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瞻

“剁手党”是最近十几年在中国非常流行的一个词，一般是指向女性或被女性自诩；它说的是网络购物和移动互联网发达以后，物欲强烈、精神贫乏、手机不离手的一族，无时无刻不浏览和游荡在各个购物网站上，琳琅满目的图片、五光十色的网页、美轮美奂的描述、低廉便宜的价格、金外败中的实物，令其无法自己、难能自控、不由自主、不计后果的不停下单，就像青少年时期手淫成了瘾一样，性欲袭来时上下痒痒的一次次违背誓言的“干了再说”，而每回高潮过后，又无穷的悔愧和内疚，恨不能把自己的手给剁下来。

这样丧心病狂、不顾死活的“买买买”——这是另一个和“剁手党”同时传播起来并被女性洋洋自得挂在嘴上以炫耀和假扮自己具备消费实力的流行词——，哪怕价格再低廉，显然也会难以为继，不久就要入不敷出；于是万恶不赦、贪婪无厌的阿里巴巴，又慷慨大方、豪爽仗义的推出了让男人听听名字就恶心作呕的“花呗”、“还呗”等等的系列高利贷，像赌场和黑社会“发码”、“下水钱”一样里外通吃、两头赢利，昧着良心，无止境、无底线的诱惑、挑逗、怂恿和鼓动“剁手党”们继续饮鸩止渴。等到了黄世仁狗脸一翻、原形毕露、凶相尽显来催债的时候，厚道一点的“剁手党”只得卖身和肉偿，缺德的干脆去一逃了之、黄鹤杳杳。

不过，令“剁手党”们最悲催的，还不是过度消费和不懂得量入为出的后果，而是付出了这么大代价疯狂购物买来的基本上都是连自己也觉得的废物和垃圾：大部分东西收到后看了一眼当天或转天就退货。于是，“剁手党”每天生活的主线就是——工作已经成了副业，更别说持家、带娃、读书、上进甚至恋爱和娱乐了——刷手机、下单、收快递、拆快递、联系卖家、退货、发快递。实在不给退了或者觉得尚可留下的，随后也一股脑塞进箱子或柜子里。如果买的东西有价值或者至少有伪价值，即使将来卖身、肉偿和失信，对他们来说也算物有所值，没必要恨自己到要自残；正因为如此日复一日、不厌其烦的做浪费生命的无用功加上将来或许还要卖身、肉偿和失信，所以才痛到想要剁手。

九十年代中期中国党第三代领导集体理政时，北京流传一个政治笑话，讽刺人人讨厌、虚伪夸张、矫揉造作的江泽民：一次江泽民去陕西农村考察，一时兴起，煞有介事的努着嘴，问围着他的一个村民：“老乡们平日里最大的乐趣是什么？”他那时倒不期待得到“新婚之夜抄党章”之类答案，只希望听到“积极种粮”、“学习农业科技”，哪怕回说看电视、观春晚或者发家致富也好，这样就可以借机发表一大段“丰富农村文化生活”、“搞活农村商品经济”的宏篇大论，结果老乡老实的回答：“日逼”；没想到江泽民节外生枝、多此一举，因而也没能提前做好排练准备的陪同官员们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江泽民也觉得自找没趣的丢了大人，只能故作深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努起嘴：“哦——”，接着给了自己挽回面子的又一次机会，继续诱导问：“那么，还有其次的乐趣吧？”农民憨厚的又回答：“歇一会，再日”。这个讽刺江泽民的笑话，无意中也真实的道出了男人们情之所系、心之念之。

和男人相比，女人的乐趣则简单也易于实现的多。在网络购物和移动客户端诞生之前，她们最大的乐趣是逛街——购物的别称——。女人对逛街的狂热简直让人恐怖，男人不亲眼看到根本无法想象：有的女人一遇到心情不好就想到逛街，逛着逛着就烦恼皆无、欢天喜地；有的女人一走进商场立即就像狼一样眼睛发光、扑向猎物……但逛街对难以独处必须群居、出个门像出个国一样的女性来说，毕竟不能说走就走、随时随刻，还要约闺蜜、凑时间、做计划、选衣服、擦胭脂抹粉，路上还要堵车、防嗮、抗雾霾，头疼的一大堆麻烦事；而购物平台、移动逛街，再加上这几年如日中天的直播带货，则可以无时无刻、随时随地，购物的欲望被成百倍的刺激、购物的机会被成千倍的提升。

转过来说大洋彼岸的美国。美国网购的兴旺，紧密伴随着中国制造在美国的泛滥、中国产品对美国的倾销和美国对中国贸易的巨大逆差。亚马逊上不管是美国卖家、他国卖家还是中国卖家，其货物基本都是产自中国；Temu更不用说了，就是百分之百。网站之外，Walmart、Target、Costco等美国人主要依存的实体店同样也被中国制造和中国货充斥。中国制造在美国的泛滥、中国产品对美国的倾销和美国对中国贸易的巨大逆差，不但给美国人提供了价格低廉到极点的日常生活必需品，而且还带来前所未有、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无所不包、美国人根本想不到去生产或者生产了也没钱赚的古怪物件——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仿冒品和残次品。和中国由于网店与传统渠道价格相差较大，因而网购越红火、实体店越冷清不同，中国制造在美国的泛滥、中国产品对美国的倾销和美国对中国贸易的巨大逆差同时拉低了网上和网下的价格，在带疯了美国网购的同时，也让实体店更加热火朝天。因此，雪上加霜的，美国的“买买买”同时出现在了虚拟和现实双重世界里。

美国生活日用必须品——基本都来自中国——价格之便宜低廉，想必如今人所共知。刚开放那会，中国人出国留学或短期工作，想象着资本主义社会的物价一定人吃人，临行前都尽可能多的从国内带去衣服、毛巾、牙膏甚至手纸等等不得不用的物品；后来的年头里中国物价飞涨，而美国因为中国产品的大量倾销价格几乎不变，人们开始反过来从美国往国内带东西。美国人逛中国的商场往往看的目瞪口呆、手脚发软：一个新秀丽行李箱动辄七、八千元，一双雪地靴起价两千元，而工资几千元的中国人拿着省吃俭用下的积蓄欢天喜地的买回家里。2018年夏天我在东方广场PoLo专卖店里看到标价600人民币的太阳帽，当时的汇率是6.2，而正巧前不久我在美国商场专柜里见到的折后价是10美元。这还是中国产中国买的东西，要是原产自美国的，那差距就是以几十倍计了。商家的贪婪、市场的扭曲、政府的盘剥、顾客的愚昧、文化的落后、心理的变态，这一切共同交响，让中国的富人和穷人一起成为被宰割的肥羊和韭菜——当然，这倒恰恰不包括“剁手党”们。川普开始关税战之后，反对者一大理由就是这将极大推动物价上涨、对消费者的影响严重，习惯了享受中国低价货的老百姓们也怨声载道；于是，川普在椭圆形办公室里当着众多媒体向全国直播说：“价格高了，你就少买呗！我不认为一个漂亮小女孩得有三十个芭比娃娃，有三个也可以呀！”自然，逢川必反的人们即便一辈子也不会给孩子买上十个芭比娃娃，但还是一定要替没有感觉也不会有感觉的孩子表达愤怒和抗议。另一方面，支持川普提高关税的人纷纷批评美国人生活过于奢侈，消费和浪费了太多的物质品。老本雄厚的美国人固然是乍富暴发的中国人想象不到的大手大脚——仅举一个例子：我姐姐家厨房、车库、地下室、食物间里到处是冰箱和冰柜，各种吃食塞得满满，我想其中大部分想不起去吃、想起了也吃不完，而食品即使冷冻也总有不能再吃的一天——，但“一个漂亮小女孩拥有三十个芭比娃娃”这类现象，却并非因为美国人的奢侈，而是地地道道的美国版“买买买”行为。

奢侈与“买买买”的不同和区别在于：奢侈是高消费、过度消费或者超前消费，是高于需要、超出收入的消费，是消费了过多和过好的东西；“买买买”则不光和需求毫无关系，不止没提高生活品质，而且从始至终就没有进行真正、有效、成功的消费，根本没有完成消费的过程。对“买买买”的“剁手党”来说，购物不是为了消费，不是为了满足生理和精神的需求，而只是屈服于心理的变态和情绪的冲动。我们从小到大、由浅入深学了十几年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一个基本概念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目的是资本家获取超额利润，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是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求”，如今“剁手党”把它颠覆为“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生产目的都是在获得最低利润的同时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心理变态和情绪冲动”。

对市场学和消费心理学有稍许了解就会知道：消费的欲望是被刺激起来的，解决了生活需求之后的消费是欲望而不是必须，没有刺激都没有消费的欲望。而“买买买”连消费都算不上，只能说是“购买的欲望”。说到芭比娃娃，我八岁的女儿不下五、六十个；这不是我多有钱，而是因为没有人替我看她，所以每次去商店买东西我都得带着她，而一到商店，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芭比娃娃又扑面而来，不断刺激着她要拥有再多一个的欲望；每回买完新的当日玩不释手，隔天就丢在一边了。如果她不去商场、没有直观刺激，也就不会产生新的欲望，就像旧英国的贵族大地主，住在唐顿庄园里，远离市场、商业和消费的刺激，他们孩子的玩具反而比现代普通人家少得可怜。所以，消费的欲望和需求没有关系，和家庭条件没有关系，只和刺激有关。对于今天美国人，中国商品的低价倾销、中国货的超低价格就是最大的一个刺激，它刺激起美国人巨大、空前、与有用没用以及用得着用不着彻底无关的购买欲望和冲动。在超市里看到一大车一大车买衣服的妇女，一大半衣服大概率一辈子也不会穿一次；美国家庭Estate Sale的时候，一堆一堆从未拆封过的成套餐具等等东西，自打主人买来后才第一次见了天日——当初因为白菜价而买，最后原样以废品价卖出。这仅举的几件事，都是美国人“买买买”的实例。其实，不要说富裕惯了的美国人，连在物质极端贫乏时期的中国长大的我，习惯了国内商场一双稍好的棉袜几十块钱，一旦看到美国一美元一双的阿迪达斯和耐克的棉袜，每次都要买上一打，几年下来积攒的新袜子够穿几生几世了。还应该说明的是，本文标题里写“美国的‘剁手党’”只是一个比喻，实际上，美国版“买买买”和中国“剁手党”有着极大的不同：中国“剁手党”穷且抠门，他们的无法自控完全、只是专注于外面光的目标和驴粪蛋的效果，所费都是从吃、喝、住、行上抠出血来的，大部分还退来退去的；而美国的“买买买”不但规模让中国“剁手党”们羡慕嫉妒恨，事后也不会产生后悔、内疚、恨不得剁手的心情。

追根溯源，中国制造在美国泛滥、中国产品对美国倾销和美国对中国贸易巨大逆差的关键原因，正是美国超低的关税率。美国超低的关税率叠加上中国制造的廉价成本，使美国销售商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都敢从中国进货，使中国企业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敢向美国推销，使中国产的什么妖魔鬼怪的东西都有美国人愿意买单。

巴尔扎克在《欧也妮.葛朗台》中描写了一个“既极端吝啬又巨大浪费”的葛朗台形象：只要是不要钱或者价低的让自己占了便宜的，他什么都往家里捡、什么都往家里买，然后珍藏入库房；这样日积月累库房变成实心再也无法进去人，而所有东西都发霉、变硬和不知所终。美国的超低关税及其中国制造在美国泛滥、中国产品对美国倾销和美国对中国贸易巨大逆差的后果，把以清醒理性、注重实用著称的美国人变成了一群精神混乱、人格分裂、一团浆糊的葛朗台，刺激起了毫无价值和意义的消费欲望，造成了难以计数的纯粹浪费，背离了新教伦理的传统节俭美德，也有违现代左派的环保理念。

这次川普发动贸易战，提高美国关税，往大说推进了贸易公平、减少了贸易逆差、扩大了美国产品和服务的国际市场、重塑了全球供应链、促使了制造业回流、打击了美国的蚕食者和敌人、保证了美国的国家安全、让美国再次伟大；往小说通过推涨中国货的成本和价格、阻止中国产品在美国的倾销，消除了美国人购买欲望的刺激源，挽救了无数美国的“剁手党”，同时毫不影响美国人的真实需求、绝无损于美国人的生活水准。

至于关税战的副产品，即对Temu订单为代表的小额包裹的征税收费，则更是功德无穷：美国被中国制造刺激起的“买买买”，真货固然难以抵御，假货、烂货同样也无法抗拒；如果说“买买买”买到的真货只是废物，那假货、烂货就是祸害和垃圾了；而川普，让美国少了无数的假货、烂货、祸害和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