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山人

一

红卫兵， 红卫兵，
伟大的领袖是毛泽东。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毛主席的话我句句听。
敢批判，敢斗争，
革命造反永不停。
彻底砸烂旧世界，
革命江山万代红！

—文革歌曲

二秃子神魂颠倒地走在上学的路上。

昨天他们家“老K”【1】被揪出来了，厂里派了俩人把他押回家。老K胳膊上“首都职工革命造反总部”【2】的红袖章不见了，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份儿德性算是散大啦。在街坊们惊恐的目光中，两个“解差”吆喝了一声“老实交代”便扬长而去。老K没吃饭，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声接一声地叹气。高大的“领导阶级”【3】形象在二秃子心中彻底坍塌，“我家有个阶级敌人”的想法让他喘不过气来……

“打到联动【4】，镇压流氓！”一群骑着自行车的青年男女喊着口号在他身边呼啸而过。他们头戴旧军帽，身着带“袢儿”【5】的旧军装，腰扎武装带，左臂上是一尺宽的红袖章，上面有三个黑色的毛体字—“红卫兵”。据说，这是“联动”分子的标准着装。可是二秃子不明白：既然是“联动”，为什么又喊打倒自己的口号呢？

二秃子也是红卫兵。不过他参加的红卫兵是中学“复课闹革命”后的官方组织，上边有意用它取代原来的共青团。在小学里，也有和过去少先队类似的“红小兵”组织。与“红八月”时叱咤风云的“老红卫兵”或者那些“联动”相比，二秃子总觉得自己底气不够，既不是“革干”【6】出身，又没有旧军装，更甭提那闪闪发亮的锰钢车【7】了。

“嘿，二秃子！”背后一个女生大声叫他。

不用回头，二秃子就知道是志兰，街坊老郭的闺女。老郭是京剧团“搭架子的”【8】，喊个“带李玉和”之类的。后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把《沙家浜》里“要是碰上日本鬼子的汽艇就没命了”这句里边儿的“日本鬼子”喊成了“新四军”，这下儿干了，给弄茶淀儿【9】去啦。志兰惨了，既要照顾工伤卧床的妈，又要带弟弟妹妹，那点儿劳保钱根本入不敷出，她还得糊纸盒填补家用。时间长了，本来牌儿挺亮【10】的小妞儿变得粗野蛮横，满嘴炉灰渣子【11】，让那帮想吃天鹅肉的孙子退避三舍，还给她起了个“郭疯子”的外号儿。

二秃子假装没听见，加快脚步往前走。志兰急了：

“操，你丫老躲着我干吗？我他妈是大老虎呀？”

二秃子走进校门，绕过主席像前鞠躬请罪的本校牛鬼蛇神【12】，便看到教学楼窗口上有几个同学指指点点地哄笑。二秃子无奈地想，这帮孙子又要拿自己和志兰开玩笑了。

果然，一进教室，就看到黑板上画了一架飞机，上面坐着一个身上写着“二秃子”的小人儿。飞机下边写了一行大字：“疯子飞机”。

要在平时，二秃子一定会骂这几个小子。可是今儿个不比往常，他在众人哄笑声中闷声不响地坐下了。然而紧跟着进教室的志兰却勃然大怒，满脸溅朱地吼了一声：

“你妈的飞机！”


二

万里长江波涛滚，
江上升起红日一轮。
毛主席挥手拨巨浪，
后面跟着七亿人。
七亿人民团结紧，
跟着毛主席向前进。
大江大浪何所惧，
誓为革命献忠心！

—文革歌曲

二秃子走进班主任袁老师的办公室，把父亲被斗的事告诉了他。

袁老师在北师大毕业后来到这里教数学，没多久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因为出身好又能侃大山，风度翩翩的袁老师被选进校革委会分管宣传工作。班上有几个孙子说袁老师年轻时是“晃儿”【13】，却没人敢向本人求证。

二秃子的哥哥大秃子也是袁老师的学生，前年毕业后去陕北插队了。哥儿俩的数学都挺好，很得袁老师赏识；二秃子也敬重袁老师，有些对爸妈都不讲的话，宁肯跟袁老师说。

“人关起来没有？”袁老师问。

“没有。”

“那就不很严重。”袁老师说，“虽然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能回家就说明没有大事，先别着急。”

袁老师接着说：“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退一万步讲，即使你爸有什么严重问题，他是他，你是你。你的表现一直很好，要坚定地跟着毛主席干革命！”

二秃子感动得哭了。

对呀，老K还能回家，上下班也没有人押送，能有多大事儿啊？看看本校那帮被集中关押的牛鬼蛇神，哪个没有可怕的罪名，什么“反革命”呀， “坏分子”呀，“美国特务”呀…… 连烧锅炉的石大爷也被关起来了，罪名是“逃亡地主”。

二秃子还记得：批斗石大爷的全校大会上，革委会主任刘家旺先愤怒揭露了石大爷的丑恶历史和隐瞒身份欺骗组织的罪行，接着便要求石大爷当面认罪。

平生木讷的石大爷哪见过这场面？他手足无措地站在烈日下，粉红色的大秃瓢儿上渗出了粒粒汗珠。

”我，我……我叫石得利，石得利，石，石…… 石，得利……”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

“交代罪行！”家旺主任不耐烦地叫道。

“是，是，我交代！”石大爷可怜巴巴地看着家旺：“我是，我是……我是什么？”

“逃亡地主！”

这实在太滑稽了，台下的学生哄笑起来。

【注释】

【1】“父亲”的代称。
【2】文革早期北京工人造反派组织。
【3】指“工人阶级”。出自毛泽东语录：“我国有七亿人口，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
【4】“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的简称，前身为“首都红卫兵西城纠察分队”（“西纠”）、“首都红卫兵东城纠察分队”（“东纠”）等，主要由干部子女组成，后被中央文革及公安部定为“反动组织”而遭取缔。
【5】55式军服肩头挂肩章用的小布条。
【6】“革命干部”的简称。
【7】“凤凰18”、“永久17”等高档自行车，据称车身采用锰合金钢。
【8】在幕后喊话的演员。
【9】指茶淀农场，隶属于北京市劳改局，位于天津市宁河区，亦称“清河农场”。
【10】意即“相貌漂亮”。
【11】指脏话。
【12】文革中各单位被关押或管制的“阶级敌人”。
【13】在街头寻衅滋事的混混，意思接近“玩主”（亦称“顽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