。只有更为一般的大前提3成立，大前提1和2才能同时成立。到此为止，惠子与庄子的推理都对，双方打个平手。

逻辑四、庄子说：让我们从头理一下，你是知道我“知鱼之乐”在先而后才能问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所以庄子的推理是：子非我而已知我（否定了大前提２），故我非鱼亦可知鱼也（否定了大前提１）。至于怎么知道，“吾知之濠上也。”这里庄子玩了一个小花招，把“安知”解释成了“怎么知道”不是“不知道”。这是转移话题而调侃了。但调侃之前，庄子的回答否定了大前提2，从而暗示了大前提1可能也是错的。辩论的最后还是庄子胜出。

逻辑五、大前提1（非鱼不能知鱼）和大前提2（非己不能知己），两者有相似性，但不能相互推导。比如，不能从“鱼能游泳”推出“马能游泳”，反之亦然。但如果“脊椎动物皆能游泳”成立，则可以推出“鱼能游泳”和“马能游泳”同时成立。而如果“马不能游泳”成立，也不能得出“鱼不能游泳”。所以庄子虽然直接否定了大前提２也不能直接否定大前提1。要否定大前提1，必须是隐含引用了大前提3.

综上所述，“子非鱼”辩论的关键在于大前提1和2是否成立。其实大前提2（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自己）很容易被否定。很多时候，自己并不别人更了解自己，所以才有心理学家和医生的职业。当你与人分享你的快乐或忧愁时，你也是假定别人是能够理解你的。很多辩论，关键都是大前提是否成立，最终是其公理系统是否成立。机器可以根据数理逻辑的公理系统和推导法则而自动证明一个定理是否成立，但机器不能证明一条公理是否成立。数学与科学容易得到一套公认的公理系统，比如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光速不变等。而社会科学和艺术则很难找到一套公认的公理系统，所以其相应的辩论很难有统一的结论。

我把庄子与惠子的对话换成现代人的语境。读者或许可以更容易思考类似的逻辑推理。

甲：我儿子最近很努力。
乙：你又不是你儿子，怎么知道他在努力。
甲：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我儿子在努力。
乙：是啊，我不是你，当然不了解你。你不是你儿子，所以你也不了解你儿子。没毛病😎。
甲：等会儿，一开始是你知道“我知道我儿子在努力”后才问我“怎么知道”的嘛。怎么知道的，告诉你，是我在家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