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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不是反人类,而是“太人类”了
送交者:  2018年04月03日12:21:02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认为,纳粹政治是一种“平庸的恶”:下级官僚对上级的命令不加思考地服从。阿伦特的话说满了。为什么对希特勒炸毁欧洲名城的命令,许多将官抗拒不从;而把犹太人送到毒气室里时,却没人抗命,执行得很利索,一批一批杀?


  老高按:最近几年我比较多地接触文革史料,最令我震慑的就是参与折磨和杀人者人数之多,人对人可以那么残忍,干出许多动物对同类、甚至对非同类也绝对干不出来的暴行,像黄梅剧艺人严凤英惨死之后还被开膛搜查肚子里是否藏有电台,像广西不少贫下中农将受害人全家老少推下悬崖、把婴儿甩向岩石……不少暴行,就发生在邻居、师生、同事,甚至是平日里很熟悉、关系还不错的邻居、师生、同事之间,怎么狠得下心、下得去手?我曾经苦思找到一种解释:因为他们被反覆宣传洗脑之后,相信了一种连等式:敌人,等于坏人;坏人,等于非人。而对于知识精英来讲,最前面还有一个等式:论敌,等于敌人。这样,不同意见的人,就等于非人、等于不是人,于是思想上解除顾虑:怎么虐待、怎么残害,都心安理得,不会做恶梦。
  今天读到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吴冠军教授的文章,剖析了这种虐杀的心理逻辑,他用了一个词:“降维攻击”,也就是将作为虐杀对象从人,降为非人,与牲畜、昆虫无异。那么灭绝“非人类”,就是为了人类,纳粹哪里是“反人类”?分明如同尼采所说的:“太人类了!”
  吴冠军考察的是纳粹屠杀犹太人,但我们经历过毛泽东时代、邓小平帝国的人,很自然就会触类旁通,想起“红五类”对“黑五类”的折磨和杀戮——消灭一切“黑五类”“害人虫”,才能让我们“红五类”组成的人民和江山更纯粹、更牢固、更长久、更伟光正。
  很有意思的是,吴冠军教授是从人工智能时代来临的角度,展开政治哲学思考的:即将远远超过人类能力的人工智能如何看人类?他由此而反思,我们自身如何看待人类的价值,相信人类的保存和发展是一项值得抗争的事业?其中许多论断和角度,非常有启发性!
  可惜这样大的题目,文章比较长。我将之“拦腰截断”,今天先刊出上半部分。竟也不短,讨厌看长文的朋友,我只好抱歉,您可以止步于此。


  人工智能时代的政治哲学思考(上)

  吴冠军,澎湃新闻

  【原编者按】
  2017年11月27日,在上海外国语大学虹口校区第277期“上外博士沙龙”活动中,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吴冠军发表了题为“人工智能时代的政治哲学思考”的学术演讲。以下为这次学术演讲的文字记录稿,由澎湃新闻记者依据现场录音整理和编辑,并由吴冠军教授改定。

  这个时代,我们都身处其中。郭敬明写过一部小说,叫《小时代》,拍成电影之后票房还不错,可豆瓣评分很低。但“小时代”这个说法本身是有疑问的。为什么是“小时代”?我们所处的时代,难道不是个大时代吗,我们难道不是正在经历一个可能是人类文明史上非常大的变动时代吗?
  在这样的时代里面,如果你们关心各种各样的讨论,你们会发现,关于人工智能的讨论特别热闹。各个学科的专家都已经出动了,他们都努力对人工智能发出自己学科领域的声音。但是我发现,政治哲学研究者的声音,到目前为止是缺席的。在哲学领域内部,已经有伦理学者的声音,研究人工智能的行动伦理准则;有认识论研究者的声音,讨论人工智能有没有智慧,或者说有没有自己的思想,等等;甚至有法学家提出了关于怎么就人工智能进行立法的意见。但是政治哲学研究者的意见却很稀少。
  我觉得,在这样的时代里面,我们应该有所介入,从政治哲学的角度介入。
  
  人工智能崛起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事件
  
  那么,作为政治哲学研究者,我们该怎样看待人工智能呢?我觉得,我们可以打开一个很大的画卷。
  首先值得思考的是:在这样一个大时代里面,人工智能是我们人类很多了不起的震撼性科技发展中的一个呢,还是说,人工智能不只是万千科技发展中的一个,它同时带给我们一个大线索,让我们贯穿性地思考人类文明整个自身,思考我们人是怎么一种存在,我们以怎样的方式组建了我们的文明?
  这个思考就牵涉到这样一个关键点:如果说我们值得存在——不是说,因为我们是人,所以我们不想被取代——如果说不管未来的人工智能怎么样,我们都值得在这个星球上存在,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值得”?我觉得有意思正是这一点。人工智能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反思点,我们不要错过。
  我们要把握这个大时代里最关键的大事件,就是人工智能的崛起。而且这个崛起不单只是一个现象,它本身就是一个指数级的发展。我们可能每天过着我们的节奏,你们是博士生,我是老师,你们每天上课,我每天上课、做研究,但是那一边,今天有多少个实验室,有多少家大公司,有多少政府,它们在人工智能的赛道上巨额投入,使得人工智能以指数级速度发展变化。
  去年(2016年)我们知道,“阿尔法狗”(AlphaGo)打败了韩国围棋手李世石,当时是有胜有负地打败,而今年(2017年)它很轻松地击败了我们认可的“世界围棋第一人”柯洁。而且现在“零度阿尔法狗”(AlphaGoZero)又出来了,都不跟人玩了,它自己跟自己玩,自己打败了当年打败李世石的阿尔法狗,而且100比0完胜。
  “零度阿尔法狗”声称,它不需要跟人类有任何关系。原来的阿尔法狗还大量研究棋谱、研究人类的高手怎么出棋。“零度阿尔法狗”根本不睬,根本不认为这是重要的。它从零开始,所以叫Zero,它任何人类棋谱都不看,人类曾经有的任何下法、战术不看,从一张白纸开始。你给我下棋规则,我重新自己学习,左右互搏,自己跟自己玩。结果三个月内,成就了最一流高手。这是很骇人的。
  柯洁这个年轻人不服输,败给阿尔法狗以后,他回去后就复盘阿尔法狗与他对战的每一盘棋谱。之后柯洁说的一句话让我很紧张。他说的是:我看阿尔法狗下棋,看不懂为什么它这么下。如果能看懂,尽管对方赢了,也说明两者的水平至少在一个维度内,但柯洁根本看不懂阿尔法狗,觉得它下这步棋莫名其妙,但是它就赢了。这是很恐怖的事情。这意味着,从现在起,围棋已经不是人类的活动了。现在哲学界有个词叫“后人类”,围棋已经成了后人类的活动,人类不需要参与进去,参与进去也只是在很低的水平上胡乱玩玩而已。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认为人有价值,那么就要思考,这个价值在哪里?所以我们先打开这个画卷,不只是把人工智能看作人类科技进步历程中的一个小的新台阶,而是看作这样一个点:在这个点上我们取得一个视角,回过头去对“人”——人的文明、人的价值——做贯穿性的思考,思考我们怎么走来,我们怎么走到了我们现在这个点上。
  如果说未来出现我们要被取代或者不被取代的情形,我们要打到最后一兵一卒,但抗争到底本身需要意义也支撑。就是说,我们如何说服自己相信,人类是一项值得抗争的事业?
  有一个视频节目叫《晓说》,高晓松主讲的,不知你们有没有看过几个月前的一期。他讲的一段话很有意思。在那一期里他讲小说《三体》,讲得很开心,结果说漏嘴了。他说《三体》里面有一个情节,就是第一卷里面,在这卷中“三体人”并未到来,地球上却产生了秘密社团“地球三体组织”,为三体人到来并占领和统治地球积极做准备。他们这当然是背叛人类,是“人奸”,而且这个组织的核心成员都是社会精英,尤其是大科学家、教授、富商,他们呼唤外星人快来,快来统治我们。人类没救了,我们只希望外来的文明快过来,然后我们对你顶礼膜拜。
  然后高晓松开心地说:如果现实世界真有这样的社团,我肯定加入其中。当高晓松这样的知识分子、社会精英,对人类自身已经不是产生怀疑的问题,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去为人类抗争,并期待另外一个文明来加以取代,甚至非常奋勇地参加另外一个文明对人类的统治时,我们必须要思考,这是为什么?这是我们要思考的起点。
  从政治哲学角度思考人工智能,我会讲到什么是政治,什么是哲学,以及怎么跟人工智能这样一个时代发生关联。
  
  “人类纪”这个概念告诉我们什么
  
  首先,我拎出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叫“人类纪”。
  今天,我们大家生活在这个星球上面,觉得很开心,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星球。大家有没有思考过一个最根本的问题:这个星球为什么是我们的?我们很自然觉得,当然就是我们的,我们的星球遍布人类的足迹,我们很自豪,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个词叫“人类纪”。
  我们知道,“某某纪”是一个地质学的概念,比如侏罗纪、白垩纪等等。但是最近,如果你们比较关注前沿学科的发展,那么就会看到,过去至少十年,不只一个学科,有多个学科的非常卓越的思想家,都不约而同开始采用一个词语,“Anthropocene”,中文翻译为“人类纪”。
  你们搜一下,关于这方面的专著已经很多种。但为什么这个词本身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热词,学术界的热词?还有一点,尽管各个学科的人很热衷这个词,但是地质学家不认可。就是说,最应该认可这个词的地质学家说不行。他们认为这个提法不科学,不认为它有科学根据。
  那么什么是人类纪呢?一个最关键的定义是,我们过去,从今天这个点往前整个七万年,我们人类,或者说是智人(Homo Sapiens)——最近有一本非常卖得好的书叫《人类简史》(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就是用“Sapiens”这个词做书名——成为影响这个星球面貌变化的最大因素。这是一个很大的论题。你们想想看,这意味着过去七万年里,人类对星球面貌的影响,要大过地壳运动,大过小行星袭击,大过各种各样所有的其他因素。
  怎么去思考人类对地球这个星球的这样一种影响力呢?尽管地质学家对这个概念并不买帐,但对我来讲,我觉得人类纪是一个好的概念。因为哲学说到底就是提出不同的概念。
  我们今天说哲学,它是干什么的?哲学不再是给你真理——所谓太阳底下唯一的真理。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理。但是哲学有一个很重要的力量,那就是,创造新概念。有“人类纪”这个概念与没有“人类纪”这个概念是不一样的,思考问题的方式不一样。我们可以借助很多过去哲人提出的概念,来思考所面对的当下问题。学习这些概念是为了什么?不是学习真理,不是学习康德说了什么,黑格尔说了什么。而是说,经由他们提出的那些概念,我们发现,我们可以打开全新的视角,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从这些过往哲人提出的概念里面,我们可以重新思考我们当下的生活。
  人类纪这个概念亦是这样的。不管专业学者怎么争论,至少我们已经认识到,人类在过去七万年里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就算不是最重要的角色,但至少也是非常接近了。那么问题就来了:Why us?为什么是我们?
  看看我们自己,我们这样一种动物,我们凭什么力量,成为改变地球面貌的最重要因素,甚至产生出一个“人类纪”?回过去看,这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谜题,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你穿越回去,不要说回到七万年前,你回到五万年前,就算你学会了一种交流的方式,也没有人会信你的。怎么可能呢?我们这样一种智人——现在你不要被那种好莱坞英雄电影或者是《战狼2》欺骗了,在《战狼2》里,吴京厉害到赤手空拳就把一个坦克车军团弄到灰飞烟灭了——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你把一个人直接放到自然环境里面,我们都知道,我们就处在食物链的中端。我们能欺负一些比我们小的动物,但是我们真的没用,一个人假如碰到一只老虎,那人就是美食,碰到一只“吃货”老虎,还不够它吃一顿。关于人的力量,我们都知道,今天我们可以意淫很多东西,但实际上我们的力量,连一只老虎都没法比,狭路相逢的话,你就是姚明、泰森也没用,不要说鹿晗、薛之谦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种力量弱小的存在,经过一个很奇异的变化,在过去七万年中竟然成为改变地球的最重要力量。所以,既然要思考人工智能是否会取代人类,我们就要思考人类怎么就跑到了食物链的顶端?我们做了什么?
  
  政治的起点:人能群,彼不能群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正一步步接近我称为“政治”的维度。什么叫政治?关于政治的起点,有一句话是荀子说的。他说,我们人跟禽兽有一点区别。什么区别呢?他讲,“人能群,彼不能群”。它们不能够群处在一起,而我们人可以搞在一起。人能群,这句话非常经典,在这么早的时候,就有人说了这么一句有洞见的话。
  刚才我说到人的体魄,人的体魄就那么小,人碰到外在的力量,怎么去对抗?我们单个的人,与任何一个大型的食肉动物都无法对抗。但是如荀子所说,人能群,彼不能群。人靠自己的“能群”来对抗。很有意思,你去看动物,有两种动物有能力群居:一种是蚂蚁、蜜蜂,它们是群居的。那么荀子说错了吗?不是的。蚂蚁蜜蜂确实分工严谨,但照我说,这个来得太容易了,这种群居不要求这些蚂蚁和蜜蜂有任何群居的智慧,它们的群居行为是刻写在其DNA里面的。在任何一只工蚁、任何一只工蜂那里,它们所有的行动,它们扮演的角色,都没有任何智慧在里面,而都是DNA驱使的结果。
  另一种情况是,一些大型哺乳动物比如黑猩猩、大象也能群居,但是你去数群居的数量,一般来讲,一个黑猩猩群体的数量不会超过二三十只,三十是个极点,再往上走,就搞不定了,就只能分成两个小的猩猩群体,彼此对咬。象群也一样,它们是群居,但是超不过一个数字,超过一个数字,就会有头领引导一群象出走。甚至像老虎,成群的数量更加少,没办法以一个大型的方式生存。你如果只能在一个数字里面,没办法往下一步走,那你这个群体的整体力量就限于这个数字。但是群居的智人,很快就突破了这个数字。
  在荀子的时代,世界的另一边有一个很重要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他说,“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为什么不说别的呢?为什么说人是政治的动物,亚里士多德要干吗?我们知道,那个时代被称作“轴心时代”,这么称呼是有道理的。这两个人,荀子与亚里士多德,是完全没有可能交流的,不可能鸿雁往来。但是似乎有一种力量,让他们都提出了一个很关键精彩的洞见。
  我们分析一下亚里士多德这句话,对它做一个话语分析。很简单,首先,人是动物。不要觉得人了不起,在亚里士多德那个时代,没有《战狼2》可以看,人和动物一样要吃、喝、排泄,没有什么区别,人是动物。然而关键的是,人是动物,并具备政治能力。抛开政治能力的话,人跟动物没什么区别。但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政治的能力,人最后成为了人,最后从食物链的中端爬到了顶端。
  为什么这么说?亚里士多德看到了什么?人能组成一个社会,人能组成一个城邦,这个点抓得非常精准。人作为单个动物毫无力量,但是人竟然有这样的智慧,可以以社会的形态,以共同体的形态生活在一起。
  当这个形态,这种政治能力,在我们人类身上得以实践以后,我们发现一切都改变了。
  亚里士多德有另外一句话,可以和前面那句话联系起来思考。他说,人不能离开城邦(polis)而生活。在当时,一个城邦有几千个公民,加上所有奴隶在一起,几万个人——亚里士多德绝对想不到会有上海那么大的城市。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城邦是什么概念?城邦的边界是,找一个嗓门最大的人,站在城邦的中心大喊一声,最远能够听到的边界就是城邦的边界。城邦就是人说话彼此能够听见的空间,人们发生关系、发生交往、发生连接、发生合作的可能性边界。
  在城邦里面,人是安全的,这是亚里士多德当时的论断。他的论断是,人不要轻易离开城邦。人离开城邦后,要么成为神,要么成为野兽。你离开城邦还能活下来?要么就是半人半神,要么你就下降为野兽。一只老虎是不敢跑到城邦里面来的,我们看《水浒传》里面,老虎是不敢到村庄里去的,但是你如果落单了,你如果单身走山路,那么就有可能会被老虎吃掉,除非像武松这种人出来。想想看,当时真的很震撼,一个人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的话,那真的是英雄,一般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人不能随便离开城邦。为什么不能离开?因为老虎到城邦来是它找死,有那么多人,肯定把老虎打死,这就是合作的力量。就是说,我们单个人没有老虎那么大的力量,但是我们组成一种合力,比如几个人去射箭,几个人去诱惑,几个人从后面布置陷阱,几个人扔石头,搞了一个战术组合以后,一只老虎跑过来,最后肯定会被干掉。所以老虎这样的动物再厉害,到今天竟然被人类弄到几乎灭绝。你们看,从七万年前开始,人类迁移到哪里,哪里的动物就迁走;人类占驻的村庄、城邦,所有的大型生物,老虎、狮子都得放弃。
  政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政治就是人类能够合作,能够群处。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先撕破脸打一架,而是我们能合作,至少能生活在一起。秩序怎么来的?人类可以编织一套话语,然后形成一个合作,大家都服从这个话语,就可以彼此合作了。甚至话语还有让人牺牲的力量,比如恐怖主义,就有这个力量让一些人去死,用话语的力量告诉你死了以后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你奉献了以后,有别的力量给你奖励。政治就是这样一个谜题。
  
  利用话语装置,人自成一个维度
  
  现在让我们聊一下霍布斯。霍布斯非常重要,他提出的一个假设是,最初的时候,在最自然的状态里面,人与人之间是所有人与所有人的战争,每个人都像狼与狼一样互相撕咬。
  霍布斯认为,这就是自然状态,是前政治的状态,而政治就是从自然状态走向一个政治的状态,人类建立国家,建立秩序。霍布斯提出让国家来保证每个人的安全,这样人可以放下彼此的对抗。最后,人通过一种方式,让大家都可以安枕无忧。但动物不行,一定会打破头,一打破头就彼此消耗。
  人类文明的起源,我们已经很清楚了,来自于政治的能力。与此同时,亚里士多德还有一句话,叫人是说话的动物。这句话其实已经蕴含在“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里面了。换言之,人这个动物,他的政治能力来自说话。人通过话语,编织了很多东西出来。人的政治智慧哪里来,靠说话;如果两个人一言不合就扔拳头,这不是政治。政治就是用话语的方式,以免两败俱伤。人类用话语,去处理各种各样的事物。通过话语,人类有了文明,有了各种各样的不同。从人工智能的角度来看,最关键的一点是,通过话语,人慢慢上升,从食物链的中端上升到了顶端。
  然后人类有了一个话语性的变化,从食物链中突破,发生了一个维度的变化,就是人自成一个维度。原来,人和动物是在同一个食物链中,再怎么样都只是我在你最上面,只是我在这里,你在下面,我们是一根线,可以排下去,大鱼吃小鱼,我们是一个向维度里面的。但是通过一个话语装置,忽然之间,在七万年前的某一点上,人开始跟所有的动物相区别,不在一个维度上了。
  你们是动物,你们吃来吃去,我们人冲出了这个维度,到了另外一个等级上。你想想看,人吃动物,动物吃草。人们认为这样理所当然。柏拉图有一句话,叫natural right,自然的正确,就是很舒服。人吃动物、动物吃草,所有人都觉得很正常,心安理得。你反过来试试看,没有人受得了。
  我们知道很多人喜欢狗,人跟狗可以很要好。人吃狗,有很多爱狗的人受不了。广西玉林有一个狗肉节,很多人受不了。我爸爸养狗,绝对不吃狗肉。吃狗肉,一部分人受不了。但反过来,狗吃人,所有人都受不了。几个月前,我的微信群被一篇文章刷爆了,这篇文章说,如果你死掉了,在你死掉的七天里面,你养的狗会拿你的尸体当饭吃。很多人转这个,并且说从此看自己家里的狗,眼神都不一样了,因为它眼睛里看着你,居然会觉得你是可以吃的。这怎么可以……?
  我们要追问这个问题,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我们认为自然的感觉,哪里来的。你们去看,狮子吃羚羊,它们是一个维度里面的,虽然你会觉得有点残忍,但也可以接受;动物吃草,也没有问题。人吃动物,怎么吃也都没有问题。
  反过来思考,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力量,使得我们认为,我们做的事是天经地义的?我的分析是,我们人类通过一个话语装置,产生了一个生命的等级制,这个等级制有实践性的后果。这个后果是什么?就是形成伦理的和政治的正当性,一旦有了这个正当性,人类做的很多事就变成一个自然的事情、正确的事情。人吃动物、动物吃草,这是一个正当;但反过来,绝对不能接受。举个例子,有人跑到动物园里去,被老虎咬,站在老虎的立场上,老虎也很冤枉,但是它吃了人就必须死。老虎说,我吃人是因为你到了我旁边,你到了旁边我就要吃你。但是不行,吃了人的老虎就必须死。
  回到上面提到的文章。狗吃了自己的主人,法院判这只狗必须处死,就是说,狗只要越过吃人这条界限,必死无疑。
  当代意大利有一位思想家叫阿甘本(Giorgio Agamben),他有一个词,我觉得可以很好地用来形容话语的装置,叫“人类学机器”。通过这个“人类学机器”的转变,本来很残忍、很血腥的事情,可以变得不那么血腥了。你们看,杀动物的时候你会觉得很血腥,可是烹饪完的时候,你们会觉得是美味,你们吃的时候还会拍下来发到朋友圈里去。杀猪的时候,猪会流泪——猪其实是很聪明的动物——但没有人觉得难受。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同情心吗?
  不是。有一部话语“机器”在那边保证让你安心,帮助你安心:吃吧,没事的,它们没办法与你在一个维度里面比较。今天,你们翻翻词典,翻翻百科全书,还有这样的语言,说某个动物是“害虫”。实际上它只是吃你们人吃的东西,就变成害虫了,必须被消灭掉。最恶心的描述是说,某个动物“浑身都是宝”,皮可制革、鞭可入药、肉味鲜美等等。想想看,这是辞典,要我们去读的。我们为什么那么心安理得?当一个动物被我们人类夸赞为浑身都是宝的时候,实际上我们是在对它扒皮抽筋。但一切都变得如此自然。
  几十年前,我们不是还在“除四害”么?麻雀之类动物,一旦你把它归为“害”,它是必死无疑的。蟑螂是灭不了,但是该灭的都灭光了。但反过来想想看,我们人在动物眼里,会是什么“害虫”或者“害人”呢。
  这个时候,哲学家挺了不起的。2004年去世的法国哲学家德里达(JacquesDerrida)在他的回忆录里面写了这样一件事,我觉得非常有意思。
  他说了自己生活中的一个小事情,就是家里没人,他洗完澡,就裸着身体出来了——这跟我们一样。忽然,他看到家里的一只宠物猫就这样看着他,在这一刻——哲学家就跟我们不一样——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不适感,他马上找了一条浴巾。家里没别人,但他找了一条浴巾把自己裹起来。他说,在他内心中,当时那一刻,他不知道在那只猫眼里,他自己是一个怎样的怪物!他受不了猫的注视,所以把自己包裹起来。
  
  纳粹屠杀犹太人的理据
  
  生活中,当我们遛狗的时候,我们跟动物发生关系的时候,我们自认为是主人的时候,我们到底在做什么?人能对动物残忍,人才会对人残忍。你们去掂量一下这个论题。你要设想人对人不残忍的那一天,你要先看人对动物有没有不残忍。
  我要提出一个很尖锐的命题:我们都熟悉并不太遥远的过去;当我们讨论马上要来的未来的时候,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我们可以思考一下我们刚刚经历的过去。如果你还愿意回过头去思考一下人类惨剧的话,你会发现那是惊心动魄的。
  纳粹做了一件事,什么事?就是对犹太人实行“降维攻击”——把犹太人从同一维度里的人,降成半动物性的存在。我专门去看过当时的宣传手册,很可怕。纳粹形容犹太人,用各种各样的比喻,说他们是瘟疫,是害虫,是影响这个社会的寄生虫,破坏社会的有机健康,专门不工作,窃取社会的经济成果,勾引良家妇女,不洗澡,然后鼻子长、性欲旺盛,等等。所有这些描述,就跟我们描述动物的性质一样,是一条一条的。这样的描述就是要把他们降到另外一个维度上。
  研究纳粹政治非常有影响的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她在1961年就审判纳粹专门写了一个长篇分析。她认为,纳粹政治是一种平庸的恶。什么是“平庸的恶”?就是说,在纳粹的制度下,下级官僚对上级的命令是无条件服从,不加思考地服从。其实他们不是恶人,他们只是平庸的人,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只是坚定不移地贯彻上级领导的指令。这样的人在纳粹的系统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他们成了纳粹集中营的刽子手。
  这是阿伦特很重要的一个分析,在学界被普遍认可。今天我们一路思考过来,从人类文明的最初开始,再思考纳粹,然后思考人工智能对我们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我认为,阿伦特的话说满了,真的只是“平庸的恶”吗?我分析过相关资料,当时希特勒在欧洲战事不利,节节败退,在撤退的时候,希特勒下了一个指令,就是命令所有的德国军官,在撤退之前,把欧洲各名城全部炸毁,不留给对方。但是很多将官抗令,他们说:我们可以撤退,但这种事我们不做——如果他们做了,我们今天还去欧洲游什么?没有东西可以看了,全部都没了。
  我们追问一下:为什么对希特勒的这个命令,那些将官可以抗令;而把犹太人送到毒气室里面的时候,却没有人抗命,而且执行得很利索,一批一批杀?我们要追问,真的是“平庸的恶”在起作用?如果只是官僚制的话,上面下命令,下面就服从,那么为什么希特勒要求炸毁那些城市的时候,将官们就不服从,而接到杀犹太人命令的时候,同样一批人可以从容不迫地按下毒气室的按钮?肯定有另外一个力量在操作,这个力量就是我刚才分析的,“人类学机器”,一个话语装置的力量。
  那些纳粹军官在按下毒气室按钮的时候,他们认为:我不是在杀人,只是在杀比自己更低级的“动物性存在”,只是在杀“害虫”,而犹太人恰恰是社会里面的蛀虫。希特勒自己说,犹太人是虱子,只有干掉犹太人,这个社会才能更健康。我们一般人捏死一只虱子的时候不会有不适感,纳粹官员按下毒气室按钮的时候也是这样,肯定按得下去。当你把杀死犹太人当做杀死虱子螨虫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纳粹政治就是这样的。
  关于纳粹政治,战后审判纳粹的法官与阿伦特处在两个极端,彼此互不兼容。法官认为,纳粹军官犯下了反人类罪,这是很严重的罪,要处死。阿伦特说那些纳粹军官只不过是平庸的恶,不是反人类罪,任何人在纳粹军官那个位置都会做这种事情。照我说,这两种完全相反的论断全部不适用。
  真的是反人类罪吗?我们刚才分析了。纳粹军官杀犹太人的时候,他们认为自己是在杀虱子,是在杀死这个社会上的寄生虫,他们最多是反虱子罪,没有反人类罪。他们做这件事恰恰是为了人类整体作为一个物种能更健康地发展。希特勒直到去世都认为:我们日耳曼人是雅利安人的典范,是人类DNA所能繁衍出的最优质、最精华的物种;而我们现在正在被低劣的寄生虫侵蚀,不把他们弄掉,人类这个物种是没有明天的。于是,纳粹不是反人类,而是“太人类”了。尼采有一句话:“人类,太人类了!”这就是纳粹干的事情。纳粹杀死犹太人的时候,他们干的事情就是这样:“人类,太人类了!”
  反过来思考未来人工智能与我们人类的关系的时候,我们就要思考到这一点:我们为什么对另外一种动物,甚至是对人类那么残忍,就是因为我们太人类了。我们把自己放在了这样一个位置上,所有的残忍我们都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有一天,忽然发现我们原来是那么残忍,然后我们又忘记,又翻过这一页。
  
  人类之上的神永远为人类秩序服务
  
  继续分析的话,在另一个点上,我们发现我们人类做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存在这样一个生命的等级制,最低等级的是植物——植物也有生命——然后是动物,然后是人。但是该等级制没有到此为止,人类在漫长的岁月里干了一件事情:我们在我们的上面又搞了一个东西叫神。各种文化里面都有神,还没有发现哪种文化里面彻底没有。在这里,我们就发现了人类话语装置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说,人类虽然在自己上面造出神,但逻辑是不一样的:人可以对比自己更低等级的物种残忍,但在人类之上的神,却不能对人那么残忍。
  不相信的话,你们去翻一下各大文明关于神的文本,比如说基督教,基督教的神是给你救赎的,他给你天国;我们这边的神,比如龙王,是当你没有收成了,给你降雨;比如观音,你生不出儿子去拜的话,她就给你一个儿子。你们发现没有,所有人类敬拜的神对人都是特别好的。当然也有对人残忍的,比如撒旦。但在所有人类文明里面,你会发现,所有对人类不好的神,永远是被对人类好的神压在下面,永远是干不过对人类好的神的。
  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神学永远是政治神学。就是说,神永远是为人类秩序服务的。神在人类之上,但神是为人类服务的。干什么呢,就是为人类所做的所有事情提供正当性。人类很聪明,人类做很多事情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要洗白人类自己的残忍。你们去看基督教,看《圣经》。《圣经》中说,人跟人之间,人不能杀戮,这是对的;但是神没有说,你不能杀戮其他动物。可见,神的话语,就是给人的各种各样行动留下了来自更高维度的一个论证。
  “彼岸”、“超越性”,这些词,象征着神跟人永远是隔绝的,是维度的不同,不是说人可以慢慢变成神;不是的,是维度的不同,我们永远在神的下面。然而,我们又设定,神是对人好的,神的存在是为人服务的。那么神学的根本问题就在于:真的存在上帝的话,上帝会在乎你吗?你只不过是他创造出来的东西。上帝为什么要对你好,很关心你呢?我们人类造出了很多东西,我们对那些东西很关心吗?凭什么上帝要对你这样一个低维度的存在那么好?这是神学最根本的问题。
  (未完待续)

  下半部分小标题:
  《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中的激进突破
  《西部世界》中的人工智能与人类本性
  当政治的合力也无关紧要时
  人工智能将带来新的维度变化
  “长生不死”的政治后果
  无用阶级的诞生
  迈向共富国:让每一个人分享科技发展的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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