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之城

淡水第一次留给我深刻印象的是这两张旧照片：

淡水最后一班列车驶出淡水站，曾经的快乐从此留在记忆中（引自图书）

北淡线列车车厢景象，充满着乡土气息（引自图书）

淡水紧邻台北，距离之近如同北京市中心到通州。但淡水为新北的一个区，不属台北。台湾总有北部与南部之说，许多“文艺”的台北市人觉得，只要一跨过淡水河，通通都是南部，一河之隔，“文艺”转化为“草根”，意味着更加乡土。而乡土，近些年来已成为城市人追逐的目标，从浓郁中寻求淡雅，从都市现代生活中寻找乡村过往记忆。

这两张旧照片描述的是台北—淡水（北淡线）火车停运前，最后一班列车驶出淡水的情形。1988年元旦，为改建台北捷运系统，决定于7月6号停驶台北一淡水线（北淡线）火车。消息一出，即刻引发阵阵的怀旧之情，令人感伤。随着电气化时代的来临，这班火车朴质、平易和特有的人情味是台湾仅存的往日情怀，寻常时无人留意，可一旦要告别它，不禁令人依依不舍。

停驶前的北淡线，每天已有七十五班次, 每日平均载客两万六千人次。文人墨客这样形容搭乘老火车的闲情逸致：火车速度很慢，一路摇摇晃晃到淡水。夏日黄昏，车过关渡隧道，关渡大桥映在一片霞光中，淡水河面闪闪金光，静静依偎在观音山旁，接着映入眼帘的是竹围的大片红树林，间有飞鸟掠过……

如此这般描述，怎不叫人印象深刻。

其实，北淡线不仅是沿线居民生活所依、情感所系，也见证了淡水时代变迁的沧桑。

淡水早先即有南岛语系的原住民在此居住生活，到了16世纪大航海时代，欧洲海上霸权登陆亚洲，他们发现台湾地理位置是连接东南亚及东北亚的极佳中转跳板，故而先是1628年的西班牙人、后为1642年的荷兰人相继入侵并占领淡水，并在淡水河口开始建造“圣多明各城”（SanDomingo），也就是今天的红毛城。“红毛”系当地人对荷兰人的称呼。

红毛城内一隅

1684年，郑成功渡海东征驱逐荷兰人后降清，台湾进入清领时期，淡水因与大陆最近，本身又为良港，因此由渔村渐成街庄和通商港口。

1860年《天津条约》，淡水开港，包括英国在内的各国洋行纷纷设立，英国“驻台领事馆”也由台北迁至淡水红毛城。1867年英国与清政府订立《红毛城永久租约》，第二年在红毛城内建了领事馆。现今所见的三座建筑是19世纪典型的英国殖民地建筑式样洋房。

如今看到的红毛城，大部分为19世纪英国殖民者所为

那时的淡水，是茶、樟脑、硫黄、煤、染料等土产的输出地，也是鸦片、日常用品的进口地，一时间商店、洋楼、客栈林立，街市喧嚣，淡水港成了全台最大的贸易港，出口茶叶和樟脑，极为繁荣，几达全台总贸易额的一半，各国商贾云集。

1895年台湾被割让给日本。随着全球海洋贸易日益昌盛，商船越造越大，进出淡水渐感不便，加上水道淤积，日本开始大规模整建基隆港，淡水的商港地位终于1900年代初期为基隆港取代，淡水城也渐渐失去原有的繁华风貌，变成淳朴的商业小镇。

虽然天气不好，且正值假日，还是有不少学生有组织地参观红毛城址，或许也是此地的一种“传统教育”？

抵达淡水的时候正赶上蒙蒙细雨，漫步街头举目望去，似乎正是想象中的淡水。

为体验淡水小城，我们选择沿中山路、文化路步行向上，前往淡水红毛城和真理街。一路看去，淡水悠远流长的丰厚历史与旧日时光，点点滴滴精炼浓缩于小城街道四处林立的古迹建筑之中，透出一种与都市喧嚣完全不同的怀旧氛围，宁静、淡雅、与世无争。

细雨中的淡水

虽已接近正午，街上依然宁静

此时正值台湾“双十节”假期，街头旗帜凸显了节日气氛

邮局门前“庆祝中华民国双十国庆”的条幅表明，民国仍在延续

与台南、高雄类似，又到了“机车”世界

花园般的街道在雨后显得更加纯净

一行人经过街头经营“汤包”的门店，正赶上热气腾腾的汤包出笼，胃口大开，有意在此停留早餐，但左右望去，却没有桌椅板凳可依，上前与店老板攀谈，才知门店对面即有一“7-Eleven”便利店，其内专门辟有可供顾客外带早餐的专用就餐区域，真是方便至极。

经营汤包的老板像个大学老师，攀谈中得知还是位基督徒

几位聚集在一起学生，不知要去参加什么活动

察考淡水的历史，直至北台湾的开发史，不能不提及马偕（George Leslie Mackay），一位长着一脸大胡子的加拿大人。

1872年，加拿大长老教会首位海外宣教士马偕来到淡水并决定在此落脚，而此时他刚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从此，这位传教士以淡水为家，足迹踏遍被台湾，致力于宣教、医疗、教育，当地人皆称为他为“马偕博士”或“偕牧师”。

马偕博士

他学习闽南话，四处旅行传播福音，一边旅行，一边和助手在路边帮人拔牙，据说，在台湾的30年中，马偕总共为台湾人拔了超过21000颗牙。1880年，他开设北台湾第一家西式医疗院所，1882年马偕创设牛津学堂，除了教授神学，还有人文社会科学的历史、伦理、中国历史，自然科学的天文、地理、地貭、植物、博物、矿物及现代医学、体操、音乐等，是台湾最早西式教育之地。1884年，又建立了专供女子读书的女学堂。在当年民风保守、不希望女人受教育的年代，女学堂不但学费全免，还补助交通费、提供吃住与衣着，第一年就收了34人。

真理大学牛津学堂（理学堂大书院）。1872年马偕登陆淡水，选址建校，1882年校舍建成后，为感谢其家乡安大略省牛津郡（Oxford County）居民的捐助，遂命名为Oxford College

1884年中法战争，法军企图占领淡水，群情激愤下教会被民众拆毁，但法军猛烈轰炸淡水市街，他所办医馆内外都挤满受伤的士兵及百姓，马偕不分中国人和法国人，都尽心尽力地照顾，还受到清政府的褒奖，也得到各国人士的尊敬。

马偕娶台湾女子为妻，在台湾生子，两个女儿皆嫁台湾人，独子也继续接过在台湾宣教的之棒，创办了淡江中学。

1901年马偕罹患喉癌过世，最后葬在浃水。

至此，忽然就想到了从小学时代就可以背诵的一段语录：“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做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

马偕在《台湾遥寄》的卷首语中，有这样一段话：

遥远的福尔摩沙是我心所挚爱

在那岛上我度过一生最好的岁月

我爱他那黑褐色皮肤的子民

不管是汉人、平埔族、高山族

过去这二十三年我在他们当中传扬耶稣福音

为了以福音服侍他们

我满心情愿献上我的生命

即使一千次也不足惜

真理街，或因马偕创立的真理大学而得名，真理大学英文名为Aletheia University，其Aletheia之校名来自希腊语“真理”之意，为台湾教育史上第一所学院暨大学。此后，从理学堂大书院到淡江中学，再到真理大学，历史一脉相传。

真理大学主建筑之一

沿真理街一路向上，真理大学、私立淡江中学、淡水女校、牧师楼、马偕故居、淡水街长多田荣吉故居、前清淡水关税务司官邸（俗称小白宫）、淡水礼拜堂等古迹交替毗邻，不一而足。

真理街上匆匆走过的女学生

淡水礼拜堂

淡水街长多田荣吉故居

故居内有两人端坐其中洽谈商务，举止间倒是与环境十分匹配

值得提及的是，街上有一姑娘楼，英文名The Residence of Misses。当年来台协助宣教、医疗和教育等工作的人中有不少单身女士，称之为“姑娘”，为了给她们提供合适的住宿空间，教会于1906年兴建了姑娘楼。颇具艺术审美的红砖建筑是由加拿大宣教士吴威廉（WilliamGauld）所设计，可见当年来华的宣教士各个都是专业能人。现今该楼已成为真理大学的校长室兼秘书室。

姑娘楼（引自网络）

真理街两旁一段颇具艺术水平的涂鸦，为平淡单调的街道平添了几分活泼跳动的氛围

涂鸦中的一幅，很有意思的动漫风格

时间关系，我们未能去著名的“阿给老店”品尝淡水美食，也没有充分的空余沿着淡水河岸感受淡水的夕阳，多少有些遗憾。

正欲提笔叙述淡水，忽传来台湾作家、批评家、诗人、散文家余光中去世的消息。唏嘘中立刻联想到他那首脍炙人口的《乡愁》。

有人用一句话形容余光中的散文——精新郁趣、博丽豪雄，而李敖则以为余光中“文高于学，学高于诗，诗高于品”。

无论怎样，斯人已去，是非留待后人，这里引一首余光中与淡水有关的诗（不必介意余光中是否错解屈原），以作为向海峡对岸的这位前辈一种致意吧。

《淡水边悼屈原》

青史上留下你一片洁白，朝朝暮暮你行吟在楚泽。

江鱼吞食了两千多年，吞不下你的一根傲骨。

太史公为你的投水太息，怪你为什么不游宦他国？

他怎知你若是做了张仪，你不过为先秦一说客。

但丁荷马和魏吉尔的史诗，怎撼动你那悲壮的楚辞？

你的死就是你的不死，你一直活到千秋万世！

悲苦时高歌一节离骚，千古的志士泪涌如潮；

那浅浅的一弯汨罗江水，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

子兰的衣冠已化作尘土，郑袖的舞袖在何处飘舞？

听！急鼓！可爱的三闾大夫！浅浅的龙湾在为你竞渡！

我遥立在春晚的淡水河上，我彷佛嗅到芳草的芬芳；

我怅然俯吻那悠悠的碧水，它依然流着楚泽的寒凉。

附上数张野柳风光。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