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3月开展学习雷锋运动时,我正在准备高考,根本就没弄清雷锋是谁,为什么学,学什么。学校则趁机以“学雷锋,做好事”为由,让学生义务劳动打扫卫生,把校园内多年积留的脏乱角落清理干净了。当时宣传学雷锋的主流是“学毛著,做好事”(我当时都没明白“毛著”是什么)。上了大学这种表面形式的“学雷锋”运动越演越烈,学艰苦朴素,就穿件蓝棉袄补块白补丁,鞋破个窟窿脚拇指伸出来。学写日记,就写自己做的好事,把日记本故意扔在桌子上给人看。也有人故意把脏衣服泡在脸盆里放在水房,留着给“学雷锋做好事”的人来洗。
文革了,学雷锋的内容也与时共进成了,“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昂”。“对阶级敌人像严冬一样无情”。学雷锋就是要对“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知识和分子臭老九”坚决打击,冷酷无情。出身不好不仅没资格学雷锋,反倒成了学雷锋积极分子表现自己“对阶级敌人像严冬一样无情”的打击目标。有资格学雷锋的贫下中农和军人,就算再苦,再穷,也是“精神贵族”,可以蔑视,欺压,打击,迫害那些被“打入另册”,没资格学雷锋的“阶级敌人”,以“阶级立场坚定”成为学雷锋标兵。我的政治敏感性基本等于零,对学雷锋等政治运动的目的一无所知,但对这种装样子显示自己的学雷锋十分反感,从来不参加,
可是我的一个无意的行为居然被年级辅导员斥之为“你也配学雷锋”。这事说起来话长。我上学早,比正常入学的同学小两岁,而且政治上幼稚无知,除了学习就知道玩儿,同学都不带用眼皮夹我,没人和我玩。好在平时学习紧张,几乎没有什么课余活动。周六晚我就进城到祖父家,周日晚上才回校,从不参加周末活动。另一方面,班里农村来的占了一半还多,和他们就更无话可说了。有次我上课走神,想起了舞剧“胡桃夹子”,就顺手写在课本封面,正好被一个农村同学看见。两年后文革批斗我的时候竟然揭发出来,说我“满脑子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入学后我分在制造工艺专业,听别人说不如线路设计专业好,随口说出来,也被贫农出身学生记住,文革被当成一条罪状。
因为没人跟我玩儿,我常一个人在校园里转悠,认识了一帮附小三年级到五年级的教职工子女。当年的大学生可是天之骄子,中小学生都以认识一个大学生为荣,可是大学生都以为自己进了象牙塔而不屑与小孩儿玩。所以附小的小孩认识我后见面都得意地说,我认识了一个大学生,最后才明白,说的都是我这一个大学生。夏天晚饭后一群小孩儿在校园里转悠找我,看见我就高兴的又叫又跳。大学附小的小孩儿都是本校教职工子女,诚实天真,单纯正直,品德优良,好学上进。他们不光是因为认识我这个大学生而高兴,而是觉得我诚实可信,可以做他们有学问的大朋友。有两个五年级的女孩儿,都是中队长,因为班级工作分歧闹了别扭,就一起找我帮助她们辨明是非。内会儿北京的小女孩儿把自己心里那些“小秘密”告诉别人时,一定要对方“向毛主席保证”不说出去。那是北京小孩儿最庄重的承诺,彼此都会绝对相信对方。我没有为她们辨别是非,而是要她们坦诚相待,互相尊重,求同存异,协调解决。两个小女孩儿接受我的劝告和好后,特别感谢我,一个女孩儿画了一张我们三个人手拉手的画。
现在该回到正题了。文革前,在全国学解放军的号召下,我们年级到军队锻炼。那时候军队都搞副业养猪种菜,我们也到菜地劳动,我主动要求到厕所掏大粪。内年头,掏大粪光荣,因为所有连队都有菜地,都抢着淘,加上营房周边农民偷粪,大粪是稀缺物资,能抢到满满一担大粪会很让人羡慕。有一次我淘满一担粪,路过部队附小的菜地,看见几个小学生在劳动,就问他们菜地上不上粪,老师说没人淘,我就把自己这担大粪送给他们,挖个坑埋了。我也没把这当回事儿,过了就忘了,既没和谁说,也没写到日记里。
回校后,有一天同学叫我去辅导员办公室。年级辅导员是政工干部,专门搞阶级斗争的,是学生团干部整人的后台,他找我这样的后进学生准没好事。见面他递给我一封信,原来是部队附小的表扬信,把我送大粪说成“学雷锋”行为。没想到这到成了我的一条罪状。他冷冷地说,你这样的出身不配学雷锋,不要再和小孩在一起,把他们带坏了。看来有学生向他汇报了我和附小学生在一起玩儿,虽然我和小孩儿玩没想过是学雷锋,但是这件事让我明白,雷锋不是谁都可以学的,至少我不配。文革开始,我先后被工作组,红卫兵,军管会审查批斗,就更自惭形秽,没有勇气再找小孩儿玩了,看见他们都躲着走。
1987年我出国前见到了当年那两个中队长之一,她已经是北京某个大学的系总支书记了。她说,他们那些小孩儿特别珍惜和我的友谊,信任我的人品,始终不相信我会是“反革命”。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把我给她的信都带去了,后来毁于一场大火。我告诉她,我也一直信守当年我“向毛主席保证”的承诺,没把你告诉我的秘密向任何人说。
附录: 那个说我不配学雷锋的辅导员是58级的调干生,管一个年级五个班,培养了一批贫农出身,阶级立场坚定,政治运动积极整人的团干部。1966年7月29日在大会堂召开文革积极分子会议,参加者都是学生中的党团员干部。这帮积极分子回来后,当天晚上立刻召开“踢开工作组,自己闹革命”大会,把各级干部全部揪上台批斗,其中就有这个辅导员,而且用墨染黑了他的手,举着“黑党委的黑爪牙”牌子。虽然他一直整把我打入“另册”,但是看到他亲手培养的“革命接班人”如此凌辱他也很为他不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