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不穿軍服上街，何以成為一個問題？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若愚】

對於解放軍官兵來說，因私外出穿不穿軍服，原本不是一個問題，因為條令已予以禁止。但是今年4月份頒布試行的《內務條令》，卻讓這個問題在時隔16年之後，再次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一個焦點，成為困擾軍人的一個現實難題。

2002年的一紙禁令

雷鋒穿軍服做好事的形象深入人心

建國後相當長的時間內，解放軍因私外出都是可以穿軍服的，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雷鋒。在有關雷鋒的故事裡，每當群眾遇到困難、需要幫助時，身着軍服的他總是及時出現，紓難解困。因雷鋒身着軍服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55式冬常服中的棉帽也被群眾直接稱呼為“雷鋒帽”。

有一段時期，不但軍人穿着軍服外出，非軍人也以穿軍服為時尚，以致於大街上滿是墨綠色的軍服，讓人恍惚間有了一種“全民皆兵”的錯感。區分是否軍人的關鍵，就是軍人的軍帽上有紅五星，領子上有一對紅領章，而老百姓的軍服上是沒有的。

見義勇為英雄徐洪剛。（圖/新華社）

上個世紀末，有一個著名的見義勇為英雄徐洪剛，其英雄事跡也是發生於身着軍服、從家鄉返回部隊的途中。那是1993年8月17日，當徐洪剛乘坐的大客車行至四川省筠連縣時，幾名歹徒突然向一名青年婦女強行勒索錢物。徐洪剛勇敢上前與他們進行搏鬥，結果被歹徒接連刺中14刀，鮮血染紅了迷彩服，腸子流出體外達50厘米。他用背心兜住往外流的腸子，緊跟着跳下車來，用全部的力氣往前追出了50多米，然後一頭栽倒在路旁……徐洪剛的事跡，對當時的社會風氣有較大的影響。

然而，2002年頒布的《內務條令》明文規定：“軍人非因公外出，應當着便服。”這一條，從法理上杜絕了休假軍人身着軍服見義勇為的可能性，因為他穿着軍服的行為本身就違規了。

那麼，為何當時要作出這麼一個規定呢？筆者分析感到，有這麼幾個原因：

一是受整體社會治安的影響。

改革開放後，為了整肅社會治安，我國進行過數次“嚴打”，其中一次就是發生於2001年。

當年3月，石家莊發生了重大人為製造爆炸案，造成108人死亡，38人受傷，令人觸目驚心。2001年4月，全國社會治安工作會議召開，提出要在全國範圍內開展一場“嚴打”整治鬥爭，堅決打掉違法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儘快改變治安面貌。

在社會治安嚴峻的情況下，身着軍服外出的軍人很可能成為歹徒襲擊的目標，以此來報復社會、擴大影響。因此，要求軍人非因公外出不得穿軍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對軍人的一種保護，避免他們暴露身份、遭受歹徒襲擊。

2015年西班牙發生恐怖襲擊後，國防部要求軍人外出不得穿軍服。（圖/參考消息）

治安嚴峻時期禁止穿軍服外出，這是很多國家都會採取的一種舉動。比如2014年10月，由於加拿大兩名軍人被殺害，軍方發布規定要求軍人刪除在社交網絡上任何暴露他們軍人身份的信息，也不得在公眾場合着軍服。

當年11月，英國《鏡報》官網發表消息“由於恐怖襲擊事件，軍校學員被告知不得在公眾場合穿軍服”，提出此項規定不僅適用於軍校學員，對服役軍人也是如此。2015年西班牙接連發生恐怖襲擊後，國防部建議軍人上街時不要穿制服，以免成為襲擊目標。

二是受一些害群之馬的影響。

雖然有很多軍人着軍服上街時樂於助人、見義勇為，好事做了一籮筐，但也有少數人把身上的軍服作為享受特權的依據，有的甚至吃霸王飯、坐霸王車，常常導致軍民矛盾。而一旦發生軍民糾紛，處理起來牽涉部隊大量精力，且對軍隊軍人形象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響。

同時，進入新世紀之後，隨着網絡和數碼相機的普及，老百姓對於軍人的監督意識強化，監督手段也不斷升級，軍人着軍服出入高檔酒樓、休閒娛樂場所、軍車違章等不當行為屢屢被拍照、上網曝光。要求軍人因私外出，實際上也是一種無奈之舉，儘可能減少糾紛、曝光對部隊和軍人的衝擊。

三是進一步強化軍人的職業屬性。

要求軍人外出不得穿軍服，類似於警察下班後換下制服、不再擁有執法權一樣，指向的都是職業屬性。軍人在營時身着軍服進行訓練，履行軍人的職責，享受軍人的權利；在他因私外出時，他不再履行軍人職責，身份切換為普通公民，因此得身着便裝。這是立法背後一以貫之的指導思想，即在營是軍、出營為民。

與此相類似的，還有以前軍人大多沒有身份證（入伍後戶籍已經被註銷、身份證上繳），因此軍人在參與買房、辦卡消費、手機號碼實名登記等社會活動時，一般都使用軍人證件。但從大約10年前，軍人普遍下發了身份證（與普通身份證外表相同，但功能受限），參與社會活動時必須使用身份證。

軍內反彈聲音不小

如上文分析，2002年出台的規定，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對軍人的一種保護。但諸事有利必有弊，這一規定屢屢遭受軍內人員吐槽。特別是隨着自媒體的發展，一些軍人的現實思想，通過自媒體等渠道廣泛進行表達，逐步引導着輿論的走向，這應該是2018年《內務條令（試行）》作出修改的一個重要輿論基礎。

一種聲音認為，這充分證明了軍人不是一種受尊崇職業——軍人連軍服都不讓穿、軍人身份都不敢亮，談何受尊崇？這一規定，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軍人與軍服的違和感，影響了軍人自身的職業榮譽感。

有的軍人還舉起了例子，休假回家時老爹老娘讓他穿軍服在四鄰八舍前秀一秀，這可讓他犯了難。隔壁一位退伍回鄉的老兵拉着他的手問：“娃呀，是不是在部隊犯錯誤啦，咋回來都不給你穿軍服了呢？”弄得這哥們無言以對。

休假歸隊海軍戰士徒手撕玻璃救人，當時身着便裝。現場目擊者手機拍攝

另一種聲音認為，全世界只有中國、埃及、德國三個國家，明文規定軍人因私不得穿軍服外出。

二戰後，為了防止軍國主義復活，德國曾嚴格規定軍人外出必須穿便裝。隨着法西斯主義思想的消解，軍人在德國民眾中的形象被扭轉，這項規定在上世紀90年代被取消。

埃及之所以不讓軍人穿軍服上街，還是因為在第三次中東戰爭中打了敗仗，軍人上街後被老百姓圍觀毆打謾罵，無奈之下只得不讓他們穿軍服了。而1973年10月，忍辱負重、臥薪嘗膽的埃軍成功突襲了西奈半島上的以色列軍隊，恢復了埃及的完整領土。戰後，埃軍取消了不許穿軍服的規定，終於得以揚眉吐氣穿着軍服走在大街之上。

言下之意就是，解放軍又沒有打敗仗，穿軍服出去很丟人嗎？

還有一種聲音認為，這也許會割裂軍民魚水情。想想以前，雷鋒同志一身軍服，到處做好事，給軍人也給軍服添了彩。現在，營院有高牆，門口有哨兵，老百姓很難進營區接觸解放軍。就算是雙擁共建，也大多是領導層活動，與基層聯繫不大。滿大街都看不到解放軍，有的解放軍做了好事也是不留名，一些老百姓苦苦尋覓才能把錦旗送到軍營里。這麼一來，軍民聯繫的情感紐帶，自然沒有過去那麼強固了。

街上並不會大量出現穿軍服之人

2018年4月，《內務條令（試行）》規定：“軍人非因公外出可以着軍服，也可以着便服。”從規定內容本身來分析，這就跟“放假你可以在家玩，也可以出去玩”一樣，其實是不用說的，因為軍人外出除了軍服、便服之外，並無其他可能。但新條令之所以費筆墨寫這個，其實是授予軍人非因公外出時着軍服的權利，給予軍人更多一種選擇，也讓長達16年的呼籲得到了正式的回應。

穿軍服上街，對軍人意味着什麼？我想，那就是堂堂正正地亮明自己的軍人身份，並為這個身份感到驕傲和自豪；充分享受軍人應該享受的權利，如免收門票、優先購票、優先乘車等。同時，他們還能以自身的模範行動，為社會做出榜樣。

軍人排隊候車，小朋友有樣學樣。（圖片來源見水印）

比如，前段時間在媒體上廣為流傳的一幕：一隊身着軍服的軍人在地鐵站候車時整齊排隊，引得小朋友跟在後面，一樣筆直地站立着。這個畫面雖然算不上什麼大事，但能折射軍人着軍服上街後，對社會風氣的一種改造。

那麼，以後一到周末和節假日，街上會大量出現穿軍服的人嗎？筆者分析感到，只可能小幅度增加，並不會成為潮流。

一是習慣成自然。受2002年條令影響，“營區內穿軍服，出門換便裝”已經成為很多官兵的習慣，幾乎內化為一種自覺。即使是新條令賦予了穿軍服外出的權利，但長久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相信大部分人會把穿便裝當成外出的必然選擇。

二是穿軍服外出受約束多。一般軍人因私外出，大多是在營長期訓練之後出去購購物、逛逛公園、見見朋友吃個飯之類的，說句實在的就是出去透透氣、鬆口氣。如果要穿着軍服，必須要着裝規範、穿戴整齊，時刻注意言行舉止。這樣在營區內還好，出了門確實很扎眼，不時要迎接路人好奇、驚訝甚至鄙視的眼神，很多人會感覺頗不自在。而且穿着軍服，背個行李包、給本班所有的戰友帶東西，都會變得十分不方便。

重要的是，隨着新規定的執行，各級警備部門也加大了對外出軍人軍容風紀的檢查糾察力度，稍微哪兒不注意就會被查糾，甚至可能全軍通報。因此，對於各級領導來說，讓下屬穿軍服出去，說不定自己還得因管理不嚴受批評，還不如統一要求他們穿便裝比較好。

“當兵的必須讓座”

三是存在誘發炒作的危險。在這個人人有鏡頭、個個是“記者”的時代，穿着軍服上街，既有可能因為助人為樂、見義勇為等舉動而成為“網紅”，也有可能因為一句話、一個動作的失誤而身陷困境。

特別是一些人善於剪接鏡頭，故意炒作抹黑，使得一些軍人原本正常的舉動被聚焦放大、貼上標籤。類似“軍人就應該給老百姓讓座”“軍人穿着軍服談戀愛逛公園”之類的網文屢見不鮮，這也使得軍人在穿軍服出門前，掂量掂量可能存在的風險。

四是出於自身安全的考慮。軍人穿軍服出門，遇到攔路搶劫之類的事情自當挺身而出，但假如看到幾個人圍在一起爭吵鬥毆，或者發生輕微交通事故、雙方爭執不下，他應該不應該介入，這也成了一個問題。

要知道，軍人的日常訓練多以操作武器為主，並非所有的軍人都經受過散打、搏擊之類的訓練，一旦他們離開了武器，其雙拳未必能抵擋得住鬥毆群眾的眾腿，一旦處理不當，很可能連自身的安全都難以保障。因此，難免有一些人，為了合理避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選擇穿便裝。

當然，決定軍人外出是穿軍服還是便裝的因素還有很多，軍人作出相應決定時，顯然也會綜合衡量利弊得失，最終才能下定決心。但我相信，考慮外出舒適度、自由度、安全度等因素，大部分軍人會選擇一身便裝，讓自己在上街時隱身於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