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野回归

大家好，今天我们来介绍一下王勃的滕王阁序。这篇文章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这么说吧，如果你问人们最喜欢的唐诗，那么十个人可能会给你九个答案。然而你若问大家最喜欢的骈体文，那么很大可能是大家众口一词地说《滕王阁序》。滕王阁序的读者缘儿就是这么高。为啥这么离谱呢，咱们一起慢慢分析。

先说篇名滕王阁序的意思。序是一种文体，有“赠序”和“书序”两种。书序是为一部书提纲挈领的作个介绍，典型如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欧阳修的《五代史伶官传序》。滕王阁序属于赠序，是聚会完毕后赠别朋友所写。类似的文章如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韩愈的《送孟东野序》，等等。再说阁字。阁是建筑形式，而滕王阁与另外的三大楼阁—岳阳楼，黄鹤楼和鹳雀楼并称天下四大名楼。滕王阁的来历呢，顾名思义，就是滕王所建。而滕字来源于现在的山东滕州市，其有据可考地最古老来源是西周时分封的滕国，是周文王第十四子错叔绣的封地。滕王阁为什么落地到了南昌市呢？其中有一个曲折的来历。

李渊在太上皇时期得了一个老儿子，取名李元婴。因为玄武门之变李渊痛失俩儿子，拼了老命也没保住一众孙子，所以对这老嘎达极尽疼爱之能事，生活极度奢华。虽是纨绔子弟，李元婴却也养成了很高艺术欣赏水平，堪比宋徽宗赵佶。李渊去世后，他二哥看他越来越不顺眼，就给他封了个滕王的名号，支到滕州去了。在滕州的几年，李元婴尽情发挥自己的艺术造诣，修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滕王阁。等到他侄子唐高宗即位后，高宗对李元婴骄奢淫逸的行为也很不满意，于是几次迁官后就到了南昌作洪州都督。在这里他又怀念起在滕州的亭台楼阁，于是就在南昌也修建了一个滕王阁。李元婴的骄纵失度一直让唐高宗头疼不已，后来又被发到四川阆中，在那里他旧伤复发，搞了一个三版滕王阁。所以说正本清源呢，只有山东滕州市的滕王阁才是正宗，但是后世国民只对江西南昌的滕王阁极尽崇敬喜爱，历史上数十次失火焚毁，而后旋即重修。原因就在于人们对王勃的景仰，至于滕王那些艺术水准反而无人在意。由此可见，艺术的伟大更重要的是其文化内涵。如果没有文化内涵，再美的东西也难以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痕迹。至于权势地位之类不过一场泡影而已。

下面咱们一起欣赏正文。南昌故郡，洪都新府。

我这第一句说出来可能就让许多朋友质疑，不是豫章故郡吗，怎么你这里成南昌故郡了。说来也是个公案。咱们的古文献里很多都是南昌故郡，最典型如古文观止。九十年代的时候几位日本学者访华与中国同行交流起来，就发生了分歧。中国学者坚持是南昌故郡，日本学者认为是豫章故郡。虽然是讨论中国文学，但日本学者理直气壮，为什么呢。说当年日本的遣唐使获赠这篇雄文后如得至宝，回到东瀛就献给皇室了。这天朝上国的珍品，皇室当作绝品收藏。皇宫藏品，当然这保存的质量就很可靠了。至于为何豫章改为南昌，这些年也有许多不同的揣测。比如说有人认为唐朝时还没有南昌这个叫法，只有豫章和洪州的叫法，其实这是一个想当然的猜测，咱后面再说。而最可信的一个说法是这样：唐代宗李豫当政之后，为了避讳圣上的名号，“豫章故郡”被窜改为“南昌故郡”。你看，这事又是那个老俗套了。从美学逻辑上看，应该是豫章故郡。汉代称此地为豫章郡，所以叫做故郡。唐朝改为洪州，所以王勃就称洪州这个名字为新府了。文章起手我们就可以品味到王勃作文的严谨和美感。

好，咱们再看原文。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这里插一句。龙光二字，有人认为是干将莫邪剑，有人认为是龙泉太阿剑。都可以解释通。

下一句。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徐孺应为徐孺子。徐孺子名稚，东汉豫章南昌人。这是后汉书的记载。文中这种对人名的省略称法多遭人诟病。王勃在这里本可用徐稚，但他偏用徐孺。下文提到的杨意和钟期也是同样。想必当时气韵之至，汪洋恣肆，笔锋所过无片刻犹豫，一气呵成，也就有了这些特异的称法。下陈蕃之榻是什么意思呢？东汉名臣陈蕃为豫章太守时设一悬榻，只在徐稚造访时才会把榻放下来给他用。以上两句是作者恭维豫章物产好且英才多。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这里解释一下。唐制以十日为一旬，遇旬日则官员休沐，称为“旬休”。为凑四六体的节奏，作者写作 “十旬休假”，当指旬休而已，不是休假十个旬。我在刚开始背诵时以为十个十天，真豪横，当时真不理解唐朝政府是个什么运作方式。
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解释两句。家君就是家父的意思，当时王福畤受王勃罪案连累被贬到交趾县任县令。童子是王勃自称。这几句在自谦同时也在誉美对方。据记载王勃的老爸王福畤特别疼爱自己的儿子，而且他的几个儿子也是个个才华横溢，于是他逢人就夸自己儿子多么好，当时人们送给他外号叫做誉子癖，誉就是名誉的誉。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
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葱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yū)其骇瞩。闾(lǘ)阎(yán) 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gě)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zhú）。

评价一下这一段。这一段可谓结构缜密，豪放雄浑，又行云流水。王勃描写景物很有章法，先点时间和季节，然后一句话总括了景物，再从离滕王阁很远的地方也就是他出发赶来赴宴的路上写起，由远及近，如何到达了滕王阁。到达后又描写滕王阁的外景，进一步又登上滕王阁描写俯瞰楼下的繁荣秀丽景色。作了足够铺陈以后，这就来了。下面两句也就是千百年来征服所有读者的名句。

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两句是继续描写自滕王阁外眺所见壮美风景，后一句素来更是被公认为千古绝唱。隐约间王子安已经为美景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只有此时此地在阎都督重修的滕王阁上才能见到这样的风景。需要解释一句的是，这句虽是七言对偶，但不是人们通常所见到的七言诗词的句式。近体诗和词一般是七言以四三开。比如“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隐尘绝”前面四字表达一个意思，后面三字表达一个意思。而这里是五二分，就是“落霞与孤鹜”，“秋水共长天”。尤其是秋水共长天容易引起误解。共字不是副词而是连词，意思是和，可以翻译称“秋水和长天”。

下一句。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王勃行文至此，满座皆叹服。关于这一段生出许多文坛佳话，描述阎伯屿与王勃的故事。当时阎伯屿计划让他女婿吴子章借机写篇文章露一手。但是他又不好意思直接让女婿上场，就假意邀请宾客们写篇文章赞颂一下新修的滕王阁。这种礼数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也都推辞了。但到了王勃，他居然把笔接过去了。这一下子就尴尬了，这不是踢场子吗。阎都督愤而离席，告诉侍者得句则报，就王勃写一句，你就转到后台来给我说一句。至落霞一句的时候，阎都督拍案惊呼“真天才也”。然后就径直走到前面，与众人一起观摩了王勃这篇惊世杰作的诞生。宾主把酒言欢，并礼送王勃上路。

遥襟俯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行文到这里终于开始表达自己对人生的伤感与出库。一幅茫然不知所之的状态。

嗟(jiē)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chuǎn)；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这两句是文章的核心。自己遭受巨大的劫难与不公，却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如此豁达，以两个著名典故来解释自己的困境。没有对当政者作任何抱怨，反而以汉文帝汉章帝来比拟当时的唐高宗。这两位皇帝是历史上公认的明君。这种开阔的胸襟极其难得。

关于这里的典故我们多说几句。贾谊有治国安邦的才华，年纪轻轻便在朝廷中展露出来。但是遭到权臣周勃和灌婴的嫉恨，汉文帝不得不贬他作长沙王太傅。其实呢，汉文帝这把操作呢也是无奈之举，本意就是让他避避风头而已，过两年再找个由头招回来。但是机缘不巧，长沙王不慎坠马而死，贾谊自责而导致英年早逝。历来人们对贾谊都很惋惜，同时也对汉文帝颇多微词。我个人比较同意苏轼的看法，叫做：非才之难，实自用之难。大家有兴趣可以读一下苏轼的贾谊论。王勃在这里也是强调世事繁复，贾谊的遭遇无损文帝的圣主形象。再多说一句啊，贾谊的历史位置其实并非是天才而已，他是中国政治思想界的划时代人物，我们可以日后作一期节目单独探讨贾谊。

下一句，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上两句写人的失意不应埋怨客观环境。这里的几句则是说人处于逆境时主观上不要消沉，而是应该奋进不屈。这里的穷字不是贫穷的意思，而是穷途末路之意。王勃出身世家，祖父为隋末大儒，他少年成名，十七岁入沛王府。沛王是谁呢？就是武则天的二儿子李贤。关于唐高宗武则天以及二人的五个子女，有许多可谈的东西，历来有太多的误解曲解。咱们以后可以聊一期。王勃在沛王府做了一篇戏文《檄英王鸡》，招致唐高宗的厌恶而被逐出沛王府。三年后在裴行俭所主持的选拔中脱颖而出，他所陈述的理念与方略令人惊叹，一时间名满天下。然而一个鬼使神差的官奴曹达事件导致王勃犯下死罪。不久后改元大赦，王勃得以出狱。然后就是他父亲受他的拖累被贬到交趾，就是现在的越南河内，途径南昌，才有了这篇雄文问世。有那样令天下瞩目的才华却落得当时的穷途末路，王勃在这一段的每一句都堪称天才落难的悲鸣。这里面有对先贤的感叹，有个人的旷达，也有对命运的悲戚，更表达了个人不屈的意志。

稍微谈一下我的理解。其实王勃的遭际极大可能并非是时运而已，深度怀疑其中有树大招风导致权臣的故意陷害。这种暗中使坏的做法往往难以纠察，而史学界考证更是几无可能。这也许是人性使然，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所以，从人生哲学而言，处于个人才能爆发期的人需要谦卑再谦卑。而手握权力的人应该有惜才爱才之德，嫉贤妒能之辈绝不可以掌握选人用人的权力。这类事情不好论断谁善谁恶，人性的局限而已。但少年才俊不要轻狂，年老有权时不要阴损。再回头看当时的阎都督，已经算是仁厚长者了。
好，接着往下看。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有怀投笔这个典故出自班超。多说两句班超，极其令人敬仰的将军。班超刚到洛阳时为官府抄写书籍，有时感到厌烦，放下笔感叹道：“大丈夫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乎！”后拉班超因为向汉明帝申明长兄班固制史的事情而得到皇帝的嘉许，从而得官兰台令史，后来更随从大将军窦固出击匈奴。班超向窦固要了三十六人出使西域，从而开启了他的传奇。他以超凡的智慧与勇略令西域诸国稳定地依附于东汉长达三十几年。班超驾驭西域的外交手段极其高超，智勇兼备，怀柔而坚毅，仁德对待异族，没有任何杀戮，却让西域人对他服服帖帖，简直是神话一般。年近古稀时班超思乡心切，上书汉和帝道“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爱国与思乡之情，令人动容。他没有那种“虽远必诛”之类的大话，只有对故土最真诚的爱和最质朴的要求。
接着往下看。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
他日趋庭，叨陪鲤对。这里引用的是孔子教育孔鲤的典故。《论语·季氏》记载，有一次，孔子看见他的儿子孔鲤在面前走过，就问：“有学诗吗？ ”孔鲤回答说：“还没有学。 ”孔子就教训他说：“不学诗，是没有办法说话的。 ”于是孔鲤就回去学诗。王勃在这里的意思是他日到达父亲的官邸见到父亲，要向孔鲤回答孔子那样回答父亲。从这一句我们可以确定一个事实。最早读滕王阁序时，文献介绍是王勃赴交趾省亲，而如今许多网站上，包括大量学术网站都说是王勃随父亲王福畤去交趾赴任。从这一句判断，应该是省亲。否则，如果王福畤在座，就谈不上他日趋庭了。

好，咱回到原文。今晨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杨意不逢这一句很好理解，引用的典故是司马相如在杨得意引荐后飞黄腾达。而后一句虽然这个典故大家都熟悉，但这句话理解起来却十分烧脑，弹奏个曲子咋还要惭愧？其中的逻辑关系很绕人。这句话引用的典故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的知音故事。他的逻辑关系是这样的，王勃自比俞伯牙，而把阎伯屿比作钟子期。本来宴会的主角是吴子章，最后却被王勃抢了风头，踢了场子。王勃自己理应觉得很羞愧。他的意思是，既然遇到了阎都督这样的知音，没有遵循礼节而抢了别人的风头也不必羞愧了。从这一句我们可以看到王勃思维逻辑的绵密。历来中国人对才华的定位有一个巨大的误区，就是局限在文采这个狭小领域。典型如曹植，当时人称天下之才有十斗，而曹子建独占其八。这就是所谓的才高八斗。曹植在文学领域的才华的确很高，但在哲学政治及逻辑思维方面却并不突出。相对的，另外一些天才如韩非，贾谊，王勃，苏轼，包括李白等人却表现出文理多层面的突出天赋，思维逻辑绵密，有俯仰天地之气，是经纶济世的人才。

好，咱们看看结尾。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

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关于这首诗需要探讨几句。这首诗配合这篇序应该是很惊艳的作品，但这不是一首独立的诗作，更不是一首律诗，可以算作七言古诗。首联弱起，由远及近描写景物，很恰当。颔联继续描写近景，延续了弱节奏。颈联变强，慨叹光阴荏苒，尾联跌出本意，发出最强的声音。颔联的弱节奏稍有遗憾，而颈联尾联一强到底，几乎就是四句流水，堪称绝唱。

好，现在我们结束了对这篇千古雄文的介绍。第一次有可能见到这篇文章是四十年前，一位家住农村的同学带来一本古文观止，向我们大力赞誉。当时这篇文章没有被选入教科书，同学中也没人知道这本书。七年以后，我在北京上学时见到另外一位同学手头的古文观止，竖排版的，他说是他在农村的爷爷送给他的。我就第一时间借来抄写了一遍滕王阁序，因为是繁体版，当时还抄错好几个字。而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文章一直在脑海中回绕，一有机会就背诵起来，气韵滔滔不绝。想起自己认识这篇文章的过程，也是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