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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注解
送交者:  2021年12月25日10:38:50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小引]<圣诞节>注解》文是邵荃麟先生1943年为介绍俄国作家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圣诞节》而写的解析。

荃麟从圣诞节期间发生的这个苦涩的故事里,看到了“天地间之至爱”,并称它“是人类灵魂中一种极崇高的东西”。这倒是抓住了圣诞节的要义,值得我们在这世俗化的今天,再冷静思考什么是爱?

荃麟后来又更专门地评论作者道:“就是在他的作品中间,我们也可以看到一种作为他对于明天的希望的基础底人类的爱。这种爱正是对照着他对于那些市侩气质的憎恨。”(《对于安东·柴霍夫的认识》,1944年)。

每年到圣诞节期间,我总想再读读契诃夫的这个短篇,同时很自然地想到,现在有多少人在思念远方的子女或父母?又有多少像混蛋叶谷和安诸那样的市侩,在欺负着善良无助的老人魏西丽和妻子菲亚?

在丈夫面前,“菲亚不敢再说话,揩了揩眼泪,她的嘴唇依旧颤抖着。她很怕他──非常怕他!一听见他的足声就害怕,看了看他的眼睛就害怕,在他面前再也不敢响了。”……

然而,多少年来,这世界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这个故事好像就是发生在昨天和这里。

这位爱憎分明的契诃夫对人性观察之深刻和笔力之简洁,的确令人赞叹,同时,无疑地,也更引起我们对丑恶市侩的憎恶与愤怒!

1981年出版的《邵荃麟评论选集》中收有《<圣诞节>注解》一文,2013年又被收入《邵荃麟全集》第三卷。现核对原文改正了《选集》和《全集》中文字误漏之处。同时,文后附上当年赵景深先生的《圣诞节》译文,其中个别误漏之处也已参照Constance Garnett的英译本作了修

小鹰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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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注解

 

荃 麟

 

A·P·契诃夫(亦译作柴霍夫)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俄国的小说家及戏剧家,1860年出世,1904年死于本国。他是写实主义的作家,作品以短篇小说居多,剧本方面,有《樱桃园》、《万尼亚舅舅》、《三姐妹》、《伊凡诺夫》、《海鸥》等。短篇小说著名的,如《盒里的人》、《可爱的人》、《农夫》、《忧愁》等。

他是善于写讽刺的。他专门从社会极琐屑的日常生活中,抉发出人类精神上可笑的丑陋的特征,或则从这中间去显示出人类灵魂里可宝贵和最可爱的东西。高尔基说,契诃夫好像保有着许许多多小玻璃瓶子,这些瓶子里都盛着各色各样的人生的“精气”,这是很确实的。出现于他小说中的人物,几乎全是些委琐的小市民和农夫等。因为他自己是从这些阶层里出来的,所以对他们极其熟悉。但是到晚年,他对于社会渐渐趋向失望,因此,他作品的情感上便带着强烈的忧郁。

这篇《圣诞节》是他小说中间很成功的一篇。全篇仅仅三千多字,然而却充分地显示出了一种极伟大的力量,这是以短篇小说所达到的最高的成功。这里写一对乡下老伴儿,苦念着他们久别的女儿。在圣诞节那天请人给他们写一封信,因为被那种苦念和对女儿的爱压迫得太久,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唠叨了半天,始终说不出一个头绪。偏偏碰到一个混蛋写信的人,糊里糊涂替他们写下一些不相干的军队里的话,这老母亲和老爹爹自管自唠叨了半天,觉得好像一肚子的苦念已经吐了出来,已经告诉他们女儿了,也就不问信里写的什么,给了十五戈比的写信钱,就把信寄出了。信到了那边,她女儿只读了头两行问好的话,便流起眼泪来了,也不看下面,便哭着告诉她孩子一大篇关于乡下家里的话,这些话实在也不是捏造出来的,而也是压迫在她心里太久了的一些苦念和对父母的爱,一下子不由自主地倾吐出来。这是一种何等真挚、何等动人的父母子女间底纯朴的爱!这种爱已经超过文字所能传达,也无需文字来传达了;好像两股电流,只需那信上头几个字像铜片一样接触一下,便自然精神贯通。信上那些不相干的混话,竟然对他们毫无影响,因为根本那些信的内容,在他们已经不需要了。这和从前一个故事很相近。那故事是这样:一对相爱的男女,因某种不幸而分居两地,他们之间的通信,每次只是一张白纸,因为他们的情愫已非文字所能尽,倒不如一张白纸,反可寄意无穷。这都是所谓天地间之至爱,是人类灵魂中一种极崇高的东西。

作者另外写出两个糊涂的人物,一边是写信的叶谷,一边是混蛋的女婿安诸。有了这两个人一对照,格外使这个故事动人,而这两个人物的性格,不仅彼此不相同,而且彼此都是非常现实的。

在描写上,这篇小说确是达到画龙点睛的力量。全篇五个人物,却没有一个不活的。每个人只用轻轻几笔,便把性格极明显地勾勒出来了。譬如叶谷在写信,忽然插了一句“真热,总有七十度吧。还有呢?”这就把他不耐烦和不用心听老太婆的唠叨底神情一笔写出来了。又如写安诸和将军,只用两句对话,把一个高傲,一个谄媚的性格都活生生写出来。这是多么洗炼的写法啊。

契诃夫向来是主张最经济的写法。他曾经说过,用一个字够了的,就不要用两个字。能够短篇写的,就不要用中篇。用中篇的就不要拉成长篇(大意如此)。因此,他的作品,往往都是极其精悍短小的。

(原载1943年《青年文艺》第1卷5期,98─99页,笔名契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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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

 

(俄)安东·契诃夫

 

赵景深译

 

叶谷把笔蘸在墨水瓶里问道:“写些什么呢?”

魏西丽已经有四年不曾看见她的女儿了。她的女儿菲亚结婚以后,便去了彼得堡,只寄给过她两封信,从此就音信渺然,得不着一点消息。那老妇人无论是早晨挤牛奶、燃炉子,或是晚间打瞌睡的时候,总是只想到一件事──菲亚不知怎样了,她的生活好不好呢。她应该写一封信去问问,只因老爹不会写字,别人也不会写,就迁延下来。

现在圣诞节到了,魏西丽再也忍受不住了,她跑到栈房里去找叶谷,叶谷是栈房老板的妻弟,自从退伍以后,就住在栈房里,一点事都不做;人家说,只要给他一点钱,他就能够写很好的信。魏西丽先同女厨子商量,又同老板娘商量,后来还同叶谷本人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彼此同意,写信的代价要十五戈比。

现在──这时是假期的第二天,在栈房的厨房里──叶谷坐在桌前,把笔拿在手里。魏西丽站在他面前沉思,脸上显出焦虑和悲哀的表情。她的丈夫包特是个消瘦的老人,面色棕黄,与她同来;他向前直视,好像是个瞎子。火炉上有一块猪肉放在锅里烧;喷出热气来,似乎在说:“夫,夫,夫!”屋里又闷又热。

叶谷又问了一声:“写些什么呢?”

魏西丽发怒而且猜疑地看着他,说道:“什么?不要烦我!决不会要你白写;不要怕,总有钱给你的。你写罢:‘给我们亲爱的女婿安诸以及我们唯一可爱的女儿菲亚,我们做父母的向他们问好,向他们祝福。’”

“已经写好了,快点说下去。”

“‘我们愿意你们快乐地过圣诞节;我们都平安,愿意你们也一样的平安,使上帝喜悦……那天国之主。’”

魏西丽想了一会儿,向老人瞟了一眼。

她又重说了一遍:“‘愿意你们也一样的平安,使上帝喜悦,……那天国之主。’”说过她就哭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但昨晚她睡在床上细想,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写一打信都写不完。自从她的女儿跟着丈夫去后,魏西丽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老人家也异常想念他的女儿,每晚哼声叹气,仿佛他们把自己的女儿活埋了似的。自从女儿走后,乡村里不知有过多少婚丧喜事!冬天是如何的长呵!夜间是如何的久呵!

叶谷解开背心的纽扣说道:“真热,总有七十度吧。还有呢?”

老人没有说话。

叶谷问道:“你的女婿在彼得堡做什么事呢?”

老人声音微弱地答道:“我的好朋友,他是当兵的,与你同时退伍。他是当兵的,现在,说实话,他在彼得堡的水疗医院里。他做医生的门房。”

老妇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说道:“这是她来的信,菲亚来的信,简直不知有多久了。也许现在他们都死了啊。”

叶谷想了一会儿,写道:

“现在,自从你命中注定,分派到你去从军,我们劝你要看着军营中惩戒的规则以及主要律法,你可以从律法中看出军官的文明。”

他写好以后,便把这一段高声朗诵出来,其实魏西丽却想这样写:去年的费用很大,谷子不到圣诞节就吃完了,他们连牛都卖掉了。她想要钱,还应该说老父多病,不久就要归天,……但是这些心思怎样说得出口呢?又怎样说法呢?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呢!

叶谷继续写道:“注意军营规则卷五,兵是个普通名词,最高的名为将军,最低的名为小兵……”

老人动了一动唇,温和地说:

“应该问问外孙才是。”

老妇发怒地看着他,说道:“什么外孙?也许没有罢。”

“也许有的。谁知道呢?”

叶谷很快地写道:“你须知道外面和内面的仇敌,内面最大的仇敌就是汹酒。”笔尖沙沙地响着,纸上弯弯曲曲的写着字,好像鱼鳞一般。叶谷匆忙把每行读了几次。他坐在凳子上,腿在桌下乱动,吃得胖胖的,健康地喘着气,面粗如兽,颈红如牛。他很粗野:骄傲自满,不可一世,自以为是酒店里的后裔。魏西丽很讨厌他,却不曾说出来,只是猜疑而且发怒地看着他。她有点头痛起来,听见他那声音和笨话,加之屋里闷热,她的心思便乱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只等他鬼画符一般地画完。但老人是很信仰人家的。他相信他的老妇和叶谷;说到水疗医院时,可以看出他很相信那医院和水疗法。

叶谷写完了信,立起身来,把信从头至尾念了一遍。老人听不大懂,但他却很老实地点点头。

他说:“很好,写得很好。……上帝祝福你,很好,很好。……”

他们拿出十五个戈比放在桌上,便走出了栈房;老人不动地一直看着他的前面,仿佛他是瞎子一般,他的脸上现出完全的信仰。但魏西丽走出栈房时,她却捏紧拳头向狗发怒道:

“该死的东西。”

老妇整夜的不睡,心烦意燥,天刚刚亮,就起床做祷告,然后去车站寄了那信。

她的家离车站有八九俄里路。

 

莫士卫医生的水疗医院新年与平常也是一样的做工;所不同的就是门房安诸穿了一身新制服,靴子擦得透亮,一见人就说:“恭喜!恭喜!”

这时是早晨;安诸站在门口看报。十点的时候常来的将军来了,在他后面就是邮差;安诸替将军脱去大氅,说道:

“大人,恭喜,恭喜!”

“大家恭喜。”

将军上了楼梯,向着一个门问道(他每天总是这样问,时常忘记。):

“这是什么房间?”

“大人,这是按摩室。”

将军的脚步听不见的时候,安诸便检查方才送来的信。其中有一封信是写给他的。他撕了开来,看了几行,然后,看着报纸,慢慢地踱回自己的房间。那房间是在楼梯下面,过道的末端。他的妻菲亚正坐在床上,哺养她的婴孩;大的孩子站在一旁,头靠在母亲的膝上,还有一个正在床上睡觉。

安诸走到房里,便拿信给他的妻,说道:

“我想,这封信是从乡间寄来的罢。”

於是他走了出去,眼睛还不离开那报纸。他听见菲亚声音颤抖,念那开始的几行。单只是这几行已经足够了,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哭出眼泪来,拥抱着大儿子,同他接吻,跟他说话,不知是笑是哭。

她说:“这是外祖父和外祖母从乡间寄来的信。……圣母,圣者和殉道者呵!屋上积雪如银,树上一片白色。孩子们溜着小雪车,亲爱的秃头外祖父睡在炕床上……还有一只小黄狗……我心爱的东西!”

安诸听见这些话,记起他的妻有三四次拿信给他,要他寄到乡间去,但他因事忙,搁了下来,没有把信送出去,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菲亚吻着她的孩子,流着眼泪继续说道:“小兔子在田里跑来跑去。外祖父是仁慈温和的,外祖母是心地善良的。他们在乡间是热心人,都敬畏上帝……乡间有小礼拜堂,农民唱着赞美诗,圣母把我们带到乡间去罢!”

安诸回到房间里来,吸着一枝烟卷,菲亚不敢再说话,揩了揩眼泪,她的嘴唇依旧颤抖着。她很怕他──非常怕他!一听见他的足声就害怕,看了看他的眼睛就害怕,在他面前再也不敢响了。

安诸点燃烟卷,那时门铃响了起来,他连忙弄熄烟卷,严肃地走到门前。

将军浴过以后,面色红润,正在下楼梯。

他指着一个门问道:“这是什么房间?”

安诸连忙笔直地垂下两手,恭恭敬敬地高声答道:

“大人,这是水疗室。”

(原载1943年《青年文艺》第1卷5期,95─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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